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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烽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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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ID
百度贴吧 骑马与打昏
同人重要信息
地点 江南,东北
涉及方面 政治,经济
内容关键字 攻略
转正状态 待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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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同人】江南烽火
  2. (续更)江南烽火
  3. 江南烽火(续更)
同人写作情况
完结情况 完结
首次发布 2015-07-22
最近更新 2017-10-30
字数统计 (千字) 约 534.4 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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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崇祯六年冬,江南。

石翁低头看着八仙桌上的两封信。

一封信是从北京城来的,内容很简单,说的是徐光启的死讯。另一封是广东来的,信很薄,但附了一个册子,很厚,里面写了很多髠贼的事情。

“请先生细观。”

等石翁重新抬起头之后,窗边的人才将目光从外面的雪景处收回来。

“想不到孙元化当初是被髠贼救出来的。”

“还不止,张焘他们也是。而且这个鹿庄主在登州成了势,怕是不好办了。”

“看来这些髠贼在沂州还有人,不过不知是谁。”

“无妨,我已派人去沂州查探。不日当有回报。先生以为,徐阁老身故,可否再图凤凰山庄?”

“东主明见,曹光九已死,杭州打社已然丧胆,恐不堪使用。”

“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东主是说……临高?”

“不错,可重金延请江湖异士,深入临高……”

“东主,髠贼关防严密,江湖游侠恐难成事。”

“无妨,今得此书,我等已是知己知彼。可延请各江湖门派高手,命其谨言慎行,相机行事。”

“如此所费必多。”

“若能获得髠贼工匠秘术,纵十万白银亦唾手可得。”

“如若事败,江南恐有大祸。”

“当年倭寇、西夷作乱,皆未成势,无妨。”

“如此,学生便去联络江湖豪杰。”

“先生且慢。张溥欲废漕改海,赵引弓为其赞画,不可放过。”

“赵引弓与复社勾连太深,怕是难办。”

“赵引弓勾结髠贼,欲引漕粮出海以肥髠贼,且荒年聚敛,激起民变,如此恶行,诸君子不过受其蒙蔽罢了。我已联络当朝诸公,待证据确凿,再办其陷贼、蒙蔽圣聪之罪。”

“学生明白。但登州髠贼势大,恐难查访。”

“此事我自有计较。仲尾近日有些急躁,先生可去好言抚慰,让他莫要心急,留意赵贼即可。哎,今观此书,方知仲尾所言是真,这个赵引弓所图甚大。髠贼船坚炮利,漕粮出海,必被其所夺。”

崇祯七年夏,临高。

正当元老院里为了闹临高事件撕得不亦乐乎的时候。一条石破天惊的消息在元老之中引起了剧烈震动:赵引弓在上海被抓了!

根据钱水协小队的说法,赵引弓是在沈廷扬家中被抓的。之前沈廷扬邀请赵引弓去他家商讨扩大沙船规模的事,结果赵引弓刚进入沈家不久就被人按住了,还有其他人向跟随的特侦队保镖放箭。猝不及防之下钱水协小队轻伤了三个人,虽然最终血洗了沈家大宅,但没能把赵引弓抢回来,而且沈家疏散了家眷,钱水协连一个比较有分量的人质都没抓住。抓到的俘虏后来供认他们是从北京来的锦衣卫。

气急败坏的钱水协一面派人追踪,一面紧急联系附近的队伍,很快就从码头赶来了一队水手。但抓捕赵引弓的人动作也很快,得手之后马上从沈家后门坐马车离开,追踪的人根本追不上。而且这马车还是洪璜楠推出的精品马车,性能非常可靠,预先留在沈家外面的几个人也没能截住它。赵引弓当初给沈廷扬送车的时候万万没想到会派上这种用场。

很快又传来了杭州官府企图查封凤凰山庄的消息,虽然在留守武装人员的奋战下没能得逞,但完壁书坊却遭到了查封,所有资料设备全部没来得及转移,除了少部分被紧急销毁之外,其余全部落入了官府手中。元老院立即决定派军队北上,同时从山东和济州岛调动部队前往上海。

马车上。

“沈兄,你为何要这么做?”赵引弓又惊又怒。

沈廷扬一脸苦笑:“你瞒得我好。两年多我竟不知你是髡贼。你们做下这等大事,如今朝中要严查。我沈家自当效力。”

…………………………

抓捕后第三天中午,累得不成人样的应天府的捕快和锦衣卫将赵引弓带回了南京,这一路他们都被吓破了胆——去的二十个人只回来了八个——有点风吹草动就没命的狂奔。本来应天府准备让锦衣卫们直接从镇江把人带回北京。可带队的锦衣卫百户坚持要先把人带去南京。去沈家抓人时锦衣卫的人也损了两个,剩下的三个锦衣卫决定等到了南京歇两天再走,这一路狂奔也让他们累得够呛。

这天半夜里钱水协小队摸进了应天府衙门,根据抓获的捕快和那个锦衣卫的口供,他们很容易的搞清楚了衙门的布局和锦衣卫的住处,也很容易的救出了赵引弓,顺便还灭了两个锦衣卫。可撤离的时候出了岔子,那个锦衣卫百户出去办事去了,等回来时发现两个同事死在地上,钦犯不知所踪,就闹了起来。

钱水协听说过陈思根小队在登州救孙元化的事迹,他一直觉得自己不会比陈思根做得差。之前在沈家丢了人,这次的营救行动,他的小队铆足了劲要漂漂亮亮的干一次,好好出一口前面被偷袭的恶气,可这次的事情实在奇怪。从牢里救出赵引弓之后,就不得不跟比预计多好几倍的衙役动手。好不容易出了应天府,还没到达指定位置,就发现城里到处是大队的人马。看着前面路口的兵马,听着身后各种鸡飞狗跳,再想想手中所剩不多的弹药——之前在上海的战斗中消耗了大量弹药,而补给还没有运到——为了安全撤退,钱水协命令向附近民居放火。趁着城中混乱的当口,总算到达了指定位置,然后安全撤离了。

…………………………

临高,执委会

得知江南的局面发生巨变,在紧急出动军队后,执委会召开了临时会议。

江山的脸色非常难看。王七索落网之后,政保局对其进行了初步审讯,获得了一定的信息。可还没对其泄密情况进行深挖,就传出了午木被调离和元老院要全面检查政保局工作并组建安全委员会的消息。这下政保局人心惶惶,所有的工作重点都转移到了应对检查上面。结果王七索泄密可能造成的危害就完全被忽视了。江山打报告准备调阅相关审讯资料,自己进行分析。可还没等报告得到批准,赵引弓就被抓了。

几名执委的脸色也不好看,特别是马甲。由于准备元老院的会议占据了太多时间,又忙于法学会和大图书馆联合开展的工作,自己手头的事情耽误了不少,结果他也是刚刚才看到江山关于要求深挖王七索事件的报告。

没等江山把怒火发泄出来,萧子山兴奋的冲进了会议室:“赵引弓已经被钱水协他们救出来了!”

“人已经救出来了,讨论下一步该怎么办吧。”马千瞩喝了口茶。

“根据现在收到的消息,凤凰山庄还在坚守,杭州当地明军战斗力很弱,短时间内应该没有危险。上海那边情况恶化,因为没有驻军,特侦队又去南京了,招商局已经被当地官府查封,万有还在正常经营。”江山说,“根据山东方面最新情报,朱大典的部队暂时没有异动。”

“但张应宸那里应该已经暴露了,是否应该让他撤退?”

“他不撤退,他认为自己的安全没有问题。他在当地的信徒很多。”

“根据总参谋部的推断,陈奇瑜和卢象升正在陕西围剿农民军,沂州附近没有大量军队,短时间内没有威胁。”

南无量教来临高之后已经向沂州发布了安全警告,赵引弓被捕之后又紧急向招远、沂州、武昌、上海发布了安全警告。特侦队也向沂州和武昌出发了。”

“接下来就是报元老院成立指挥部了。”

……………………

“这样都被他们救走了啊。连南京兵部尚书的人马都拦不住他们。”南京一处酒楼里,苟承绚有些颓丧。

“别说拦,连人在哪里都不知道,简直是神出鬼没。看来,他们真有本事从登州把孙元化捞出来。”

“石先生,这下如何是好?没了赵贼,如何说动朝廷?”

“呵呵,有赵贼的供状在手,朝中正人自能明辨是非。”

石翁对苟承绚的担心很不以为然。赵引弓的供述对他确实很有用,但朝堂上不是看谁证据确凿就能赢的,而且供状的内容和赵引弓的供述并不一致。

朝堂里不是没有人想对付髡贼,何大学士就恨髡贼入骨。可广东那边的官们一直不松口,这几年朝堂上从来没有对髡贼有什么动作。这次能够说动这么多人帮忙对付赵引弓,也是因为废漕改海的苗头。

“仲尾,如今已很好了。若非你的提醒,那个百户怕是活不下来,那就麻烦多了。”

现在有了赵引弓的口供,还有了百户的见证,只要各方一起发动,就能把事情做成定局。上海招商局,也就可以换个主人了。

赵引弓养好伤后回到了凤凰山庄。得益于特侦队留守人员的奋战和奉华等人的组织,直到此时杭州官府也没有打进来。但刚安慰了眼泪汪汪的众人,就得知了一个让他眼前一黑的消息:赵通被抓走了。

当时完璧书坊正在营业,突然粘杆处报告说有大批衙役正在赶来。感觉事情不妙的赵通连忙赶到门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衙役锁了起来。捕头当场宣读了文书之后立刻将书坊内的客人赶出门,开始了抄家行动。而听说赵引弓成了髡贼奸细的众人也没人敢说二话。

赵引弓立刻找人联系奉教缙绅和招商局的股东,可这些人都保持了沉默,就连和澳洲人关系最密切的教堂也不愿意出头。他又派人去找乌龙社,可庄浩仁早就不见了。

现在的他既得不到流民,也收不到蚕丝,连凤凰山庄都出不去。起威的分号也被人盯上了。虽然码头还能行船,但已经没有生意可做了。

紧接着他又收到了一个消息,上海的官府宣布将他在招商局里的所有股份作为逆产充公。听说现在有好些缙绅正摩拳擦掌,准备将这些股份吞下去。他明白,自己在江南开创的局面已经完全败坏了。

……………………

蔚蓝色的大海上,有一个船队正在劈波斩浪,其中一艘漂亮的帆船正是杭州号,李华梅正坐在船长室里。

最近一年,得益于元老院的邮政服务,她和祁峰元老的关系发展很快。但因为东南亚公司的航运任务非常繁重,他们见面的机会很少。

前几天杭州号在高雄等着装一批稻米,没过两天祁峰也来高雄做一个规划。谁知两人刚聚了一天,李华梅就接到了紧急出海命令。

经过锻炼的李华梅已经适应了这种紧急出海的任务,但每次和祁峰的分别依然让她非常难受。作为船长她不能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以至于经常在船长室里呆呆的看她的日记本,扉页上是祁峰为她画的半身画像。

杭州号前方不远处,船队的旗舰海天号上,船长阮小五正在看地图。此次船队的任务是建立前进基地并在长江口进行侦查。虽然明末卫所已经败坏得差不多了,但基本的水文条件和敌情侦查还是要的。何况这是阮小五上尉作为海天号船长的第一个任务,也是第一次独立带领一个船队执行任务,一定要做好。当然,没得到攻打舟山的任务还是让他有些遗憾。

因为赵引弓获救,紧急救援行动取消,围绕下一步军事行动的目标,元老院里又开始了新一轮交锋。但眼下急需解决的事情也有,随着缫丝和流民工作陷入停顿,起威镖局也被迫停业,大量人员和物资需要撤离,从上海撤出的船投入了撤离工作,但杭州至高雄或济州岛的运输时间比较长,为了减少单次运输时间,元老院决定占领舟山群岛。同时,对长江口进行侦查,也可以为接下来可能的上海攻略做准备。于是,正在高雄的海天号和杭州号就带着几艘H-800北上了。在他们出发之前,李子平已经带着立春号去攻打舟山了。

“也不知道舟山打得怎么样了。”

……………………

“这样就完了?”王瑞相傻傻的看着面前的人。

听说赵引弓出事的时候,王瑞相正在立春号上。他原本要去高雄办事,顺便在船上收集最新改进的霍尔式步枪的反馈意见——在霸王行动结束之后,海军普遍换装了霍尔式步枪。听说立春号要去救人,他立刻想起当年博铺夜战的场面,死皮赖脸的缠着李子平要一起去。因为时间紧急,李子平没有在高雄靠港,也就没把他扔下船。

走到半路上,临高发来了电报,赵引弓已经获救,他们的任务又变成了夺取舟山岛。

立春号在舟山岛西北部靠岸。岛上的明军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海船,完全没有海战的打算,全部缩在寨子里。

立春号上有训练总监部的老狄带的100个准备进行海训的准海兵新兵——老狄自从被石志奇他们从海兵队伍排挤出来之后就发了狠,所有要进海兵队的新兵都要在他手里进行“适应性训练”。他们很顺利的完成了登陆,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王瑞相自告奋勇要跟着一块上,被李子平拦住了——这可不是晚上跟海盗肉搏的时候。

攻寨的行动完全不值一提,新兵用山地榴炮击两次之后,寨子里的人就出来投降了,虽然离得最近的一炮距寨子足有二十米。岛上的另一个寨子更绝,新兵们还没到就主动出来投降了。这让王瑞相看得非常不爽。老狄让被俘的军户带路去找岛上的其他人。最终,经过清点总共得到了三百五十多名明军俘虏,以及一千一百多户的民户。

“怎么才这么点人?对外情报局不是说一共有一千多明军吗?”

“听说这几年收成不好,军户逃亡很多。”

“这岛上就没其他人了?渔民也没有?不是说舟山群岛是中国最大的渔场吗?”

“那些民户主要就是渔民,这几年雨水少,光靠那些地养不活几个人。定海县这些年每年都要向岛上运粮。”

“不是说这里曾经养活了十几万人吗?”

“海禁啊。对海商来说,这海禁禁不住,但对渔民来说就不一样了。东海又是倭寇闹得厉害的地方,海禁尤其严格。”

……………………

阮小五他们赶到舟山岛已经是第二天了。

匆忙建好了临时码头,杭州号带着卸货完毕的h—800向西前往凤凰山庄码头协助撤退去了。海天号则继续向北,侦查岱山两岛和泗礁山岛,以及长江口。

泗礁山岛离上海大约一百公里,海军元老希望在这里建立对上海的前进基地,因此海天号把主要侦查精力放在这里。

泗礁山是嵊泗列岛的主岛,岛上很早就有人居住,唐、宋时为舟山所设县辖地。泗礁的北界坊酒坊在南宋十分有名,纳税率居曾居昌国县14所酒坊的第2位,可见当时岛上人烟相当稠密。但遭遇海禁之后人口为之一空,阮小五他们在原时空的菜园码头附近登陆后只看到了一些人类居住的痕迹,也不知道是渔民还是海盗留下的,一个活人也没看见。

经过观察,阮小五觉得这里的淡水资源太过于缺乏,设立观察哨或渔业点还行,要建立可供几千陆海军使用的前进基地,必须得上大型制淡设备。

……………………

望着海天号远去的帆影,王瑞相叹了口气:“搞不懂为啥还要一个岛一个岛的去看。照我说没必要搞什么前进营地,杭州那边凤凰山庄就是个现成的桥头堡,直接把部队和物资拉过去,一波就把杭州城推下来了。用得着这么一步一个脚印吗?”

他的身边,一群从船上下来的工兵正在忙碌。h—800卸下了很多煤炭、粮食和饮水,还有水处理和净化营的全套家伙,听说还要建一个医务室。

李子平说:“估计是元老院还没确定这一仗该怎么打。我之前请示过,如条件允许能否攻击定海卫,回复是只允许攻击舟山,不得扩大攻击范围。”

“我说那几条特务艇干什么去了。在岛上建医务室有多大作用?明军上得了岛吗?现在应该建在凤凰山庄吧?听说那里有伤员。”

“凤凰山庄已经有了。这个应该是针对难民营的。我们接下来打不打,怎么打,都还得看元老院的态度。”

这时候机要员送来了电文,李子平看了一眼,递给王瑞相:“要你负责安置从杭州撤出的流民。”

王瑞相的脸立刻拉得老长。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钱德勒在凤凰山顶的凉亭里观察敌情。他觉得自己最近的运气背透了。

那天赵首长去沈家公馆谈生意,他站在门口守着。忽然听见里面有异声,往里一看发现赵首长已经被几个人按在地上,一个人还拿着破布去堵他的嘴。他掏出手枪就对着一个站着的人开了一枪,正要抢进去的时候忽然屁股上中了一箭。只能趴在地上一边开枪一边看着其他队友和敌人战斗。

战斗结束之后,他和另外两个受伤的队友被钱队长安排坐东山居号赶回凤凰山庄。刚下码头就听见山庄里枪炮声响,一问,杭州知府刘梦谦请来了附近几个卫所的明军在攻打凤凰山庄。憋了一肚子火的三个队员立刻要求参加战斗。

考虑到钱德勒的伤势,他被安排在高处的狙击阵地。一仗下来他打死了好几个明军军官,可没等他高兴多久,战斗快结束时的一场大雨就让他的伤口发了炎,一边屁股肿得老高。

正当钱德勒趴在凉亭里用望远镜四下观察时,江口方向的一股黑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三艘h—800开到了码头,他们带来了充足的食品、药品和半个连队的黎苗士兵,带队的军官是阵焕。

发动机行动结束之后,台南平原的农业开发进去了新阶段,大量的土地被作为移民村落开发出来。更多的奴隶被组织去更远处开荒。为了应对层出不穷的奴隶逃亡和土著袭击事件,阵焕所在的连队就被调到了高雄。

黎苗士兵在丛林和山地战中表现出了惊人的战斗力,第一个月的战斗中击毙的土人和抓获逃奴的数量就超过了日本治安军过去两个月的总和。阵焕在战斗中充分发挥了他的狩猎技能。他不满足于击退土人的攻击,经常主动出击伏击土人,附近的土人村寨也被他全部清扫干净了。从第二个月开始,就再也没有土人敢在垦荒队附近活动了。等到1634年初,阵焕当上了副连长,是黎苗士兵中军衔最高的人。

1634年的上半年对阵焕来说是无聊的半年。从高雄到热兰遮城堡之间平原上已经找不到有敌意的土人村子了,抓逃奴也没什么挑战性。荜达一直躲着不见他,自己也不能随意离队。唯一值得一提的事情是和日本治安军打架挨了处分。

这次去杭州是他主动争取来的,他已经受够了无聊的日子,急切的盼望战斗。现在想想,当年在几百人的寨子里的生活根本就是浪费生命,除了和荜达在一起的时间之外。

来杭州的旅途一帆风顺,当然晕船是免不了的。不过没什么,休息一晚上就好。正在阵焕安排宿营的时候,一阵尖锐的警号声传遍了山庄。

钱德勒发现钱塘江上游漂下来许多船,这些船来得非常迅速。天马上要黑了,江面上黑压压一片,看不清有多少船。几乎在钱德勒吹响警号的同时,在码头上游警戒的杭州号也发现了情况。

因为攻不下凤凰山庄,刘梦谦想尽办法组织了一支五十多条船的火攻船队。因为杭州的海运不够发达,这些船多数是小船。

“按照反火攻战术执行!”李华梅有些紧张,这是她第二次面对火攻船,不过这次不是在立春号的甲板上,身边也没有901炮舰。

葡萄弹准备好了,小艇也放下去了。看到敌船大约在1000米以外,李华梅下令开炮,随即左舷的六门24磅炮发出怒吼。

火攻船对遇上杭州号也很意外,他们本来准备烧毁凤凰山庄码头和停靠的商船。看着江水拐弯处出现一艘双桅大船,火船队的水手们一阵慌乱,有三条船当即撞成一团。正当带队的明军将领大声呵斥水手时,杭州号发射的炮弹引发了更大程度的混乱,更多的船发生碰撞或倾覆。水手们纷纷点燃火船,匆忙跳水,有些人甚至还没来得及跳水就被同伴点的火烧着了。

李华梅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她的船从头到尾只进行了两次侧舷齐射,结果对方的五十多条船就全乱了套,只有三条进入了杭州号周围五百米的范围内,然后全部被小艇拉到岸边烧光。“……比郑家的火攻差远了啊。”

就在杭州号阻止火攻船时,阵焕将山地步兵连的所有人集合起来。“好猎人是不会只做一个陷阱的。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好猎人,不过该防还得防。”他一边向赵引弓解释,一边向部下交待任务,不一会这些战士就全部消失在山庄四周的树林里。

李善民带着海门卫的其他军户伏在荆棘丛里,因为上次从髡贼面前全身而退,他被其他军户推举为领头的——海门卫的军官死活不肯上来。一个军官命令他们等江边火起就杀上凤凰山放火,李善民手里正拿着一个罐子,里面有阴燃的火种,其他人也带着硫磺、清油等物。

本来李善民是不敢来的,不过听说凤凰山庄是个髡贼窝,上次的髡贼也是他们招来的,心想或许能找到儿子李大民,还是咬咬牙来了。

江边火起,李善民带着邻居们小心的向山上摸去,他们的目标是山庄墙外的流民营。官老爷特地告诉他们,不能在山下的丝厂放火。

刚来到一处果林边,李善民就看见一道亮光从山顶直奔自己而来,吓得他腿脚酸软,一个筋斗滚在地上。其他军户也都吓得滚在地上乱爬。还没等他们站起来,从果林里冲出来了几个拿着明晃晃大弯刀的人把他们围了起来。看着这些明军一个个像鹌鹑一样缩成一团,其中一个大个子嘀咕了一句:“比台湾土人差远了。”

虽然山地步兵连的战士们因为晕船普遍有些腿软,但要抓住这些腿脚更软的军户还是不费什么事的。不到一个小时,来犯的明军就全部被消灭了。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山上乱转,还是战士们给他们引路才走了出来。所有山地步兵无一伤亡。

赵引弓看得暗暗吃惊:这些黎苗士兵的山地战本事真不是盖的。他的步斗队也要训练,但技战术能力差得太远了。步斗队在之前的战斗中伤亡了三四十人,如今只敢缩在山庄内部和难民营里进行防守。要是没有特侦队的留守人员,说不定早就把山庄丢了。粘杆处更是派不上用场,原来的里番队还有些人剩下,外番队的人几乎全跑光了。

这次抓到的俘虏总共有三四百名,赵引弓把他们全部关进难民营,准备第二天和难民一起运去舟山岛。

……………………

刘梦谦几乎一夜没睡,他精心策划,自认为万无一失的水陆夹攻完全破产,卫所军损失惨重,被他寄予厚望的火船更是成了笑话。虽然官面上他不用为失利负责,但打不下凤凰山庄,那个人会不会对他下手却是说不准的。

刘知府一向反对战事,无他,太花钱尔。可这次他却不得不战,那个人拿住了他的把柄,或者说,拿住了杭州府上下的把柄。一旦被说成是私通髡贼,别人不说,他刘知府肯定会被逮入京。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打输,上千人打几百人,对方也没有传说中的“澳洲快枪”,怎么就输成这样?一想到髡贼的船已经开进了钱塘江,可能还有更多的髡贼正在赶来,他就感到后背发凉。

就在刘梦谦寝食难安时,远在临高的元老院里正在进行着激烈的交锋。

……………………

吴南海:“打江南我没意见,但不能再从农业口拉人了,上次陆军扩编已经拉走了不少人。我们也没粮食提供给战争难民,现在的粮食压力已经很大了。”

展无涯:“我们应该先确保在广东建立明面统治,那里有我们的上游产业链,还可以获得丰富的资源。”

施建涛:“我们必须保证珠三角造船业的稳定,才能向大规模进攻江南的行动提供足够的运力。”

司凯德:“我请求立刻向江南发兵,截断漕运,逼迫明政府和我们和谈。江南的生丝占据我们所有生丝出口量的八成,一定不能丢掉。”

于鄂水:“崇祯很难同意和我们和谈。”

司凯德:“那就彻底占据杭嘉湖平原,我们自己组织生丝生产。”

刘牧州:“我们在江南没有社会基础,短时间内很难建立稳固的基层政权。而我们在广东拥有良好的群众基础,建立政权事半功倍。”

程栋:“我反对占领江南。长期的战争会严重影响我们的财政状况和社会经济健康。江南的经济会在战争中崩溃,我们的大宗商品销售也会难以为继。我们作为一个外向型经济体不应该主动切断自己的出口市场,不该为了一个丝厂给自己带来更大的损失。广东也有生丝可以出口。”

江山:“这不是我们主动切断的问题,北京的大明朝廷已经注意到我们了。根据赵引弓反馈回来的信息,我们在登州、杭州、上海、广州和济州岛的行为都已经暴露在他们的视线中了。即使我们放弃了在杭州的投入,明朝也会禁止和我们的贸易。”

程栋:“这种禁令不会严格实行,缙绅们知道澳洲货的好处。”

司凯德:“但这样我们的出口成本会大幅度增加。”

魏爱文:“现在我们面对的不是经济问题,是军事问题,是政治问题!敌人已经向我们发起了进攻,如果我们就此退缩,我们怎么向别人解释?军队会怎么看待我们?归化民会怎么看待我们?广东和海南岛的百姓会怎么看待我们?我们辛辛苦苦打造的光环会就此破灭,我们的执政基础会动摇。”

程栋:“可以告诉他们,我们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魏爱文:“……还有江南的缙绅和百姓。就算这次不去,以后我们总还是要去的。我们以后去江南的时候,那里的人只会当我们是匪,是寇,而不是可以合作可以依靠的力量!”

刘牧州:“政工人员从哪里变出来?没有足够的干部,我们怎么建立基层政权?”

杜雯:“我们应该学习tg,广泛发动群众,打土豪分田地,开办讲习所。只有在斗争的浪潮中,才能锻炼出坚如磐石的干部队伍。济州岛有很好的干部苗子,也有很好的行政模式。我们可以从积极分子中发展干部。”

程栋:“财政问题怎么办?我们在发动机行动中已经收容了五十万难民,江南和广东都有几千万人口,我们还能收容多少难民?”

邬德:“短时间内临高不宜再大量增加人口,但海南岛其它地方、台湾岛都可以安置更多移民,不过需要时间筹备物资。”

魏八尺:“台南平原还有巨大的开发潜力,我请求再调拨五千名奴隶,为下一步的移民工作打好粮食基础。”

勋素济:“发动机行动结束之后,食品厂库房已经存放了十万分救济口粮,如果产能全开,每月可以生产五万份救济口粮。”

吴南海:“粮食原材料从哪里来?我们的粮食库存不够。”

江山:“马上就到了漕粮北运的时节了,如果我们能及时截断漕运,至少可以获得数十万石粮食,如果能打下清江浦,更是可能超过百万石。以此安置流民是足够的。”

梅晚:“根据珠江流域作战的经验,我们能够在战斗中获得相当数量的财富和土地,应该能够对绝大部分人口进行就地安置。建筑公司压力很大,没有足够的能力新建更多的永久性住房。如果要安置移民,建议企划院安排修建临时建筑或动员社会力量进行安置,并解决建材问题。”

吴旷明:“解决木材不足的问题必须增加投入,现在伐木人手不足,机械水平低下。我这里有个扩大木材生产的方案,希望企划院能尽早安排。”

柳正:“如果截断了漕运,崇祯又不肯和谈,大明的北方防线就会崩溃。为了防止建奴入关导致华北地区的人道主义灾难,我建议派出一支部队占据旅顺,威胁建奴腹地。并在适当时候考虑攻占沈阳。”

黄骅:“我反对。我们应该向后金加紧出售武器,使他们能尽快入关。这样可以让我们拉更少的仇恨,获得更多的支持。”

柳正:“你放屁!”

钱水廷:“请勿人身攻击。”

李海平:“等华北的人被杀得差不多再去也不迟啊,一张白纸好作画嘛。”

柳正&潘潘:“你放屁!!”

……

一番鸡飞狗跳之后,最终还是希望感受江南美女的元老占了多数。会议做出决定:立即向大陆发起进攻。海军派出以两艘901炮舰为主力的舰队和石志奇的海兵营进攻广州;陆军派出两个步兵营和一个炮兵营占领上海、崇明,并攻陷镇江,截断漕运;另派出一个步兵营和两个治安军连进攻杭州;现已抵达

上海的特侦队叶孟言小队立刻转往杭州,接替钱水协小队营救杭州站其他被捕人员,钱水协小队返回高雄。因为江山一再提醒元老们注意马尼拉的威胁,除了吕阳的待霜带领部分中小型船只支援立春号,其他的901炮舰都留在台湾和海南一带。对后金的军事行动没有形成决议。

崇明,沈家码头。

沈廷扬跪在一个老妇人面前:“母亲,儿子不孝,连累您了!”

老妇人面带微笑:“我沈家世受皇恩,常思报国。你前番为髡贼所趁,也不过是报国之心太切罢了。此番你不为钱财所惑,大节无亏,也算我沈家好儿郎。人生在世,当思报国,勿以老身为念。”说罢登船,扬帆而去。

……………………

仁和县,集弦村。

自从去年曹老爷死后,村里人欠他的债就被曹家转到了另一个老爷的名下。这个老爷村里人都没见过,不过到了时候就会派人来村里要帐。

曹老爷的死在村里没掀起太大波澜,毕竟村里人最大的债主是赵老爷。之前欠曹老爷债的人,也多借了赵老爷的钱去还债。

原本村里人对赵老爷的印象都不错,借钱借物都好商量,利息也低,还不要抵押,是个善心人。去年中元节的事情他们也基本不知道,除了卖丝茧他们很少很外人接触,就算隐约听到一点风声的人也没觉得跟赵老爷有多大关系,那些揭帖和童谣对他们来说都太深奥了。

但最近不一样了,不知从哪里传出了各种流言。

“喂,你知道吗?去年丝价二十五两,今年三十二两,这都是赵老爷暗中捣鬼。”

“听说赵老爷只要茧,不要丝,还压低丝价,是因为他自己开了个丝厂,全用机器缫丝,会自己动的机器。”

“哪有这种事,咱祖祖辈辈都是做丝的,谁听说过?”

“听说赵老爷是从广里来的,或许有什么秘方。今年不是说赵老爷还要我们养二蚕吗?以前谁养过?”

“肯定是妖人!有妖法的。你看沈大家一天到晚整那些神神叨叨的事情,偏偏养出的蚕又那么好,肯定是得了妖法。”

“妖法不妖法咱不知道,那可是老爷,你敢嚼蛆,就不怕被抓去衙门挨板子?”

就在村民议论纷纷时,大庆从外面急匆匆划船赶回来。回到家就对沈开宝说:“爹,外面好多军户在往杭州城赶。听说是赵老爷谋反了,官府派这些人去打赵老爷呢。”

王四娘在家里整理债券,丽正姑娘今天要来,正好让她带回去。今年丝价比去年略高,但自己做丝还是亏本的,集弦村还记得去年的事情,今年几乎都来卖茧子。虽说卖茧子亏的少些,但把赋税欠款什么的一清,村里人又多欠了赵老爷不少债。这让王四娘很高兴,老爷要推广养二蚕,没有这些债,村里人哪有那么听话?

把整理好的债券装进一个小木箱里,王四娘又开始清点养蚕的用具,等丽正姑娘带着蚕种来了,今年的二蚕就正式开始。

正忙着,沈大急急的赶了回来:“丽正姑娘来不了了,山庄被官府围了!”

王四娘吃了一惊,老爷办赈荒局,杭州府上下都得了不少好处,怎么会突然翻脸不认人呢?

还没等她多想,门外的步斗队员带了一个女人过来。多多娘很慌张:“四嫂,地保带着村里人来抓你们了!”

沈开宝很兴奋,最近一年来,自家的败落和沈大家的得意像一把火一样在他的心里烧着,可他必须拼命把这火头压着,沈大身后的赵老爷可不是他这样的小民可以招惹的。现在好了,赵老爷这棵大树要倒了,沈大也蹦跶不了了。地保悄悄跟他说过了,有老爷要收赵老爷的债券,只要他能出力把沈大手中的债券弄到,就能跟上面分说一下,把他的债全免了。想到马上就能无债一身轻,沈开宝感觉自己走路都要飘起来了。

快到村东头时,走在队伍前面的沈开宝看见几个壮汉正护着沈大和王四娘往河埠头逃过去。地保发一声喊,沈开宝家的二庆和三庆就带着村民冲了上去。

和沈开宝预想的不一样,壮汉们完全没有被村民的数量优势吓住,没一个逃跑。他们迅速排成一个弧线,手持长棍掩护沈大夫妻后撤。村民冲了一次,就有三个人被打破头,其中一个是三庆,二庆倒是记住了他老子的教诲,冲到半路就往后缩了。

村民不敢再冲,地保也不敢太过紧逼,沈开宝派二庆带人去抄了两次后路,也被打了回来。眼看着王四娘带着包裹上了船,地保和沈开宝都急得跌脚。

没抓到人,地保垂头丧气的去县里了,沈开宝只得失魂落魄的回到家里。

家里已经没多少家什了,这两年雨水不够,收成不好,丝又卖不起价钱,为了还债,本来还算过得去的家日渐空落。全家起早贪黑拼命的干,粮食却越来越不够吃。眼瞅着孙子们一个个瘦脱了形,沈开宝嘴上不说,心里却越来越发慌。这次好不容易有个销账的机会,就这么眼睁睁的溜走了,这心里啊,就像有把刀子在扎一样。

这次赵老爷倒了,还不知道他的债会落在哪个老爷手里,再要一分的利怕是没指望了,估计至少得三分,自家这点地,还不知道能姓几年沈。

赵老爷的广东蚕种怕是也没了,今年贷了广东种,那蚕花硬是比自家的余杭种好上一两分。就是养蚕规矩大,啥都要按照广东法子来,也不许自己留种。虽说让人不痛快,但村里也不敢违抗,违抗的要么就让人打上门收帐,要么就抓去沈大家打板子。

正不自在,大庆忽然进屋来说:“沈大和他媳妇回来了。”

老天爷!莫非是赵老爷的叛军打过来了?沈开宝手脚冰凉,二庆和三庆带人攻打沈家可是全村都看见了,赖不掉的。这是眼瞅着要家破人亡了啊!

大庆见父亲一动不动,两眼发直,说话也不回了,生怕痰迷心窍,忙掐他人中。沈开宝总算回过神来,哆哆嗦嗦准备跑路。大庆忙告诉他,沈大他们是被人抓回来的。抓他们的人还要村里人都去村东头看。

沈开宝立刻来了精神,一叠声催儿子带自己去看看。一路上不断有人从地里或家里赶过来。来到村东头,果然看见几个人绑着沈大夫妻站在地头,地上还有几个人头,看着像那几个壮汉,不管活人还是人头都湿淋淋的。沈开宝暗暗吃惊,他上午刚刚领教了那几个壮汉的凶悍,没想到几个时辰之后都被人砍了脑袋,这几个人该厉害到什么程度!只是这些人一个都不认识,也没见到地保,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路。四下里已经站了很多村民。大家都不敢出声。

这时那几个人中间站出来一个高个子,大声说道:“乡亲们,你们受苦了。我们是赤军,是为老百姓做主的。”

沈开宝没听说过什么赤军,但这个名字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好来路。莫非是哪路水匪?周围人群起了一阵骚动,但没人敢大声说话。

那个高个子继续说:“这两年,乡亲们都遭了罪,吃没得吃,穿没得穿,累死累活养了蚕,卖丝茧却卖不上价。人人都背了一身债,你们知道是谁在害你们吗?”

没人搭腔。

“就是他们的东家——赵老爷!”

村民们又是一阵骚动,这两天的流言里也有人这么说。高个子看村民脸上的表情有信的,有不信的,不过更多的是半信半疑。他向后一挥手:“带过来!”

两个人把沈大押了上来。高个子大声对他说:“把你刚才说的话,再原原本本的对乡亲们说一遍。”

沈大垂头丧气的,高个子又冲他说了一遍才把头抬起来。他嘴唇哆嗦着要说话,这时后面的王四娘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只是嘴被堵住,说不出话。两个人连忙死死的把她按住。

沈大的声音很小,高个子吼了两次也不管用,直到用一把染血的刀子架在他脖子上,才让他大声起来。

“我是沈大,集弦村的,大家都认识我。三年前养蚕害了病,破了产,投到赵老爷手下为奴。……”

沈大详细交代了赵老爷要他们夫妻两个回村里做什么,特别是重点交代了赵老爷怂恿丝商压低丝价,并在来之前要他们尽量给村民多放债的事情,还说等这些村民的家产剽夺干净之后,就要逼他们进赵老爷的丝厂做工还债,而那个丝厂每天都要抬出来几个人。这些事情有些是他知道的,有些是高个子他们要他说的。村民中起了一阵巨大的骚动。当听到赵老爷给他们三十几两一担的价格,转手卖出去却是一百多两时,所有的村民都愤怒了。

“今天,我们就要给大家一个公道!”高个子把手上的刀子一挥,后面立刻送上来一个小箱子,他一下砸开了锁头,抓出一大叠纸,一张张念起了上面的名字。念完之后,点起火把债券都给烧了。

等债券全部烧完之后,高个子又鼓动了村民几句,大意是叫村民不要怕,赵老爷这个髡贼马上就要完蛋了之类,又说了一遍赤军为老百姓做主等等的话。接着就转身退开,把沈大夫妻留给了愤怒的村民。看着村民向自己围过来,沈大发出了绝望的惨叫……

离开了集弦村,一个矮个子问那个高个子:“刚才为什么不招人?”

“还记得上个村子吗?这周围十几个村子都是借了赵引弓钱的。赵引弓的厉害就在,他没有抵押也愿意贷款,这样,他的剥削就显得没有那么厉害。没有被逼到绝路,哪怕我们揭露了赵引弓的嘴脸,烧掉他的债券,这些人也只会在心里感激一下我们,不会跟我们走的。”

“那我们不是白忙一场?”

“呵呵,当然不是。烧了债券,又打死了那对夫妻,他们跟髡贼已经势不两立了。以后髡贼来了,他们就不敢随便投靠了。你以为,换个其他老爷的下人被我们抓了,他们敢这样动手?这是他们以为赵老爷倒了。哼,欺软怕硬。”

“所以你只招那些被赵老爷他们逼得家破人亡的人?那我们要去镇上打曹家,人手够不够啊?”

“能行的。当初郝大最后一次开会时对我说过,做事要用巧,多用脑子。怎么打,我已经想过了,晚上的学习班,我们再一起合计一下。”

“说真的,这一年你变化够大的。”

“当初郝大把最重的任务交给我们,我就知道他对我期望不低。他走了以后,我一直在读书,一边读,一边想他讲给我们的道理。我跟你说,我还混进完璧书坊读了几次书呢。”

“真的?你太厉害了!难怪这次你能给我们办学习班,教识字、讲道理了。”

“可惜我们还是太缺钱了,买不起纸和笔。希望这次打曹家能多一些收获吧。对了,我打算送老吴去马尼拉。”

“去找郝大的师傅吗?”

“对,看看能不能得到比较全一些的教导,郝大平时和我们说得太少了。这也算是唐僧取经吧。另外,郝大用的那种手铳也很特别,听说是他师傅做的。希望老吴也能学回来。髡贼火铳厉害,我们也要有自己的火铳。”

当李大民来到舟山岛时,这里已经建起了一个不小的难民营。

王瑞相接手难民安置以后,按照他转运山东难民的经验,对难民进行了准军事化管理。按照十人一队,十队一连进行了编组,并强化了他们的纪律性训练。他发现赵引弓对这些人的训练很不充分,再联系一下守卫慈惠堂的步斗队因为难民骚乱伤亡二十多人的事情,这个赵官家完全是个军事小白嘛。不过和他一直吹嘘的宋帝后裔这个身份倒是挺相配的。

难民营建在新码头的附近。因为这次大陆攻略直捣大明腹地,是发动机行动后最大的刷功勋的机会,元老们爆发出了冲天干劲。这个新码头就是久未露面的冰风元老的杰作,通过能力和海天号修建的临时码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能够保障元老院各种主要船只的靠泊。接下来,他还会随着伏波军的脚步在长江各处据点修建码头,为保障伏波军的后勤供应做出杰出贡献。

建筑公司的工作不仅是码头,得益于张兴培的组合式木屋和高雄充足的劳动力,一个月的时间里,一座可容纳五千人的难民营已经完成。建造速度和岛上难民的积累速度基本持平——因为钱塘江口水位过浅,h—800每次只能运出数百人,有些商船只能运出不到一百人。

李大民现在是伏波军陆军第三营的一名新兵。本来他是农工,可他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有一颗不安分的心,特别是见识过伏波军的阅兵之后。因为积极争取,在发动机结束后的陆军扩军中,他成功的离开了琼山的学田庄。同乡王加善估计是当初被吓坏了,没有当兵,而是留在琼山种地,他准备去报到时,王叔还请他将来替他去海门卫家里看看。

李大民对难民营没有半点惊讶,连看都懒得看——他在海南已经见过大世面了。他一边幻想着见到家人的欢乐场面,一面和战友搭建营房。在他身后两公里的难民营外,他的父亲李善民正在白马队的大棒下埋头修路。

三营在舟山岛过了一夜之后乘坐沙船帮的平底船来到凤凰山庄。特务艇最近在崇明岛外针对沙船帮进行打击,缴获了不少沙船。沙船的运输能力不见得有多强,但胜在吃水浅,通过钱塘江口比那些商船快多了。

来到凤凰山庄,还没上岸就听见一阵枪声。营长游老虎(余志潜调任七营营长)以为还在跟明军打仗,但看山庄的迎接人员一脸淡定,一问才知道是在举行葬礼。

赵引弓这些天来憔悴了不少。赵通是他的保卫部门负责人,也是和他一起建设杭州站的亲密战友。完璧书坊被查抄,赵通和蔡实一起被抓。蔡实吃不住打,招出了赵引弓的粘杆处和赵通的身份。为了挖出髡贼的奸细,杭州府对赵通进行了多次拷打,但赵通一直没有屈服。随着进攻凤凰山庄不利,刘梦谦越发急躁,对赵通的拷问力度也越来越大。叶孟言小队把赵通救出来时,他的手筋和脚筋都被挑断了,因为传说髡贼会妖法,狱卒还穿了他的琵琶骨。赵通看见赵引弓后,说了句“我没给元老院丢脸”就咽气了。当时赵引弓握着他被夹棍折磨得不成形状的手,哭得声嘶力竭,在场的杭州站人员无不落泪。

为了替赵通报仇,叶孟言几次带队进杭州城。可惜赵通被救出后刘梦谦也不见了踪影,情报网被破坏的杭州站也提供不了什么线索。最后也只抓了些衙役和狱卒,在葬礼上公开处决。

葬礼不是给赵通一个人的,这次官府突然下手让杭州站损失惨重,确认死亡的就超过了十人。这其中既有步斗队员,也有像沈大和王四娘这样的打头的。

李幺儿沉默的看着眼前的墓碑。王四娘是她穿越以来比较说的来的一个朋友,或许王四娘是巴结她,但她是真心实意当朋友看待的。穿越以来,因为元老的身份,周围的人都是用看神仙的眼光看她,这让她在自尊心得到充分满足的同时也不可避免的产生了孤独感。王四娘这样在敬畏中带着亲近,又能说上体己话的人实在难得。

李幺儿已经决定了,她要收养王四娘的三个女儿。沈苏和沈杭会跟在她身边学养蚕,叶雨茗已经通知她了,下一步会在广东推广先进蚕桑技术,小女儿则去芳草地上学。

北京。

大学士何吾驺步履轻快的进了自家书房,唤来自己的心腹何洁,对他说:“你速速回香山县一趟,拿这个找我三弟,告诉他可以准备动手了。”

何洁一脸惊喜:“二老爷和四老爷的仇终于可以报了?”

崇祯三年秋,在髡贼窜犯广州时,香山小榄也遭了难。何吾驺的两个兄弟因抗拒髡贼全家遭难,其他族人也多流散,只有老三一家住在香山县城里,得以幸免。虽然他当年以学士身份大声疾呼,但广东官府竭力遮掩,朝廷又八方起火,实在顾不过来,最终不了了之。至今仍不时有故旧上门哭诉,他虽然时常接济,但最挂心的讨髡之事却毫无进展。

何吾驺微微点头:“今日已经议过了,朝廷会正式发文,禁止与髡商贸易并驱逐髡贼。要多谢钱抑之啊。”

钱士升今年入朝后不声不响,却在前些日子弄回了髡贼欲染指漕运的证据,且有锦衣卫百户亲身作证。他原只打算让朝廷同意驱逐赵引弓,好为自己让杭州府攻打凤凰山庄的事情背书。可刘梦谦一直没打下凤凰山庄,本来赞同废漕改海的周延儒为了避免温体仁的攻击,又强烈要求对髡贼全面开战,最后结果是崇祯皇帝要求南京立即组织大军讨伐赵引弓,并传旨山东、广东等地严查髡贼奸细,并整顿兵马,准备讨髡。何吾驺倍受鼓舞,派人回乡准备响应官军。

与此同时,杨公公的宅子里,他派去找冷凝云的人正在回报:“……冷老板已经同意离京暂避了。另外,这是他孝敬您的。”

一旁的小杨公公不解:“让他走了也就是了,为何父亲还要给他们通消息?”

杨公公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义子一眼:“这几年局面眼看着是又坏了几分。奴酋最近又在宣大烧掠,流寇在中原也搅得乌烟瘴气。那些东林,个个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次讨髡,指不定闹成什么样子呢。咱家也要留条后路啊。”

接到冷凝云的电报,临高执委会判断大明即将动手,并立即向广东和江南的派遣军发出了行动指令,同时要求鹿文渊做好应对进攻的准备。

夜色下的杭州一片寂静,在离拱宸桥不远的一处宅子里,几个人正在小声商议。

“毛五何六怎么还没找到?”李大有些生气,“他俩不是在余杭县那边吗?”

“最近他们在各处村镇活动,一个地方停不了几天,实在不好找啊。”

“算了,李大,他们做得也不坏。这些天已经打破了三个庄子了,想来收获不少。不管怎么说,也是打响赤军名号的事情。”

“我才不管什么赤军呢!”董三和陈四的话让李大更加愤怒,“不过是郝大提了次名字,连个子丑寅卯都没说,那两个就一本正经的鼓捣起来了,整得自己好像是郝大的传人一样。其实按说咱们兄弟都是郝大带出来的,都该是郝大的传人,可郝大死在髡贼手上,咱们这些传人杀髡贼替郝大报仇,这总是天经地义的吧?他们怎么就能放着不管了?”

李二在一边也懒洋洋的说:“咱们兄弟能闯出名号是靠打,靠手下儿郎硬气。乡下那些乌合之众能打?老五以前挺爽快的人,也不知怎么的,现在婆婆妈妈的。”

“他哪里是婆婆妈妈,是想当这个家啊!我李大,也不是嫉贤妒能的人,他要真能凭本事打破凤凰山庄,我当着众兄弟的面,让位给他!”

“李大!咱们兄弟是来商议大事的,不是来听你撒气的!被髡贼打进来,谁当家都落不着好。”

“是啊,大哥,三哥说得对。五哥做得岔了,打跑了髡贼再教训他。”

“嗯,好吧,说正事。十一十二这些日子一直盯着凤凰山庄,他们说髡贼运来了不少倭寇,还弄来了不少小船,估摸着是要攻城了。大家合计一下,我们怎么办。”

“官军咋样了?”

“前卫右卫跟附近的几个卫所,还有周围的乡勇,合起来大概有七八千人吧,都在城里。带兵的是杭嘉湖参将,宁绍参将被打死以后,绍兴卫和海宁千户所的人都跑了,刘知府不在衙门,没人管事。”

“我觉得这是我们打下凤凰山庄的机会。髡贼满打满算也只有两千人,要打下杭州,得把人全带去才行。我们的人直接从南下洼过去,打他们个冷不防。”

“不妥,我们只有一百多人,髡贼留守个七八十人,我们就很难打下来。而且髡贼鸟铳既远且准,当初攻打凤凰山庄时,宁绍参将就是中了鸟铳身亡。万一庄内留了鸟铳,我等怕是会伤亡惨重。”

“要不我们在城内干?杭州知府不肯见人,左右布政使现下都不在杭州。这仗一打起来,杭州城必定混乱,我等可去武库取些甲胄兵器。”

“想得美。髡贼一旦进城,肯定要奔着府库去,没得把命丢在那里。”

“都安静。咱们这点人硬拼肯定不成,髡贼打进去之后,肯定要分开掠城。我们等那个时候埋伏起来,不拘真髡假髡,在街巷里灭他一队人,夺几杆澳洲快枪,然后趁着兵荒马乱出城去。髡贼那点人没办法把十个门看全的。”

“这个主意好!不过,你们谁会用澳洲快枪?”

“……”

……………………

1634年8月11日。

立春号已经离开了舟山岛,向北进发,舰队里还有吕洋的待霜号。

陆军一营和五营都在舰队中。总参谋部认为此次作战无需深入内陆,因此所有的补给全部由海军舰队完成。

起威上海总号的管理人毛三生也在立春号上,他正和李子平、吕洋、熊茂璋、付三思和应愈一起开会。

“上海总号里有一百多石粮食,够吃十天,万有也能马上拿出三百石,供应战士们一个月不成问题。顾家也来人说,如果大宋愿意在松江府落脚,他们会相助粮饷。”

“航道如何?”

“起威这两年已经把航道测量清楚了,我带来了航道图对航道最熟悉的水手,立春号通行没有问题。”

……………………

凤凰山庄,赵通墓前。

“我们平时最常说的话是什么?”

“为元老院和人民服务!”

“现在元老院和人民被欺负了,我们能干看着吗?”

“不能!”

“这里躺着一个爷们,一个元老院的爷们。这里站着的一个营,是爷们吗?”

“是!”

“那就出发!”游老虎把长刀一挥,“打进杭州城,活捉刘梦谦!”

杭嘉湖参将最近心情很不好,前些天带兵攻打凤凰山庄的宁绍参将不慎死于鸟铳,绍兴海宁等卫所兵顿时作鸟兽散,等他赶去收拢溃兵时,两三千人的队伍只剩下了三四百人,还多是比较近的海门卫的人。因为髡贼随时可能攻打杭州,他命人堵塞凤山门和候潮门,可堵门的行动相当不顺利,特别是凤山水门,总是有冷枪冷炮,时不时天上还会掉下几个火流星,昨天还死了一个把总。这髡贼无影无踪的偷袭让人实在心寒,他现在有点明白刘知府为啥不在衙门呆着,要去沈家别院住了。要不是浙江总兵被叫去南京了,自己也不用这般费心。

正一边想着一边向南走,忽然听到一声炮响,前方一片声的在喊:“髡贼!髡贼!”

“髡贼来攻城了!”

街市上安静了下来。

‘遭了……’参将一下愣住了,‘城门还没堵住!’

安静仅仅维持了一瞬间,前方随即涌起一片人浪,街道上鸡鸣犬吠,哭声喊声一片沸腾。

人们你推我搡,纵然南面还有高高的城墙,城门也早已紧闭,但街上的行人还是像是没头苍蝇一般乱冲乱撞,最后变成了向北逃窜的浪潮,直冲正走到街口的参将而来。

参将的亲兵见势不妙,都拔出了刀聚在一处,却还是挡不住人流,连砍了好几个脑袋之后,才让人群从两边分开逃窜。

好容易赶到凤山门,却看见一队队穿短褂子的髡贼士兵正从燃烧的城门处不断涌进来,官军却在不停的后退。参将立刻上去喝止官军,还斩了一个带头逃跑的军官,总算止住了退势。正要下令反攻,参将忽然觉得胸口受了重重一击,一下就被掼得倒在地上。官军看见参将倒了,再也维持不住纪律,一哄而散。

叶孟言放下枪口:“这里应该没问题了,我去其它几个城门看看。”

“嗯,辛苦了老叶。我们继续往城里突。”

虽然南门是主攻方向,但东侧和北侧其它几个门都布置了特侦队和治安军的阵地。为了这次行动,元老院特意给他们加强了不少机枪,虽然给治安军的是猴版的。

李大民这是第一次上战场,不过他完全不害怕,没想到元老院打仗这么容易!一排枪打过去,敌人就逃跑了,然后就在后面慢慢跟着,反正街窄跑不快,等敌人不跑了,又一排枪打过去,敌人就又开始跑……

前面的巷子里扑出来几个嗷嗷叫的敌人,李大民很平静的掏出手榴弹。最开始还会有些慌乱,不过见过几次之后就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了。得益于前一阶段的巷战强化训练,战士们都知道该做什么。想想当初第一次投弹训练时,连导火索都没拉就把手榴弹扔出去,李大民自己都觉得好笑。

熟练的拉开导火索,又熟练的把手榴弹投向巷口,李大民的瞳孔忽然收紧了。他在扑过来的敌人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人:他的弟弟李二民。一瞬间的失神让他没有及时举起上了刺刀的步枪,李二民没有认出自己的哥哥——李大民的变化太大了,但他看出了这里是刺刀阵的破绽,挥舞着手里的木枪冲了上来。

“不!”李大民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惨叫。

这时后排开枪了,李二民浑身冒血的倒在地上。

之后的战斗是怎么打的,打完之后是怎么回到营房的,李大民完全不记得了。士兵委员会的人来找他谈话,他也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他弟弟死不瞑目的双眼。他忽然很想马上回家,回到他在海门卫的家里去看看,看他的父母兄弟。

……………………

刘梦谦已经完全绝望了,一万人的军队,几十万人的城市,一天不到就陷落了。而他,早已无处可逃。

刘梦谦怎么也没想到,赵引弓那个三水秀才竟然是正牌子髡贼,还招供说他竟然和自己勾结谋反!堂堂大明知府哪有和海贼勾结谋反的道理?

可他知道,石翁背后的人在朝堂上的势力比自己的后台大得多,一旦发难自己必无幸理,只能按照要求攻打山庄。本以为赵引弓已经就擒,打个没主人的庄子还不手到擒来?结果凤凰山庄没打下来,杭州城也赔进去了。据沈家人说,布政使司衙门和知府衙门已经被占领了,城里到处是趁火打劫的贼人。髡贼把住了各处城门,涌金门外的西湖上也有髡贼的巡船。

现在逃是没处逃,即便逃回南京去,丢了杭州也是死路一条,幕后的人更不会放过自己。投贼会祸及全家,据石翁派来的人说,只要登州事发,孙元化全家被逮进京差不多是板上钉钉。路路断绝,刘梦谦不由得把目光投向桌上的小瓷瓶。

即将咽气的刘梦谦不知道,抓孙元化全家对大明朝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

上海县小东门码头。

锣鼓喧天,付三思的五营正在上岸,各路海商在码头上迎接伏波军,顾家人也赫然在列。

海商们盼澳洲人登陆上海已经很久了。为了彻底摆脱大明官吏的盘剥,海商们投入了很大的本钱。在伏波军登陆前不但准备了相当数量的粮食、蔬菜、纱布等物资,还说服县城的民壮主动打城门,迎接伏波军。另外,为了伏波军转运方便,他们还专门提供了在黄浦江中行驶的小船和水手。这让付三思十分高兴,这样他们就可以很方便的攻打松江城了。

上海县的官吏因为见识过澳洲人的坚船利炮,又有海商游说,也没有采取激烈的对抗行动。知县自个上船前往松江府,小吏们则大开中门迎接伏波军接管。整个县城秩序井然。

与此同时,黄浦江东边的川沙县也投降了。

付三思在县城留下了一个连,其他人沿黄浦江南下进攻松江府。

就在付三思在上海登陆时,熊茂璋的一营也在向崇明县发起进攻。

前些日子的战斗,让沈廷扬充分认识到了沙船帮和澳洲舰队在水战上的巨大差距,因此他完全放弃了水面战斗,甚至烧毁了县城外的码头,一心一意的辅助县令守在城里。

应愈的炮兵营已经向城头发射了两轮榴霰弹,一营的掷弹兵也使用了第一武器小组最新研制的掷弹筒。“嗯,城门附近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可以攻城了。”王瑞相的航模终于派上了大用场。

冲锋号吹响了,林福带着三连冲了上去。架好木梯之后,二排长符富第一个冲上了崇明县城头。

战士们一边用排枪阻止城内的敌人靠近,一边打开城门。掷弹兵立刻突入城内,用冰雹一样密集的手榴弹彻底驱散了重新集结起来的守军。伏波军的灰色军装像潮水一样向县衙涌去……

……………………

“这刘知府就这么死了?倒是个有气节的。可惜了,还不知道是谁指使他的。老赵,接下来怎么整?”游老虎一边摇头感叹,一边擦着手里的刀,虽然这次没开张,该做的保养还是要做的。

赵引弓看着地图:“善后局已经成立了,接下来可以把城里的维持工作交给治安军。在民政人员来到之前,城里不宜有大动作。现在我们需要对杭州周边的几个县进行占领,尤其是东边和北边的几个县。下一步要成立的生丝公会,可都指望这些地方养蚕种桑呢。至于石翁背后的人,根据北京的情报,对外情报局分析很可能是钱士升。这一次,我们恐怕还要攻打嘉善县。”说到最后,赵引弓的语气都变得诡异起来。

这次完璧书坊差不多完全被毁了,官府查封时把能搬的都搬走了,书籍几乎一本不剩,玻璃窗之类全砸坏了。编辑们也大都关起来吃着牢饭。在破城时又被暴民放了一把火,眼看着跟圆明园也快差不多了。对这个毁了自己几年心血的钱士升,赵引弓可是恨到了骨头里。

两个人正说着,忽然有人进来报告,说城里的一支治安军遭到伏击。游老虎立刻带着一个连赶了过去。

破城之后城里到处是暴民作乱,因为人手不够,只控制了衙门、府库和几条主要街道,结果相对偏僻的地方都陷入了混乱。等到确认了刘太守的死讯,游老虎立刻让把守各处城门的治安军把大部队开进城内,配合三营逐厢坊进行治安清理工作。

游老虎他们赶到时战斗已经基本结束,战士们正在打扫战场。被伏击的地方在望仙桥附近,那里有不少路倒尸,治安军一个班在经过时被隐藏在尸堆里的人暴起攻击,接着又从桥的两边冲出来好几十个人一起围攻。幸亏附近几队三营和治安军的小股人马及时赶到,才救下了这些人。不过这个班已经死了一个人,伤了四个人。袭击的人丢下了二十多具尸体和十五个伤员。游老虎吩咐把这些伤员带回去治疗和审问,自己带着那个连的战士继续向敌人逃跑的方向搜查。

……………………

“日他娘的,这些髡贼太厉害了。”邓八的胳膊被刺了一刀,疼得龇牙咧嘴。在十二人里,他的刀法是最好的,在战斗中他亲手砍伤了一个髡贼,可自己也被刺刀捅了一下,流血不止。董三正在替他裹伤。

李大阴沉着脸坐在一边。髡贼的战斗力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被伏击时没有一个慌乱,立刻利用狭窄地形排出阵势。因为没有弓箭和火铳等远程兵器,只能硬拼刺刀阵,带出去的人丢了一多半,回来的也有不少带伤。更让他心疼的是,陈四和刘十都被打死了,陈十一也没回来。一下就少了三个兄弟啊!而且,因为没能按计划出城,接下来他们还要面对髡贼的搜捕。怎么办?

“李大,等天黑就带着弟兄们出城吧。杭州城里是不能呆了。”董三处理完邓八的伤势,小声说道。

“出了这事,髡贼能不防着?怎么出去?”

“十二打探过了。候潮门被堵住了一半,髡贼还没扒开。那里髡贼人手少,咱们夜里带着弟兄们悄悄的从城头上缒下去。”

“有夜盲眼的人走不出去的。”

“没办法,只能把他们留下。出去多少是多少吧。”

正在商议的时候,在外面望风的周十二跑了回来。

“快走,髡贼过来了!”

屋子里顿时乱了起来。

李大低喝一声:“不要慌!从后门走!”

张九一推开后门,雨点般的子弹就打了进来,他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刘十想把他拉回来,刚探出半个身子,脑袋突然爆开了,红的白的飞得到处都是。紧接着后门口又丢进来几个圆圆的东西,呯呯几声,一股刺鼻的气味弥漫在屋子里。

走投无路,李大红了眼,大喊一声:“杀髡贼!”挥舞大刀带头向前门冲了出去。

……

游老虎看着满地尸体,啧啧感叹:“真是凶悍啊,一个投降的都没有。”

一个治安军走过来要斩首,游老虎忙止住他:“元老院不兴斩首,这些都是好汉子,给他们留全尸。”又对刚走过来的叶孟言说,“还是老叶你们给力啊。没有你们,我们最多留他们一半人。”

叶孟言撇了撇嘴:“是m240b给力,换成林深河弄出来的转管枪,说不定就给他们逃了。”

“听说还有手持式掷弹筒?”

“那玩意是用来自杀的!咦,赵官家怎么跑得这么快?又有哪里出事了吗?”

“老赵,咋了?”

“有活口没有?”

“没,全躺这里了。”

“先别动啊,我马上让人来辨认。”

“这里面有什么大人物吗?”

“是郝元的徒子徒孙,那个陈十一马上过来。希望这次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

第二天上午。

“老赵,指挥部要我们立刻攻打余杭县,并且在周边继续寻找毛五、何六的踪迹。城里的工作就交给你了,我给你留了三个连,治安军也交给你。听说老冯已经派了干部来了,等他们到了你就轻松了。”

“我估计轻松不了多少。这些干部也有给上海那边派的,杭州怕是得不到多少人。”

“老叶,你也得多在这一带转转。说不定那两个人听说我们打杭州,会摸回来看看。那些山地步兵太显眼,语言又不通,这事还得靠你们特侦队。”

很热,非常热。

沈廷扬坐在凉亭里,看着别院的后花园。正是花石榴开花的时节,不过现在所有的树上都是一片火红。

小时候,父亲希望自己能考进士,逼着自己拼命读书,只有先生夸自己读书读得好时,才偶尔会放自己到城里的别院略微放松一下。记得有次夏天,让小厮买通门子放自己出去游了次泳,回家就被父亲打得下不了床。

再大一些,父亲看自己实在不是考进士的料,花钱捐了个生员,不再逼自己读书了。自此这县城和这别院就常来了。当年在这里和一干新朋旧友嘲风弄月,狂呼痛饮,指点江山,意气风发。那股豪情,仿佛自己什么都能做似的。真想回到那时候啊。

再后来,自己结婚生子,继承沙船帮,把生意做到五湖四海。这里又留下了自己和妻子的欢声笑语,不过更多的是同官员、缙绅与豪商的聚饮或密议,有不少事都是在这里办成的。连那个阴险的赵引弓也来过这花园一次。

想到这里,沈廷扬露出了痛苦的表情。髡贼蛊惑人心的本事太强了,他们好像非常准确的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自己却对他们的意图一无所知,稀里糊涂就上了当,当真是开门揖盗。而且不光是自己,连自己的帮众也是。这次战斗,自己带了多年的沙船帮战意低得可怕,很多人遇到髡贼的兵马就投降了,尤其是那些跟髡贼接触比较多的水手,甚至还有人帮着髡贼过施翘河。可叹自己之前竟然不察。

回头看看县衙和仓廒方向,黑烟直冲天际,已经全烧起来了吧。赵引弓,我们什么也不会给你们。

家里的人早就坐船逃出去了,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应该没什么放不下的了……还是有憾啊,给崇明岛上的父老乡亲招来如此大难,即便下去了,也没脸见唐知县啊。

整个别院都沐浴在火光中,真的很美,可惜只能看这一次。杯中的酒也很美,可惜也只能喝这一次。沈廷扬听不见外面的喊声和枪炮声,也感觉不到热,只是靠在椅背上痴痴的看着。

广州大世界的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吕易忠正和人窃窃私语。

“这是郭东主的意思。”

“此事事关重大,恐殃及黎民。当真非做不可?”

“不错。为免生灵涂炭,还望各位出力。”

“若是北方发兵,恐怕……”

“北方鞭长莫及,无需挂心。此事曲非在我,惠州府分守道洪云蒸不识时务,妄言妄行。我等虽欲清净无为亦不可得。”

“广东一省以李督为尊。洪云蒸当不足虑。”

“李督回粤尚需数月,恐夜长梦多。此事毕,则惠州府如琼州府例,诸位若能建功,元老院当有回报。”

“如此,我等全听郭东主吩咐。”

……………………

珠江战役后,李逢节成功上位,坐上了原时空熊文灿的两广总督的位子。虽然他是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但广州府一地他的话几乎没什么效力,官吏缙绅几乎都唯郭逸马首是瞻。他也知道自己的斤两,诸事唯唯而已,对于第二个巡案御史失踪这样的大事也不发一言,这让元老院对他比较放心。

不过因为“剿灭”了刘香海匪,李逢节上半年进京去了,现在刚往回走。眼下是赵汝义暂时代李逢节理政。因此新官上任的洪云蒸不大理睬他,自顾自的募兵练勇。

元老院这次出兵广东,就是以洪云蒸擅自抓捕大罗号水手为借口。大罗号本是刘香大帮的船,刘香投靠元老院前,有些水手曾在惠州做过恶事,结果这次上岸时被平海千户所拿了。元老院虽然组织了营救,但洪云蒸软硬不吃,直接把那几人砍了,还扣下了大罗号。因此指挥部决定兵分两路,一路从东江去打惠州城,一路从海上去打平海千户所。打惠州的一路由朱全兴的六营负责,另一路由石志奇负责。当然,朱全兴那一路并不是真的要立即攻打惠州城。

吕易忠和惠州缙绅们谈完了事,又去另一个房间和广州知府的师爷喝了一会茶。原来还做了终老琼州的打算,但现在看来,元老院入主中原也很有可能,吕易忠的心里越发火热。

“这城不好啃啊。”付三思望着松江府的城墙小声嘟囔着。

早在伏波军登陆上海之前半个多月,松江知府方岳贡已经得到了警告,虽然命令上海县加强防备的努力失败了——以顾家为首的上海缙绅们已经打定主意投靠元老院了——但他及时调动金山卫的军队和周边乡勇进入松江城防守,又将城外长街上的居民全部撤入城中,并填塞了东南北三面的城门和水门。他还请出了董其昌等一批缙绅共同出资安置难民,并将缙绅们的家丁编入民壮守城。因为方岳贡在松江府的威望极高,这些做法并未引起缙绅们的反弹。陈子龙、夏允彝等几社七子还主动出钱出人相助守城,陈夏二人甚至亲自登城,观察敌情。五营赶到松江城外时,面前是一座气势如虹的城堡。

松江城在崇祯三年刚刚整修过一次,整个城墙防御设施相当完善,城垣、城堞、窝铺、敌台、城楼的状态都很良好。应愈留下的半个炮兵营对南城墙进行了多轮炮击,也没能将其完全摧毁,城墙的包砖被击垮了很多,但夯土的墙体仍然稳固。

为了避开东西方向城门外密集的民居,伏波军的主攻方向是南门,并在北门进行牵制进攻,但即便是这两个门外依然有不少建筑。一开始战士们不敢随便破坏这些建筑,但街道太窄,攻城行动束手束脚,甚至被城里射出的火种弄得手忙脚乱。后来付三思干脆把企划院的狗屁要求扔到一边,放火烧了个精光,攻城总算可以顺利进行了。当然,有不少精美的宅邸也被付之一炬。

可即便用火力优势压制了城头,南边还填平了又宽又深的护城河,夺取城墙的战斗仍然很不顺利。北侧通波门上的拱宸楼被掀掉了楼顶,但土质的底层依然存在,明军守在里面,连续打退了北门伏波军两个连的两次进攻,灰瓶、金汁、万人敌和霰弹给战士们造成了不少伤害。直到第三次,战士们拼命登上了城墙,把集束手榴弹从城楼空隙扔进去,才彻底摧毁了楼内的抵抗。但因为人手不足,没能在城墙上站住脚。南侧的情况稍微好些,攻城时阜民楼被炮弹打垮了柱子,哗啦啦倒了一半,没法再用了,可两座没有完全被摧毁的敌楼也阻挡了伏波军的步伐。

直到天黑,伏波军也仅仅控制了南侧的一段城墙和一部分马道,其它城墙还在明军手中。伏波军用手榴弹向城墙下的明军投掷,但这只能杀伤空地上的人,建筑物内的明军依然战斗得很顽强。伏波军在攻城战斗中牺牲十二人,伤四十六人,加上填河时的伤亡,今天损失了上百人。

“把所有连长叫来开会,准备打夜战!”付三思火了。

夜幕下的松江府衙里,方岳贡正愁眉不展。

今天的战斗,让他领教了髡贼的炮火是何等猛烈。他堵三门留西门,本是引诱髡贼从西门攻城,可髡贼完全不理会,直接从南门炮击城头。城上的火炮完全被髡贼火炮压制住了,很多一炮未发就被击毁了。城墙上的人更是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只要哪个地方向外放铳开炮,接下来就会被髡贼的火炮好好伺候一番,简直像长了眼睛一样。南门城墙上的守军死伤过半,剩下的也大多纷纷逃窜。结果十丈宽七尺深的护城河在三个时辰里就被髡贼填出了一条路。

髡贼攻城之前,他又组织了一批人登城防守,原以为松江城墙坚固,军器粮草准备充足,坚持一个月不成问题,只要援军赶到,就能逼得髡贼退兵,结果今天差一点就支撑不住了。登城的髡贼人数虽少,但轻捷彪悍,且阵法精熟,三五倍的明军对上也不占上风。南门城楼垮下来时,金山卫守将带头逃窜,若不是他及时拿住守将并将其斩首,之后又亲自带队反攻,只怕当时城就破了。

可即便这样,城内的总伤亡也超过了一千人。光第一批和第二批防守南城墙的人就死伤了八百多,总共不到一万两千人,一个白天就伤亡一成。现在髡贼还守在城墙上开枪放炮,城南的房屋损了不少,躲在民居中战斗的人也有不少损伤。哪怕是用仅存的佛郎机炮向城头上开炮,也会很快被髡贼的炮弹连炮位全部端掉,而且髡贼的大火炮隔着城墙一样打得很准。幸好城内房屋密集,一时打不完,髡贼又不纵火,施展不开,才能将其挡在城墙上。

纵然如此,方知府也不敢掉以轻心,正安排着如何防止髡贼纵火时,外面通报几社七子前来。

陈子龙他们又组织了一批家丁参加守城,方知府对他们表示谢意之后,却命令他们立即出城,去太仓找张溥求援。

“诸位今日皆见髡贼火器犀利,我等若无外援,难以坚守。前番虽已遣人赴南京求援,只恐缓不济急。能救满城百姓者,唯天如而已。”

七人慨然应允,髡贼火器之锐他们今天都看见了,当真是挡者披靡,夏允彝在城里的家中还被打进了一颗榴霰弹,打死了几个人。当即同意缒出城去求救。方岳贡将七人送走,刚要去城南巡视一圈,忽然见南边城墙上升起一颗亮星,紧接着一阵炮响,几颗炮弹在府衙上炸开。这几颗炮弹一炸,府衙当即燃起大火。方知府立即组织泼水救火,可说来奇怪,这火水泼不灭,而且粘着人身上根本灭不了,死伤了不少人。

正乱着,南门处又起火了,不少挨着城墙的房子都被点着了,火光中很多人在乱跑,喊声中还夹杂着髡贼的枪声。紧接着城门洞里轰隆一声炸响,堵住门洞的砖石迸得四处乱飞。

当伏波军从集仙门冲入城内时,方岳贡再也顾不得救火了。他立即命令乡勇民壮反击,可这些人守卫城墙还行,现在看着火光下不知多少髡贼冲了进来,又失了队列,一个个心寒胆丧,还没接敌就溃散了。

有些人拼命向没有髡贼的地方逃跑;有些人用最快的速度丢掉武器,然后像躲猫猫一样找个地方藏起来;还有些人开始抢劫周围的人,主要是那些从城外撤入城内的平民百姓。连伏波军还没到的地方也乱起来了,整个松江城就像一锅熬开了的粥。

方岳贡知道事不可为,带着衙役且战且退,准备从西门出城,但还没走多远就被乱军冲散了,他本人大声呼喊,但那些人好像都不认识他了。结果在阻挡乱军时不知被谁砍了一刀,然后又被撞翻在地,最后被伏波军生擒。

伏波军进城后将着火的地方隔离开,安排了防火巡查之后,留少数部队守卫城门等关键位置,将大部队撤回了城外军营。这让城内的大户松了口气,只要让家丁把好了厢坊的门户,他们是不太害怕乱军的。其实今天的战斗也让六营战士非常疲惫,不在城内居住主要是考虑安全问题。至于平民百姓会在暴民的抢掠中遇到什么麻烦就不在考虑中了。

第二天,付三思命令把所有的缙绅大户召集到城外的军营。有些缙绅躲在家里不愿意去,伏波军就在城墙上架起炮,轰那些人的宅邸。在最不合作的一户人的宅子被打成废墟之后,其他人都变得相当配合。

很多缙绅们昨晚已经商量过了,今天一见面立刻将准备好礼单奉上。可付营长看也不看,面带微笑对缙绅们宣布,鉴于他们的抵抗行为,将对他们及家人处以死刑及罚没全部家产的处罚。

现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城里缙绅们对澳洲人的概念是一群海商或海盗,即便和朝廷打仗也不过是为了有个做生意的地方。澳洲人做生意的口碑他们也是知道的,有不少人还转着怎么和澳洲人合作的念头。谁知竟如此辣手!

片刻安静之后,如同水倒进油锅一样,痛哭声、求饶声、呼喊声、呵骂声响成一片,但马上就被战士们镇压下去了。控制住缙绅和随从之后,战士们和企划院抄家队一起进城,挨个进行抓捕和抄家工作。

付三思云淡风轻的点起一根烟,不论是按照珠江战役形成的潜规则,还是企划院的特别嘱咐,都要消灭掉这批缙绅。元老院要将松江府这个棉纺基地控制在自己手里,是不会允许有人来跟自己分的。

在陆军和抄家队的共同努力下,需要执行死刑的名单很快就列出来了,不过具体的抄家工作还需要至少一周的时间才能完成,这还只是城内的部分,各村镇的工作还至少需要一个月。五营等到城内工作告一段落就可以撒手了,山东挺进支队正在从济州岛赶过来,松江府和上海崇明两县的治安工作将由他们接管。

“把这个名单报上去,华夏社大概又要闹腾了。”企划院的孙笑看着名单说。

“哪里不对了?”付三思不解。

“这个人。”

“夏家端哥?才三岁……是有点过分啊。”

“不是年龄问题。他是夏允彝的儿子夏完淳。他们父子俩是明末著名的抗清义士。那个方知府,好像也是个忠臣。”

“这样啊。这小孩子也得死?不能留下吗?”

“按照甄别要求,这种带头抵抗的缙绅大户的直系亲属都要处死,关系远一些的族人或仆人倒还有可能活命。再说了,不斩草除根怎么能放心的吞掉他们的家产?我们的大部队不能一直呆在松江城里。”

最终,伏波军干脆的把所有松江城里的缙绅大户和大部分人的直系家人都送上了绞架,著名书画家董其昌也提前两年驾鹤西归。

在一营忙着镇压平洋沙等处,三营忙着占领余杭县,五营忙着给缙绅抄家荡秋千的时候,杭州和松江两府城失陷的消息也传到了南京。

南京镇守太监这两天一直恍恍惚惚,就在十天前,他刚刚会同南京镇守勋贵和南京兵部尚书召集各府会商出兵舟山讨髡的事,怎么一回头功夫,两府城三县城就失陷了?浙江巡抚天天上门哭求出兵(浙江总兵在湖州组织力量抵抗髡贼),应天巡抚也爱找上门来坐坐。这让大太监觉得压力很大。髡贼来得太快了,南京周边的军队还没组织起来呢。

没奈何的镇守太监找南京兵部商议能不能先出一部分兵去防止髡贼沿长江西进,对浙江也算有个搪塞的理由。兵部的答复是南京现下可以立刻出兵五千人,但不能跟髡贼水战。根据情报,髡贼的船非常厉害,南直隶的兵船万万不是对手,所以这些人不能走长江直到上海,需要在刘家港下船,然后走路或坐小船去嘉定。太监想也甭管怎么走了,让兵部立刻安排出兵。

忙完了这事,太监回去休息了。这几天一直没睡好,正抽空补个觉,就被人叫醒了。他一个哆嗦,以为又是什么坏消息,下人告诉却他是露布飞捷,这让他精神一振,一对小眼睛瞪得溜圆:“什么,浙江总兵在余杭大破五千髡贼?斩首二百级?大胜啊,这是大胜啊!”

浙江总兵这些天一直感叹自己运气好。杭州那边被髡贼攻占的时候自己正在南京开会。听说杭州死了两个参将,都司也陷在城里了。要是自己没来南京,还不知道怎么死呢。

而且,有义民伏击了一队髡贼,还从余杭县赶到了自己所在的德清县来送首级,和自己之前收集的首级凑一块已经超过两百了。而且这些竟然都是真正的髡贼首级!因为知道当年髡贼数十人破数千以及最近一日破杭州的恐怖事迹,总兵老爷压根就没想过去找髡贼的麻烦,只是一门心思的在周围弄些囚徒、乱民什么的回来剃头砍首级。现在竟然有人能杀死这么多髡贼,总兵的嘴都要咧到耳朵根下边了。

亲自接见义民首领勉励了一番,又拨给了一些粮食军器之类,总兵喜孜孜的回去睡觉了。严老爷送的女子实在妖娆,晚上不免有些操劳过度。

游老虎觉得很烦。

因为上个月月底的一场台风,杭州城内挤满了流民。虽然赵老爷重开流民营以后外运了一部分,但还有少说几万张嘴指着元老院吃饭。光吃饭倒也罢了,还得喝水,难民营原本的设备在骚乱中损坏了,新的还没运来,结果为了防止疫病流行,赵引弓就把三营的净化水设备和药品给挪用了一部分。

这还不算,后勤上为了节约人力,在难民中组织了一部分精壮的帮着运东西,结果在运输过程中出了不少岔子。最严重的一次是三条船上的难民企图攻击随船押运人员,夺取船只的恶性事件,虽然战士们杀死了几个,却被更多的人跑掉了。

余杭县城倒是没什么难度,之前在凤凰山庄的战斗已经把那些卫所兵的胆子吓破了,杭州城的一天陷落也让缙绅们知道面前的人不是他们能抗拒的。因此早在伏波军抵达县城之前,大户们已经出城迎接了,做生丝生意的大户尤其踊跃。

可作为主要目标的毛五何六就让游老虎有些挠头了。这些人行踪非常飘忽,从不正面跟伏波军交手,堵塞河道、抢劫补给的热情却很高。三营曾经尝试在一个有迹象的地区分散围捕,可一无所获,反倒是外围有个班在一处村庄里几乎被打成了全歼。当地百姓对他们表现出了很强的敌意,他们去的很多村子里村民都不愿意和他们交流,即便说话的也往往一问三不知,甚至连哪里有水井都问不出来,购买蔬菜什么的就更不用指望了。那个班就是在村里找水时被伪装成村民的敌人伏击的,要不是附近的两个班及时赶到,他们的下场不会比儋州那支工作队好。游老虎想追踪,但有村民的掩护,他根本抓不到这些人的尾巴。

游老虎不是没做亲善活动,他也带着战士们去乡里赈灾,在城里城外给小孩子发糖果之类。可毛五他们从台风之后就一直在救灾,还通过打大户的方式收集了很多粮食布匹分给灾民,比起物资匮乏的三营,他们的民意基础深得多。

游老虎本打算像在澄迈那样,找些民愤大、寨子硬的大户打了,这样就能多赈济些人,也免得在乡下总是两眼一抹黑。可刚开了个头就被赵引弓制止了。这些大户都是生丝生意中的合作对象,不论是维持蚕桑规模还是下一步的生丝加工都还指望这些人出钱出人呢。可不能不管三七二十一全打了。

游老虎很想揪着赵引弓的衣领吼一声:“你不跪舔大户会死啊?”可这也只是想想,元老院对生丝贸易这一块的看重他也是知道的。现在管理人员不够,不能全面控制蚕桑生产,得拉人一起干才能维持生产局面。因此他只能采取比较温和的劝募方式筹集赈灾物资。可大户们向赵引弓打小报告之后自觉压制了游老虎这个卑贱武夫的气焰,对劝募的要求阳奉阴违,甚至连日常的军需供应也随着暴民活动的减少而怠慢起来。把游老虎气了个倒仰。上海那边灾情比杭州重得多,可人家老付拿大户的本钱把十几万人安置得妥妥帖帖,自己怎么就这么憋屈呢?

他有时候也想玩玩养寇自重的把戏,可毛五他们伏击了那个班之后就销声匿迹了,完全不再出现,遗留在现场的少量伤员没有提供多少有价值的线索,去了几个地方全部扑空。战士们之后又逮住了不少歹人,但没一个是毛五他们的人。虽说抓了那个村的村民,可也问不出多少东西。只知道这两年生丝卖不上价,这村里的地被周围大户夺得差不多了,村里人死得死逃的逃,全靠那些人接济才活下来一些。至于那些人去了哪里,没一个人能说清楚。

……………………

第二章

德清城南十五里。

“毛五!你又打算要逃了?”

“何六,我们不是逃,是去建立我们赤军的基业。”

“狗屁!你就是个孬种!余杭县那边那么多人支持我们,为什么不能跟髡贼斗下去?”

“你也看见了,为了打十个髡贼,我们死了多少人?八十九个。就算髡贼不长记性,我们这几百号人又能打几次?余杭县周围能打下来的大户我们都打了,再留在那里,是要把遭了灾的乡亲们那点粮食都吃光吗?”

“那个什么总兵不是给我们粮食了吗?”

“三十石粮食能吃几天?马上要八月了,弟兄们厚衣服都没有多少,不能不做打算啊。”

“那为什么不在杭州打?这里大户多,南下洼里还能拉出不少人。”

“这里跟余杭一样,地太平,髡贼离得老远就能看见我们。打起来死伤太重,坚持不了多久。要长久,就去西边山上立足。”

“哼!我看你是被髡贼吓怕了!西边有髡贼吗?李大他们全都被髡贼害了,你带着几百号人都不敢去打一下。还口口声声说要抗髡?”

“先把弟兄们带好了,才能更好的抗髡啊。”

“躲进山里当山贼就能把队伍带好?”

“不是当山贼,是把髡贼引到山里。”

“这话怎讲?”

“听乡亲们说,髡贼对我们俩可是给出了比一般强人高得多的赏金啊。肯定是在怕我们。”

“怕?”

“郝大要我们带领穷人跟这些老爷们斗,赵老爷他们肯定是怕了,所以才会出大价钱想消灭我们。”

“好吧,算你说的有道理。不过,西边山里我们都没去过,人生地不熟,能让那里的百姓相信我们吗?”

“嘿嘿,你忘了我是哪里人了?於潜的,那边是我老家啊。去年米骚动,郝大去临安,还是我带的路。”

“哦……你们去吧,我在这里跟你告别了。”

“为什么?你要去哪里?”

“去杭州。李大他们死得惨,我去给他们收拾一下后事。”

“不行!我知道你想报仇。可画像那么像,城里肯定有认识我们的人投髡了,你去太危险了。”

“你放心,我在城里城外都有门路,实在不行就躲在南下洼里。我不会送死的。你也不能总躲在山里吧,要是短了盐米衣被,我说不定还能帮你想点办法。”

“……好吧,老六。多加小心。”

……………………

广州,朱全兴的六营正在进入广州城。

街上人山人海,大家知道澳洲人的军队纪律严明,都拖家带口出来看热闹了,把维持秩序的官府衙役累得够呛。看着伏波军战士威武雄壮的步伐,人群中不时传出阵阵欢呼。

原本六营是从东江去打惠州的,结果在刚过虎门时从广东传来了明朝皇帝下旨讨髡的事,于是立即改变目标,向广州城进发。

赵汝义在收到朝廷旨意的第一时间就派人通知了郭逸。他很清楚这个时候不能有任何犹豫,否则就会被别人抢先。但元老院的反应还是超出了他的预计。他本以为元老院会同意双方装模作样一番,然后继续相安无事。不料郭东主明确告诉他,元老院将会对大明发起全面进攻,广州也将迎来伏波军进攻。大惊失色的赵汝义连忙找到高举商量,谁都知道大明对官员陷贼的容忍度相当低。高举告诉他,郭东主可以给他一天时间离开广州,并且广东所有官员在广州大世界和澳洲人其它产业里的股份和银子都继续保留,另外起威会为各位官员提供搬家服务,先统一送到佛山,再由当地起威分号送到目的地,留下的财产也会提供保管服务。

在明朝官员离开广州以后,在珠江上磨蹭了三天的第六营终于在全城百姓的欢迎和城外各路小贩依依不舍的目光下进入了广州城,一起入城的还有新任广州市长刘翔。

海天号完成运送山东支队的任务后再次进入长江。李子平本打算让立春号直接前往镇江,封锁运河。不料在准备出发时发现锅炉出了大问题,不得不返回高雄修理,没有一个月怕是回不来了。待霜号在立春号出故障以前因故紧急返回屺坶岛去了。结果只好让海天号和另外五艘特务艇带一营的轻步兵连先去进行一次武力侦查。第一个目标是太仓州的刘家港。

刘家港是明朝长江的主要出海港,当年的郑和就是从这里下西洋的。可惜海禁之后这里也荒废了不少,港口有些淤塞。海天号测量了水深,找到了适合立春号的泊位,虽然可能要费一番功夫才停泊下来,不过至少不用停在江心了。

刘家港原本有个太仓卫,后来迁走了。因为人口少,防备力量也不太强,阮小五来到港口时,这里的人看到海天号都逃走了,附近的乡勇也是没一个敢炸刺的。看着刘家镇上没人,阮小五让船队去北边的平洋沙接轻步兵连的战士们,自己带着三十名水兵在浏河边侦查地形并修筑工事。

对刘家港只是一次武装侦查,太仓州城也不会去打,元老院的兵力不足以占领沿江所有城市。总参认为只需要查清明军的江防就够了。等轻步兵连在附近乡镇征收一番合理负担之后,他们会转向下一个目标通州进行武装侦查。

……………………

半天之后,太仓城中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

“瞻甫兄,髡贼已盘踞刘家港,当速击之!”

“天如兄,髡贼势大难制,只可据城而战,不可野地相争。”

“如此四乡涂炭,我等有何面目再谈经济?陈卧子、夏彝仲、徐闇公等俱投我处,语及髡贼杀掠百姓,皆潸然泪下。髡贼残害士子缙绅,倍极惨酷。如不奋力杀贼,太仓父老亦将受其荼毒!”

“髡贼火器犀利,野地浪战'徒死无益。当年广东数万官军,一战而没,我等实非髡贼敌手。”

“髡贼不过数十,我等振臂一呼,可立得志士数千,何言必败?瞻甫不去,我自去击贼!”

……

最终,由复社出面组织了两千人,由一个团总带队,前去讨伐盘踞刘家镇的髡贼。张溥带着本地复社年轻士子十几人随行督战。虽然不少人对把士子混在武夫中不以为然,但张溥坚持如此。作为一个运动经验丰富的领袖,张溥深知胆气壮,能见血的士子有多大的作用,这次要讨伐的髡贼据说只有二三十人,以百对一,断无败理,正好让复社的年轻人练练胆。杭州那边有小道消息说前几年被髡贼几十个人打败了两千人,但张溥是不信的,而且他这两千人可不是卫所兵,其中颇有不少各家缙绅的家丁。刘士斗多次说军器不足,不宜出兵,张溥也不耐烦多等,就让他在城里继续筹措,自己带人先出发了。

一行人坐船顺浏河而下,在海天号抵达刘家港的第二天下午来到了刘家镇南边十里处。团总将人带上岸,张溥也带着儒生们和自己的家丁下了船,这些家丁是此次的督战队。

这些儒生有吟诗的,有对句的,有看时文的,有玩扇子的,还有一个趴在河边吐的,大概是晕船了,就是没有一个往刘家镇方向看的。张溥不由得叹气,这些人怕是不能体会自己带他们出来的用意了。

这时候轻步兵连已经完成了合理负担的征收工作,正在撤离,一多半人已经上了船。杨增听说有大约两千人前来,立即命令一个班前出侦查并阻滞敌人进军,一个班进入镇外的工事,并命令另外一个没上船的班乘上小艇,随时准备驶进入浏河从后包抄,自己带着卫兵爬上镇子里最高的房顶,用望远镜仔细观察周围情况。

团总已经整理了快半个时辰了,可队列还是乱糟糟的,当着复社领袖的面出丑,让他很紧张。可越急越做不好,这些人里有乡勇,有家丁,有些熟人在一起拉话,有些有仇的借故打架,按下葫芦起了瓢,把团总累得满头大汗。看这个团总像是不知兵,张溥有些皱眉,但并没有说话。他没有上过战阵,也不知道该怎么整顿几千人,而且这些人和参加虎丘大会的人完全不同。

又过了一会,队伍终于整好了,开始向刘家镇缓慢进发。大约离镇子还差三里路,突然镇子里响起了几声炮声,接着一发榴弹在队伍中炸开了,炸飞了好几个人。刚整好的队伍立刻崩溃了,人们不顾团总的呼喊向后方奔逃,哭喊声响成一片。

张溥见状立即大喝一声:“不许退,临阵退却定斩不饶!”一面让自己的家丁上前斩杀逃兵。可这些家丁杀人不利索,砍了几个都没砍死,只疼得这些人满地打滚,还有一把刀卡在骨头里拔不出来了。不过这也成功的吓住了这些逃跑的人,人群停下脚步,接着又在团总的呵斥下集中,并开始缓慢向前。不过这些本来都有鞋的人,现在有一半成了光脚,手里有武器的人也只有一半。

在这些人侧方的一道田埂下边,杨增带着战士们正埋伏着。那个前出侦查的班发觉自己完全没必要阻滞敌人,敌人一直乱糟糟的原地闹腾,也没有向前派出尖兵,于是把情况报告了杨增。杨增让特务艇上的轻步兵全部下船,一半人带着炮守在镇上,自己带着另一半人从右边包抄上去。

看着散乱的敌人在团总身边又开始聚集,杨增举枪瞄准那个团总,发令:“全体齐射!”

突如其来的枪声又打乱了队伍,团总和他周围被打倒了一大片,远处一片田地里冒起了轻烟,但没有人敢去,人群都向反方向的河边逃去。

杨增没有再装弹药,他快速的直起身:“全体上刺刀,冲啊!”

枪声响起时,张溥就觉得要糟了。之前因为髡贼火炮的射程超出了他的估计,他带着好不容易完成砍人任务的家丁和脸色发青儒生们远远的躲在后面,结果团总死后,他没有时间上去稳住队伍,而且除了斩杀逃兵,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看着大群人四下溃散,虽然追击的髡贼没多少人,他知道事不可为,只能无奈的撤退。

正在此时,河边枪声大作。张溥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有十余髡贼乘小船沿河而来,一路开枪,逃向河边的人有不少中弹滚落河中。他只得放弃坐船的企图,沿官道南逃。只是没有马代步,一行人没跑多远就累得气喘吁吁。有几个儒生更是瘫倒在地,怎么也不起来了。身后的溃兵越来越近,河道里的髡贼也直冲着自己而来。

正彷徨无计,忽见南边奔来一队骑手,原来是刘士斗恐张溥有失,紧急准备了二十多匹马前来接应。这才救了张溥等人的性命。张溥也不闹虚礼,跳上最大的一匹打马便走,其他人也纷纷上马。只是儒生大多上不了马背,骑手们连拉带拽弄上去几个,眼前见髡贼越来越近,只好自己跑路了,留下的那几个在身后哭声震天。

半夜时这些人回到了太仓,所有人包括张溥在内都狼狈不堪,有头发散开的,有衣裳撕破的,还有从马上掉下来摔肿了脸的,名士风流是一点不剩,幸好髡贼没有追来。

杨增坐在地上不吭气。前面他一门心思冲散敌人,毕竟四十多人冲击两千人还是有些冒险的,得尽快打乱敌人的建制。散开的敌人只会乱跑或者找地方躲起来,不必担心有组织的反击。哪怕有些人鼓起勇气,单枪匹马的面对刺刀阵也是送死的份。之后的抓俘虏更是件轻松愉快的工作,他们一共抓了五百多人,杨增心里美滋滋的,这个战功可都是他的。可小艇上那个班带回了几个儒生,审了以后知道后面的人里面有张溥!杨增的好心情一下就没有了。这时候再想去抓已经晚了,因为和俘虏说话实在困难,耽搁了太多时间,天已经黑了,结果眼看着到手的金子变成了铜。

这次战斗连前面征收合理负担时的战斗一共抓了七百多名俘虏,其中两百多名带伤。让杨增无语的是,这两千多人被击败时居然只带了够吃两顿的干粮,似乎完全没有考虑过后方补给出问题的可能。因为俘虏数量超过运力,且企划院要求军队尽可能保留俘虏,杨增和阮小五不得不在刘家港多停了一天,等h—800来把这些人带回舟山的战俘营。

带出去的人只回来了一半,而且连髡贼长相都没看清,这让一向自信满满的张天如很受刺激。他终于发现自己在官场上可以呼风唤雨,在战场上却像婴儿一样无力。此次髡贼大举进攻江南,精兵强将却远在中原、山陕等地,眼看着危如累卵,谁能救此大难?忽然想到一人,张溥眼前一亮,立刻决定去南京一趟。在海天号重新启程的当天,张溥也踏上了去南京的旅途。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可我惠州忠信何在?洪云蒸绝望的看着府城外密密麻麻的人群。

几天前,平海千户所被髡贼一把火烧成白地。他听到消息立刻派人出兵,可一千募兵刚刚出发三天,东江上就来了髡贼。他立刻命令关闭城门,并带着剩下的五百募兵登上府城把守。但出乎意料,只有府城听令关门,归善县城却纹丝不动,不但城门不关,城里的大户们还主动出迎。髡贼并不入县城,而是在河西渡口下船,来到了府城门外。

洪云蒸在城头上看得分明,穿髡贼号衣的也就一百多人,后面跟着的一大片都是本地乡民。有向髡贼卖菜蔬的,有帮着髡贼推炮拉炮子的,还有扛着梯子准备帮着髡贼攻城的。本以为惠州不是广州,髡贼也不大在意,为何还是有如此多的莠民?他叹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教化不力也有他一份责任。

这时东边江上漂来一片船影,看着像本地小船。莫非是本地义民得知消息前来助守的?洪云蒸又燃起了一点希望。可离得近了些,却分明看见船上装的是菜蔬、鸡鸭之类。原来是听到消息晚了,赶着来做生意的。

没指望了,洪云蒸红了眼睛,对身边的人吼着:“开炮!开炮!杀贼!杀贼!”可身边那些人只是傻傻的站着,没有一个人动。“怎么?连你们也不听我的话了?”洪云蒸已经气得笑了。

一个守在大炮边的小兵支支吾吾的说:“听说只要不打他们,他们就不会杀我们。”

另一个说:“是啊,听说广州那边跟他们打过的人都死得很惨啊。”

又一个说:“我舅舅在香山县。听说当时香山知县为了让髡贼不攻城,给了赎城费的。”

几个小兵一起扭头眼巴巴的看着洪云蒸。

“尔等既是朝廷兵勇,自当奋勇杀贼,岂能辜负皇恩,做那不忠不义之人?开炮!”

“咱当兵是为了吃粮,可不是为了送死……”小兵们嘀嘀咕咕,就是不开炮。

他冲到一处炮台边,准备自己开炮击贼,可他从没开过炮,完全不知该做什么。想了一想,准备弯腰去抱炮子,一下没抱起来,这时上来了几个衙役。

“你们快来帮忙……你们拿着绳子做什么?”

“眼下大势已去,还请大人自缚出降。”

“我乃朝廷命官,岂有降贼之理?来人,快给我把这几人拿下!……为什么都不动?为什么?”

“你们几位小哥也别站着了,帮把手。”

“他……他可是个官啊。”

“嗨!等澳洲人进了城,还用怕他?来,搭把手。”

听着这些人肆无忌惮的话,洪云蒸不知哪里涌出来的力量,一下挣脱了几个人的手,踉踉跄跄的在城墙上跑了起来。

不该这样,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我有什么错?杀人偿命,我没有错!为什么这些人都要投靠髡贼?校阅时都大义凛然,为什么现在就没有一个忠臣义士站出来?

我还要募集一支精兵,我还要驱逐髡贼,我还要青史留名,怎么能死于贼手?

突然脑后受了一击,洪云蒸顿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三营在余杭县没找到毛五他们,只好按照原计划继续东进,配合五营进行嘉兴作战。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是杭州府东北边的海宁千户所。

游老虎想在海宁千户所好好发泄一下在余杭县受的气,可铺天盖地的炮弹吓坏了城中的军户,他们坚持了五分钟就打开大门投降了。

“切,这海宁皮革城,哦不,海宁千户所城还真不禁打。”游老虎鄙视的看着地上那个千户的人头。“快点,让那些军户把城烧了,跟着我们走。还要赶去县城,可没时间磨磨蹭蹭的。”

此时海宁县里的陈朱等大族正在会商。

一位陈姓缙绅正在说话:“杭州城集全府数万人之力,竟被髡人一鼓而下,今又攻打我卫所。我县城小力弱,断不能力敌,当速速备礼出城迎之,以免生灵涂炭。诸君可以为然否?”

在座的不少缙绅都表示同意,髡贼在余杭不抢不杀,维持地方,这让缙绅们有些好感。有人甚至提出,要请髡贼清剿盐官镇周边的贼人,最近遭了风灾,地方很是不靖,正好可以让他们整肃一下。

但也有人担心:“髡贼在余杭虽不曾杀掠大户,但亦勒逼缙绅出钱粮助剿,听闻诸绅亦是苦不堪言。”

还有人说:“髡贼在松江府可是杀了个人头滚滚。我等如何得知髡贼的打算呢?”

那位陈姓缙绅说:“那松江府自恃城坚,不肯开城,故尔阖城遭难。此事已传开了。余杭县未动刀兵,所以无事。”

开城只是破财,不开却要灭门,该怎么选谁都清楚,缙绅们很快达成了共识。

这时外面有人通报说髡贼已经打破了千户所,正向县城而来。缙绅们有些慌张,连忙商议出城人员。大家虽说知道髡贼纪律严明,但要自己出城迎贼,都是不敢的。

“学生愿意一行。”

大家扭头一看,原来是本县的查先生。这个查先生名继佐,字伊璜,乃是本县袁水镇人。自幼好学,又在诸缙绅家中做过塾师,在县里声望很高。去年他中了举人,在杭州讲学,近日因家乡遭了风灾,特地回乡探亲。这次是受同镇的朱朝瑛之邀前来。

“不过髡贼祸乱江南,朝廷定然发雷霆之怒,天兵一至,髡贼败亡指日可待,我等若和髡贼有勾连,恐致大祸啊。”查先生有些担心。

不过缙绅们对此大都不以为然。当年倭寇横行之时,有本地缙绅与其勾连,也没见出事。这个查先生毕竟是小门小户,眼界不够。不过他说的不好辩驳,大家都不作声。

还是那位陈先生说话了:“此事毋需担心,我等保全一方百姓,朝廷怎会怪罪?如能劝退髡贼,我等于先生亦有报答。”

查继佐朗声说道:“不敢当。学生愿出城与髡贼周旋一番。如能晓谕贼酋,使其退走,自是上上大吉,若不能,亦可探其军情。请诸公静候便是。”

缙绅们给他派了两个伶俐的随从跟着,主要是怕这个书呆子把髡贼惹恼了。接着,查继佐就带着礼单出南门了。

查继佐在离城八里的地方遇上了髡贼。

在想象中,查继佐以为髡贼就像画里的倭寇那样,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头上光秃秃的,手里拿把刀或者鸟铳之类的东西。但现在看到的这些髡贼全部穿着一样的灰色短褂,留着一样的短发,拿着一样的带短剑的鸟铳,而且所有人的精气神很足。感觉和大明官军很不一样,有种威武的感觉。

他被领到一个拿着大刀的人面前,这个人年轻得让他吃惊,比他自己都年轻,身上衣饰也和其他人差不多,什么光鲜的盔甲是完全不存在的。没有胡子,查继佐小心的观察了一下,应该不是太监,而且身上那股干脆利索劲也是太监没有的。

这个人很和善,和那些拼命表现得凶巴巴的贼寇不一样,那些贼寇的样子他回乡这一路可见得多了。因为起威镖局关门,他这一路走得甚是艰难。灾后盗贼四下蜂起,虽然他有个举人身份,也带了些人手,但仍然被亲切问候了一次,那些人还热情的帮他背了不少东西。

不过这种和善在看到礼单之后就不存在了。“三百石米,一百两银,一百匹绸缎,二十口羊,二十坛酒,二十斤茶叶,二十斤大黄?这是打发叫花子呢!”游老虎把眼一瞪,这东西比澄迈县这个海南穷县出的还少,成什么样子!

“本县遭了风灾,知县与诸绅为赈济灾民,多次开仓,眼下县中钱粮已是不多。贵部人数亦不甚多,这些钱米似乎也够了……”话没说完,游老虎的刀就横在了他的脖子上。“赈济灾民?我们这一路遇上的流民怕是上千了!你们赈灾的人可一个没见到啊。”

赈济的都是本乡本土的,谁会赈济流民啊?查继佐想说,可闻着一股血腥味直冲囟门,腿肚子一哆嗦,尿就流了下来,想要说的话堵在喉咙里,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一个随从看见游老虎发怒,连忙上前两步,赔笑说:“将军说得很是呢,我们这就回去分说,给将军多备一份礼。”

“白米二千石,银子二百两,棉布绸缎各一百匹,明矾五十斤,黄连五十斤。”

游老虎说出这个数,连那两个随从的脸色也变了。“最近受了风灾,道上又有贼人,怕是一时难以措办。”

见他们支支吾吾的样子,游老虎不紧不慢的说:“你们没资格跟我讨价还价,我们打进盐官镇,能拿的可比这个多得多!别以为我不知道,便民仓里的米怕是快上万石了吧!”

“啊?这……”

那些都是漕粮,你们要是拿走了,知县不得上吊了?可这话依旧在查继佐肚子里打转,他试了几次,嗓子都像塞了棉花,说不出来。只听着游老虎继续不紧不慢的说话。

“我们现在继续向县城走,如果走到城下,你们还拿不出来,我们就自己动手了!”

“是是,我们这就回去分说。”看着查继佐还站着不动,随从忍不住捅了他一下,“查先生。”

被捅了一下,查继佐总算能开口了:“……啊,是是。还请将军少待,学生告退。”

“等等!你姓查?你开始说你叫什么来着?”

“学生姓查,名继佐,草字伊璜。”

“哦……原来是你啊。行了,你也甭回去了,这事让他们俩回去通报就行。你给我说段故事吧。”

“学生不会说故事。”

“你们姓查的不是最会编故事了吗?”看见查继佐摇头,游老虎又拿着刀开始比划,“真不会?”

最终,游老虎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继续向东走了,一路上用敲来的东西赈济流民,有不少流民都跟在伏波军后面走。而查继佐在搜肠刮肚的讲了五六个故事之后,被游老虎放了回去。因讲故事为筹集钱粮拖延了时间,查继佐受到士民称颂,也在当地留下了一段以身为质,智退髡贼的传说。

……………………

付三思向接防的山东支队交接完毕,带着队伍坐船从黄浦江入泖河,朝着西边一百里外的嘉善县前进。

战士们士气相当高涨,攻克松江府后,五营受到了全军通报嘉奖,这让全营都很兴奋。发动机行动后四营官兵的升官速度让他们看得眼红,现在有个更好的机会摆在自己面前,大家都想着再立新功。

付三思可没有战士们那么兴奋,他只希望北炜吃完肉能给自己剩口汤喝,别先自个把城端了。因为钱士升的活跃,嘉善钱家已经被列为必须消灭的目标,特侦队的老大这次亲自从广州赶过来,前天就已经前往魏塘镇了。周洞天和他的班子现在也赶到了松江,和五营一起前往嘉善。为了尽快参加战斗,付三思昨天下午命令掷弹兵连急行军前去,估计现在快到了。

与此同时,嘉善县城外。

特侦队刚刚完成了一次规模巨大的掏被窝行动,在万有和起威情报人员的帮助下,钱继祉、钱棅、钱栴、钱格等钱家主要人物及其妻子全部落网,并取得了大量书信和金银。现在这些人被安顿在嘉善县东门外的养济院里,就等周洞天他们来了。另外,千家窑也有钱氏聚居,虽不清楚他们和钱士升有多大关系,但本着宁杀错不放过的原则,特侦队依然派人进行了侦查,打算今晚就去掏被窝。这时,五营的掷弹兵连赶到了嘉善,当得知五营大部队明天上午会赶到时,北炜把晚上掏被窝改成了下午强攻。

下午三点,经过一上午休息的战士们来到了千家窑镇外。北炜让跟来的半个掷弹兵连封锁村子的各个出口,自己带着特侦队翻过土围进入镇里。此时各匠户均在上工,镇上只有一些大户的护院,这些人面对特侦队完全没有反应能力,北炜他们顺利的解除了这些人的武装。接着炸开了钱家庄子的大门,在突入住宅的整个过程中没有遇到任何有威胁的反抗,只有女眷和孩子的哭喊声,而且时间都不长。只过了大约半个小时,特侦队员就牵着一串串捆住双手,布袋套头的人出来了。

第二天五营来到了嘉善城外,刚见到北炜,付三思就被眼前堆得像山一样高的箱子震惊了。

“这些都是钱家的?”

“嗯,这一堆都是钱士升家里的,有金银,有帐册,有地契,还有书信。绸缎之类还有不少,不过拿出来也没地方放,就没动。”

“你们这哪里是掏被窝啊,简直就是抄家呢。城已经打下来了?”

“没有,我们人手太少,打下来也占不住,反倒弄得一团乱。”

“那你们是怎么把这么多东西搬出来的?我看这城墙可比松江府还高呐。”

“高有什么用,这城里根本没兵。”

“啊?”

“听说那个李知县倒是招了两次兵,可没人来。我们刚来时也不敢相信,还问了不少人。结果前天晚上做完事,昨天一整天也没见有兵进城。”

“城里那些大户就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们干活的时候都跟周围说清楚了,只找钱家,跟其他人没关系。再说,你们在松江一通好杀,给他们三个胆子也不敢跟咱们作对啊。还有,他们那些家丁,欺负欺负老百姓还行,要是真刀真枪的上阵,连祝三爷的家丁都不如。”

“唉,你没看见,为了松江的事情我们可是被普世派骂惨了。”

“好了,快进城吧。城门我已经先打开了,你们不用在护城河上搭桥了。”

……………………

嘉善知县李陈玉悬梁自尽了。

今年夏收之后他两次招练乡兵,都无人应募。他根据兵部行文,让全县未应募者出钱募兵。可台风过后,收钱的事也分外艰难。直到髡贼攻过来时,嘉善县里没募到一个兵,缙绅大户也不愿意出人守城。眼看着钱家家破人亡,眼看着髡贼横行乡里,眼看着便民仓里数万石的漕粮被搬出来给流民熬粥。李知县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活路了。

知县死了,伏波军干脆的接管了整个县城的防务。所有的官仓都被打开,所有的县城周边流民都被抓进了城下的临时难民营。城里的魏、武等大姓也悄悄松了一口气。虽然他们都准备了很多人手来应对流民,但真打起来总是会有损伤的。

不过,平静的水面下也有暗流。魏家和武家虽然保持沉默,但已经不声不响的开始将城外的庄丁集中起来,在钱家人都被装船运走以后,大户们更是频频串联。魏家的后院里,悠扬的丝竹声也掩盖不住凛冽的杀气。

“父亲,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样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啊!”

“唉,我又何尝愿意。只是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呢,要忍住,就算髡贼勒逼也得忍,不然就是破家灭门的大祸!不过,髡贼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只要他们这一千贼兵走了,我们就能转危为安。”

“可是世伯,他们会走吗?”

“北边是苏州府,西边是嘉兴府,哪一个不比嘉善强?髡贼要图财,自会往这两处去。他们搬县库,招流民,都是打算要带去海外,可有在本地生根的意思?所以他们肯定会走。就算不全走,剩下个百八十人,我们要自保也容易。”

“若是髡贼杀回来……”

“所以到时候我们不能出头……”

“明白。”

“诸位,此事需得精诚团结。眼下虽说要戒急用忍,但若髡贼对在座的某户不利,大家需立即并力起事,切不可心存侥幸!”

“是。”

“还有,髡贼眼下凶焰虽炽,绝不能长久。若有谁猪油蒙了心,当真投靠髡贼,莫怪我等不念同乡之情!”

……

魏家后院里众人正在口沫横飞,大门外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门子谨记家长的嘱咐,并不开门,只隔着门问话,门外的人却并不答话。只传来一声浑厚的男低音:“开门,查水表!”

元老院又一次大丰收,魏武孙阮等缙绅势力被连根拔起。另外,此后很多年里,查水表这个词都是嘉善的禁忌用词和强盗用词,据说被这个词吓死的不少于十个人。

……………………

随着大陆攻略的进行,海量的信息被汇集到了对外情报局。

江山看着电文:“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王鼎把脑袋凑了过来:“看来我们建立棉纺基地应该没多大问题了。”

江南的主要纺织品是丝绸和棉布,不过丝绸主要在苏杭一带,棉布在松江府一带。和大量外销的丝绸不同,棉布虽也出口,但主要市场还是在国内。

上海招商局刚成立时,棉商们也很兴奋。因为前些年的登州之乱和中原流寇肆虐,棉布的销路已经萎缩了不少,现在如果能扩大对日本的出口,也是件好事。

可没过多久,棉商们发现上海招商局出口的主要是生丝和丝绸,棉布几乎就被遗忘了,而且因为沙船帮的船只被大量占用,向长江上游和北直隶运输棉布的运力也明显下降。要不是林老板的万有吃进了不少棉布,很多小棉商都要亏本了。

棉商们也通过各种途径向赵引弓说过话,可赵引弓一门心思要扩大丝绸出口给自己刷功勋,没太把棉商的请求当回事,而且棉布在当时的国际市场上还要面对印度棉布的竞争,利润实在没法跟丝绸比,因此最终调拨给棉商的份额简直微不足道。

看着咫尺之外上海县的那些海商们越来越肥,自己的生意却不见起色,棉商们都觉得不能再这样了,得找人帮帮自己。本来张溥家里也在纺棉卖布,是个极好的人选,可因为漕粮改海的事,张溥和赵引弓关系很亲密,能不能帮忙不好说,于是他们就找上了家里棉布生意做得很大的钱士升。

“为什么没有石翁的消息?”

“不清楚。从钱家人的供述里看,钱家没有一个叫石翁或者弄石叟的人。而嘉善那几个家族只是牵线搭桥,对钱士升的全部做法完全是一无所知。”

“杭州那边也是一无所获啊。”

“没有线索,赵引弓不会让人随便查抄他的合作对象,我们只能上门谈话。不过杭州的缙绅里肯定有知情人,钱士升在杭州丝商中没什么人,他的手伸不了这么长。”

“而且钱士升是去年十月以后才参与进来的。”

“对,这个能压制杭州缙绅的人还没有浮出水面。”

“不过至少嘉善的缙绅可以一网打尽了。”

“乍浦有消息吗?”

“没有,不过蒙德还算老练,应该不至于像山东那样出纰漏。”

山东那边自从占领了招远之后,归化民数量严重不足,开始大量启用本地土著进行管理,结果导致干部素质严重弱化。这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此时应该只在山西河北肆虐的鼠疫却随着流民进入了山东,虽然屺坶岛的管理依然严格,但招远地区的卫生管理制度却没有得到严格执行。结果鼠疫在招远来了个大爆发,导致了大量人员死亡,连朱鸣夏也受到了感染,幸好他自己扛过去了。

这时机要员进来报告,有北京来的急电。江山看了电文后立刻起身,北京朝廷已经作出反应了,他要立即向指挥部报告。

公元1634年8月28日,北京的崇祯皇帝下旨,命令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戴罪收复松江、杭州两府,同时命令山东巡抚朱大典带领刘泽清、杨御蕃尽快南下击贼。曹文诏现在被困在宣大,洪承畴又在陕西,现在能指望的就是这些人了。

崇祯此时还不知道广州失陷的消息,也不知道就在同一天,伏波军三营攻陷了海盐县,五营攻陷了平湖县,立秋号巡洋舰也在一天前攻陷乍浦港,杭州湾北岸的补给线和流民转运路线彻底被元老院打通。他更不知道,一个更加巨大的打击很快要降临到大明王朝的头上。

崇明县城外新建的码头边,阮小五正在得意的看着一队队明军俘虏走下栈桥,仿佛看到了一张张流通券走进了他的口袋。这次应该能给三弟的房子凑够首付了。阮小七毕业之后表现相当好,虽没有经过大战,但已经立下了两次三等功,获得了提前买房的机会。两个哥哥为他房子的首付操了不少心,可他俩都背着25年房贷,凑首付很不容易。这次也是运气好,海天号在对瓜洲和镇江进行侦查时意外的碰上了南京方面派出的兵船。阮小五依靠自身火力和机动性优势,击沉五艘兵船,并带着h—800和特务艇一起俘获了八艘,带回了以参将薛邦臣为首的七百多名俘虏,以及少量甲仗粮草。接下来,等立秋号巡洋舰到达之后,他还要引导它去完成封锁运河的重任。阮小七现在正在立秋号上,隔了半年,也不知道又长高没有。这次两兄弟一块参加这种大战,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符富正带着他的排监视这批俘虏,这些明军的无所谓让他觉得有些意外。攻占崇明县城的时候,很多人都抵抗到了最后一刻,哪怕被俘虏,也能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满满的不屈,让他以为江南人的抵抗意志都非常坚定。而这些俘虏对于被俘似乎完全没有一点点不甘,吃饭的时候还有人为了饭多饭少跟炊事班纠缠,比起澄迈大战中的俘虏好像更没心没肺一点。莫非官军都没有一点点首长说的“集体荣誉感”?

想到崇明县城,符富又想到这次自己第一个登城的事。先登虽然有功,但伏波军是把功劳算给集体而不是个人,自己这个排一个集体二等功应该跑不掉,不过要是能立个个人三等以上的功就好了。接下来的运河作战,还要再多努力一下,争取挂个大大的军功章。这样回去娶一金姐,也更有面子些。想象着自己结婚时那充满大宋风格的气派场面,一丝口水悄悄流出了他的嘴角,在八月的海风中飘荡。

熊茂璋正在参与审问薛邦臣。阮小五抓住的这个参将是个很重要的人物,为了取得南京的军事情报,以便指导下一步行动,必须尽快撬开他的嘴。这个参将一开始嘴巴还挺硬,骂不绝口,但后来一个人把一个夹子夹在他那活儿上,又摇动一个把手时,他就崩溃了,哭着喊着把知道的情况都说了。

夜幕缓缓落下来了,李大民正在警惕的四下张望。

虽然嘉兴府东南各县城都被伏波军占领了,但因为兵力太少,城外各处还有不少暗藏的敌人,尤其是嘉善县和海盐县,五营和三营分别对这两处的缙绅进行了清洗,结果这些缙绅在乡间的残余势力纷纷自发组织抵抗。虽然这些人的战斗力往往低得可笑,但各种各样的骚扰却给伏波军转运物资和难民的工作带来了麻烦。作为应对,伏波军除了增强运输过程中的护卫以外,还在县城周围展开清乡行动。这次李大民就是跟着他的排在海盐县东边十五里外的萧庄进行清乡。现在排长带着两个战士进庄去摸舌头去了,副排长正带着剩下的战士警戒。

很快,排长他们带着一个大口袋回来了。口袋一打开,一个人咕噜噜滚了出来。

“哎呦~哎呦~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嗨,怎么是个半死不活的?”

“不给他几下,怎么捉得住他?没事,他还能说话,快问吧。”

李大民操着半生不熟的南京官话问着那个人,没办法,他已经是排里说得最好的人了。这个舌头脑子似乎有些不清楚,好一会才把庄里的情况问清楚。

丘清泉正带着二十多人躲在萧庄里。他是海盐参将丘上仪的儿子,海盐城破的时候和几个家丁奋力冲出城外。经过几天的游荡,终于在萧庄立足,并且获得了当地大户萧家兄弟的投靠,现在手下有二十多人。萧家兄弟在城里的亲戚全被髡贼杀了,和髡贼自是仇深似海。昨天他们伏击了一个髡贼的船队,用两个混江龙炸沉了一艘髡贼的小船,还让髡贼死伤了几个人。不过他们的火药也用完了,因此回庄上休整。

“丘大哥真是好本事,那么多人折在髡贼手里,可丘大哥却能杀髡贼。不愧是名将之子。”

“是啊。将来朝廷杀回来,丘大哥肯定升官发财。将来说不定又是一个戚少保。”

“说什么啊你。丘大哥本来就是戚少保再世,天上的星宿。将来还望丘将军提拔小的当个亲兵啊。”

众人说得热闹,可丘清泉却没吱声。虽然打了髡贼一家伙,可接下来髡贼肯定要报仇,自己带着这帮乌合之众肯定不是对手。明天就得离开,他心里下了决心,可惜昨天没弄到粮食。

正在琢磨该怎么说才能让人服气,忽然屋外响了几枪。丘清泉虽然喝了些酒,反应还是不太迟钝,一拍桌子:“髡贼来了,快抄家伙!”

可还是晚了,两捆手榴弹从窗户上扔了进来,一下就把屋里的人炸得死伤狼藉。一下子哭的哭嚎的嚎,乱成一片。丘清泉奋力冲出屋门,只见院子里一排枪管,在火光下闪闪发亮。

确认击毙全部土匪之后,伏波军开始了对整个萧庄的清理工作。

因为能派出的干部主要集中在松江、崇明、舟山和杭州一带,连嘉善县都派不出下乡的工作队,后勤补给也出现了相当程度的混乱,伏波军的已经开始战略收缩,准备逐步放弃包括嘉善县在内的新占领地区的明面控制权,并将人口和物资向松江、崇明和舟山集中。现在清乡的方式主要是消灭抵抗武装,并搬迁相关村镇的居民。第二天一早,全村的居民就在伏波军刺刀的押送下,带着自己或多或少的行李,坐上了离乡的小船。接下来,他们会去高雄或济州岛这样的老区,还是舟山岛这样的新区,就全看民政部门的安排了。

李大民有些忧郁的看着这些人。那二十多人几乎牵涉到整个萧庄的所有家族,也就是说,这些人里大部分都成了匪属。在临高生活过几年的李大民很清楚这些人将会受到怎样的对待。他抬头向南看了看,海门卫的乡亲们可千万别对抗伏波军啊。接下来,三营还要对杭州湾南部的几个卫所进行清理。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在进攻海门卫前抢下劝降的差事。

……………………

南京兵部尚书最近头大如斗。

战事相当危急,嘉兴嘉定都成了前线,可偏偏这些地方军务废驰,根本没有像样的军队。他曾命令浙江总兵南下收复杭州,但对方回话却说和髡贼连番大战,虽有斩获但死伤亦多,必须休整。吕老头也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髡贼,不敢过分催逼,要是德清县再丢了,苏湖怕是都难保,再被髡贼顺势席卷江南,自己这条老命保不住不说,家里人也得遭殃。只得任他自行其是,求个南线安稳罢了。

偏偏这时候东边又出事了,薛邦臣带着人去嘉定,结果在瓜洲渡口外的江上遇到了髡贼的大船,连人带船被端了个干净。薛参将这五千人可是南直隶难得的精锐,兵员实打实的超过了三千。这下损了快一半人,脊梁骨都被打断了。听到这消息的吕老头好险没中风。

最让他恐惧的是髡贼露出了截断漕运的意思。这是要直接断大明朝的根啊!可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去年他刚整顿过江防,那些明军水手是什么样子他很清楚,江上风大一点都可能翻船,要他们去跟擅长舟楫的髡贼去打水战那完全是肉包子打狗。除了要扬州府和镇江府加意防备之外,他也没招了。侯峒曾等人话说得挺漂亮,但要问他们到底该怎么做,却没一个能拿出稍微靠谱些的办法。

此时下人通报张溥求见,南京兵部尚书精神一振,连忙出迎。现在他是一点也不敢在张溥面前拿大,自己要想保命,可千万不能得罪此人。

两人在花厅相见,刚一坐下,还没叙话,张溥就对吕尚书说,要他想办法招抚髡贼。

一听这话,吕维祺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登州乱事之后,朝廷的风向在剿抚之间更偏于剿,何况这次死难的缙绅有不少都通着天,要是随便跳出来说要抚,言官不喷死自己才怪。还有陈奇瑜在陕西做的那些事,明眼人谁看不明白?弹劾县官是为什么?他陈奇瑜有张凤翼这个靠山,说不定还能蒙混过关,自己要是办出了岔子,能靠谁?眼下毕竟还有一线生机,要主动跳出来折腾一回,那不是往自己棺材上钉钉子吗?

张溥看兵部尚书不言语,脸上泛起无奈的苦笑。他最初来南京是来找马士英问计的,这人也算是久历边事,应该能用得上。本来马士英也很积极,给了不少练勇防寇的计策,可瓜洲战事的消息传来之后,他就不说话了。张溥再三问他,他也不说,逼得急了,说:我告诉你的是陆地防守的策略,可现在的局面必须水战才能保住漕运,而水战没有人打得过髡贼,只要髡贼把船开到运河边,这就是个死局了。我是待罪之身,没什么可失去的,但你看得起我,我不能把你坑进去。你还是想想办法,请朝廷速速招抚吧。虽不能让髡贼退走,至少可以让他们不要封锁运河,也可以避免苏州等地遭到侵略,给朝廷争取点时间。等剿灭流寇的大军调过来,或许能把髡贼赶下海,髡贼在陆地无所依靠,也就不能封锁运河了。

张溥也觉得有道理,髡贼这次在江南的攻势可谓摧枯拉朽,二十天席卷三府,那些城池不是不坚固,两座府城的守兵也不是不多,可在髡贼面前完全无用。他自己也亲身领教过髡贼的枪炮,确实是难以抗衡。昨天家里来了人,带来了张岱和杭州地方不少缙绅的书信,都在说髡贼精悍,难以战胜,求他想办法招抚。但北京的兵部尚书张凤翼是温体仁的人,他说不上话。虽说东林和复社一直想把张凤翼弄下来,可架不住人家得圣眷啊。要招抚成事,还得说动南京三个领头的,不然周延儒帮手不够。这太监和勋贵跟他没交情,能说上话的也只有兵部尚书了。可现在南京兵部尚书不搭茬,他怎么办?正没奈何,吕尚书终于开口了。

出了门,张溥叹了口气。虽说漕运断掉的后果实在太严重,吕尚书最终答应了,但髡贼毕竟不同于流贼,是外人,吕尚书肯牺牲自己,把情况据实上奏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有袁崇焕这个前车之鉴,他不能擅自跟髡贼媾和的。这个联络髡贼的人选,还得自己来找。不管怎么说,得先让髡贼的脚步慢下来。

……………………

张溥还在考虑怎么拖住髡贼的步伐,但伏波军的前进动作已经完全停了。原因很简单,台风又来了。

9月4日,崇明岛。

蒙德忧伤的看着窗外的狂风暴雨。他不是为军事行动而担忧,立秋号的防风工作很到位,台风阻止不了伏波军封锁运河,充其量晚一周。真正让他不放心的,是祁峰。


自从祁峰和李华梅的恋情曝光之后,海军少壮派就制定了阻挠两人见面的作战计划,用各种学习各种培训各种借调各种演习等等不停的增加李华梅的工作量和占用她的业余时间。效果是显著的,两人见面的次数一年还不到五次,不过也把现役预备役各个海军军官整得叫苦不迭,反倒是精力和求知欲都极其旺盛的前女海盗一直精神抖擞,连陈海阳都对她刮目相看,上半年还让她升了中尉。

这次进攻江南,他们依然把李华梅放在等一线,一直在杭州和舟山之间进行着繁忙的运输工作。理由也是现成的:钱塘江水位太浅,没有李中尉这样经验丰富的老海员带队,元老院实在是不放心呀。


愿望是美好的,但现实是残酷的。祁元老听说打下杭州城之后中二病再次发作,不顾一切的要求去杭州工作,以便重温儿时的记忆。保卫部门多次警告他杭州还存在大量不安全因素,但都无济于事。结果建筑总公司只好把他派去负责舟山和杭州的建设规划了。蒙德听到这个噩耗时台风已经逼近了,没法再把李华梅调去别处,只能祈祷这两人在台风来临前还没遇上。

不过怕什么来什么。现在,这个被海军少壮派时刻惦记的人正和李华梅一起被台风困在舟山岛上。虽然还没看到他心目中充满美感的故乡杭州,不过能先和情人见面,祁峰还是非常愉快的。

在临时修建的难民营的总部,一座张兴培的木结构房屋里,祁峰正在安静的听李华梅说着。

“峰哥你是没看见啊,那些画师见到我的时候,脸色都是惨白惨白的,就像戏里的曹操一样。他们装得一脸不在乎的样儿,腿肚子可都在打哆嗦,路都走不好了,也不知道尿了几个……”

李华梅知道祁峰爱画画,也爱跟画师交流,就想着弄几个人去临高交给他。可这些画师别看胆子小,竟然没一个答应去的。不是说自己年迈或者体虚,经不起风浪,就是说自家武林派的技艺博大精深,花一辈子去领悟也未必能融会贯通,实在没精力去学习别派画技之类。要按照李华梅往日的脾气就直接绑了扔船上带走,不过在元老院待了这么些日子,她也知道了纪律,另外也吃不准祁峰会不会怪她唐突,就放过了他们。

“阿淳,你做得对。我和他们画派不同,能交流固然好,但是当面交谈也未必能谈得来,他们不愿意就算了,不必用强。说起来还是孩子们更容易说话。”

阿淳是李华梅告诉祁峰的她的小名。她敏锐的感觉到很多人对她的好感来源于这个假名字,但她希望祁峰不受这个名字的影响,所以两人独处的时候坚决要他用阿淳来称呼自己。听到祁峰说到孩子,她脸红了:“峰哥,咱们能有个孩子吗?”

“行,看样子明天还走不了,咱们去那边吧。嘿嘿,如果杭州号的船首像是虎鲸,我们就不能这样悠闲了。”

“什么?”

“没什么。来吧。”

舟山岛在元老院的计划中主要作为杭州湾的人口和货物集散地、渔业基地与军事基地,不过现在因为人员和设备没有到位,建设任务不太重,主要是集水设施的建设。

舟山岛上的地表径流相当不稳定,水井也不太多,居民的日常生活需要靠各种方式收集雨水。但旧有的集雨设施严重偏少且年久失修,完全无法满足难民营的需求,因此王瑞相组织了大量难民修建堰塘。其中,战俘营的人承担了最为繁重的工作。

沈开宝已经不记得他被送到岛上多久了,也不知道大庆和二庆他们都在哪里,甚至连在不在岛上也不知道。他只是不停的用泥沙筑坝,干得头昏眼花,手脚酸疼,甚至感觉比在家里种田养蚕都辛苦,唯一让他觉得不错的是伙食。但再辛苦也没法逃跑,不是没人尝试过,只是尝试的人都死了。而且在这里所有人都被打散了,几乎每个人和同组的人都不认识,连名字也不知道。这里没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都是叫数字,沈开宝的数字是12306。

沈开宝在心里无数次诅咒那个高个子。不是说官军已经把髡贼围在一个庄子里了吗?怎么一转眼功夫就被他们杀出来了?髡贼杀来的场面他还记得,他们把集弦村围住,进村把人都从家里搜出来,押到村东头,又把沈大两口子的尸体弄出来,叫村民指认是谁杀了他们。开始村民都不肯说,髡贼就把人叫出来一个一个问话,不说的立刻捅死。人群鼓噪了起来,但很快就被子弹和手榴弹镇压了下去。重新开始的问话很快就让有的人受不了,开始指认了。但当时动手的人太多了,被指认的人也反着指回去,结果到最后全村男丁几乎都被指到了。于是髡贼干脆的杀了被指出次数最多的几个人,三庆也被拖出去杀了,其他男人全部打散关进了战俘营,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苦役。他们的女人和孩子也被抓了。

今天是台风过后的第三天,风浪小了很多,不过地面依然非常泥泞,筑坝的活干不了,髡贼让他们去码头附近修路。本来他们刚来时已经把路修好了,但台风之后被泡坏了。这也不是个轻省活,要用很多砂石。正干得气喘吁吁时,码头的船上下来了一队穿灰短褂的髡贼。修路的人都避在路边,等队伍走过去之后继续干活。不过没干多久,一个战俘营的管事就走了过来,对着沈开宝同组的一个人问道:“12315,你叫什么名字?”

被问到的男人战战兢兢的答道:“李……李善民。”

“以前住哪儿?”

“海门卫。”

“那就没错了,跟我走,你不用干这活了。”

这个人吓得跪下连连磕头:“老爷开恩啊,小的一直老老实实,什么错也不敢犯呐!”

“放心,是好事,不骗你。你要转运了。跟我走吧。”

看着李善民半信半疑的跟着走了,沈开宝妒忌得眼都红了。这种好事怎么没有落在我身上!

因为钱士升拉仇恨的缘故,三营一直没有顾得上对杭州湾南边下手。不过随着主要目标的清除,腾出手来的三营终于掉头南下了。因为实在没有干部可派,这次不准备进行占领,而是模仿珠江战役的模式,建立地下政权,征收合理负担。这样也能缓和舟山岛上物资紧张的局面。自从乍浦港打开之后,大量嘉兴府的难民开始运到岛上,现在岛上的人数已经超过了三万,物资运输压力很大,能够多就地解决一些总是好的。

三营的第一个目标是离舟山岛最近的定海县。在伏波军占领舟山的日子里,宁波府和定海县一直表现得相当克制,绝不做任何挑衅髡贼的举动。因此这次三营对他们也很温和,只各收了两千两赎城费就调头去各处乡镇征收合理负担去了。

……………………

瓜洲城外,已经是炮声隆隆。

东水关的明军已经溃逃了。扬州府费尽力气组织起来的明军完全没有实战经验,并且已经被髡贼这段时间的战绩吓破了胆,髡贼的船一开炮就溃逃了,扬州府洒下去的几千两银子的赏赐连个响都没听见。

紧接着立秋号开到了大南门外,炮轰城楼。大南门守将在第一轮炮击中就被炸成了好几块,守军一哄而散。一营掷弹兵连兵不血刃的夺取了城门。

紧接着便益门和东门也被夺取了。伏波军仅用了半个小时就了瓦解城中的抵抗,占领了全城。

在瓜洲破城的同时,镇江府的京口闸也涌出了几十只明军兵船,不过这些船出了运口就逡巡不进,表现得非常胆怯。但他们不来不代表伏波军不去,出手的不是立秋号,是应愈的炮兵营。他们在杨增的帮助下占领了金山,炮轰京口闸外的兵船。船队大乱,领队将领想躲回运河,应愈又炮轰闸口,结果逃进运河的只有三艘船,其它船只不是翻沉就是被特务艇俘获。

攻击瓜洲西侧运口的三连却有些不顺。他们遇到了明军主将赵世臣率领的三千主力军,以及大量漕丁的顽强抵抗。这些人占据了运河边的民房,伏波军的子弹打不穿土墙,只能靠手榴弹和刺刀作战,一时进展有些缓慢。但随着火炮支援的到位,抵抗的民宅被大量摧毁,特别是伏波军还使用了燃烧弹,到处起火。漕丁首先乱了阵脚,乱纷纷向北逃命。赵世臣也支持不住,带队北撤,但路上全是溃兵。虽然明军放手杀人,但依然走不快,没撤多远就被林福追上了,伏波军在驱散人群上也比明军有效率得多。赵世臣本打算换上小兵衣服逃跑,可伏波军冲到跟前时,他还没换好衣服,只好大喊投降。林福本打算把他抓起来,但一个战士的枪不慎走火,结果赵参将被一枪打掉了下面,捂着小腹倒了下去。

在计划中,攻占瓜洲之后,本次进攻江南的主要军事行动就基本完成了,接下来就是和明朝谈判了。可这时候元老院发现,和明朝的谈判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开始,但自己的地盘上已经多处冒烟了。

广州府因为有元老院的直接管辖,情况还算稳定,但在远离珠江干流的一些县乡,治安情况也不是很好。因为明朝的官逃跑速度快过元老院的接收速度,在归化民干部抵达时,各个仓库往往都被搬空了。一些地方因为暴民把乱子闹得太大,出现了缙绅请求元老院尽快派人绥靖地方的情况。但因为陆军防御面积过大,人手不够,只能派治安军进行治安战,而治安军的人手也不足以应付如此规模的治安战,把高雄的治安军也拉过来不少才算稳定住了局面。幸好政保局迅速进入了角色,抓了不少没有眼力劲的人,保证了城内的安全。

惠州府又是另一种情况。因为实在没人管理,惠州几乎成了当地缙绅的自治州,元老院的人只在善后局有个位置,具体事务基本上都由缙绅们自行其是。因为当初响应伏波军的缙绅大户们有些并不是很有势力,为了扩张自己对那些没有响应的大户进行了排挤,而元老院没有愿望也没有能力给他们多少支持,结果各种民间矛盾迅速激化,基本上每天都有械斗发生。各种民不聊生就不必多说了。

招远因为鼠疫自顾不暇,原本要派乡勇帮助攻打江南的事泡汤了不说,还占据了一大块本来就很紧张的运力。虽然随着气温下降疫情已经有所缓和,但军民死亡率超过百分之十的现实让鹿文渊没法对其它地区给予人力上的帮助,当然也没人敢让他们帮助。

招远的停顿让济州岛的压力大增,冯宗泽派出的干部和军队数量远远超过了事前预计。因为统治力量大减,山东移民和其他居民的矛盾开始抬头,特别是和东江镇的移民非常对立。南宫无敌每天睡眠不足五小时,但仍不能完全控制局面。最近的一次台风也擦了济州岛的边,造成了一定的破坏,尼克表示短期内无法继续向江南提供马匹。

高雄倒是风平浪静,不论是土人还是荷兰人都很老实,普特曼斯还主动承揽了一部分向江南运货的生意。荷兰东印度公司表态愿意向元老院提供战争贷款,但临高没有接受。

在江南,松江府虽然遭受了两次台风,但丰富的物资和相对充足的归化民干部让这里保持了相当的稳定。为了下一步的棉纺基地,元老院在这里开工了不少项目,天地会的农田基础设施建设也开始了,大部分人口都有工作,自然没有人生事。崇明和舟山的情况也不错。

最让元老院不放心的,是杭州。

在杭州城北方的拱宸桥畔,祁峰正在绘画。

拱宸桥是在崇祯四年由举人祝华封集资建造的,是杭州最长最高的石拱桥。祁峰来到这里是下午,看到这座桥他立刻走不动道了,拿出画板就开始画。一个班的护卫人员四下守卫,不许闲人靠近,只留下李华梅陪着他。

夕阳给祁峰英俊的脸镀上了一层金色,配上他认真的表情,看上去真有些高贵的气质。李华梅见过不少达官贵人,还从来没一个人能给她这样的感觉。当然,女海盗在遇到祁峰之前也没什么艺术细胞。

正在如痴如醉,护卫班的班长忽然靠了过来。“有大量不明人物正在靠近,请首长立刻离开!”

李华梅吃了一惊,左右一看,果然有一群灰蒙蒙的身影正在冲过来。她立刻对祁峰说:“峰哥,这里不安全,快走吧。”可是祁峰只是嗯了一声,一点没有停笔的意思。她叹了一口气,用双手捂住了祁峰的眼睛。

就这一耽搁,那群人又离得近了些,护卫朝天鸣枪一次,但那些人丝毫不停步。大约只有五十米了,能看出那些人手里都有家伙,看起来像漕丁。护卫毫不犹豫的开火了,李华梅也开了火,前排有人倒下让后面的人有些犹豫,但队伍里有人喊了什么,队伍又向前进了。

这时左边传来枪声,接着人群里的人大片倒下。这让护卫班全部松了口气,那是之前因为嫌碍事被祁峰赶走的一个排。

袭击者的队伍无法再维持,开始溃散。这时李华梅突然冲出,向人群中的一个方向笔直的杀了进去。祁峰大惊失色,正要带着护卫班冲上去接应,那群人已经骤然分开,露出了李华梅的身影,她的巴顿剑正架在一个男人脖子上。

被赵引弓派来护卫祁峰的排长战战兢兢的跑了过来,他的人被赶走之后就在北边守着,结果那些人从桥周围民居里冲出来时差点来不及撤回来。不过受到了惊吓的祁元老没功夫理会他,把抓住的那个男人扔给他之后直接带着李华梅回城了。

……………………

赵引弓正在布政司衙门里会客,他现在住在这里。

来的人是张岱和钱谦益。他们转达了张溥关于议和的请求。赵引弓很惊讶张溥的反应速度,现在离伏波军截断漕运只过了三天,不过张岱解释说他们在五天前就从常熟出发了。

张溥给出的议和条件很简单:伏波军退出苏州、杭州、嘉兴和松江四府的占领区域,并从瓜洲城撤退,作为回报,大明允许凤凰山庄继续进行缫丝、贸易和收容难民的活动,上海招商局里赵引弓被侵占的股份全部归还,还会给予一定的补偿。张溥还说,朝廷大军正在南下,到时候输赢先不说,受苦的还是百姓,希望赵引弓以苍生为重,而且战事一起,什么生意都没法做了,澳洲人应该也懂得和气生财的道理。所有条件全部由张、钱二人口述,没有字据。另外,二人也向赵引弓私下请求,希望伏波军不要进攻常熟、绍兴等处。

赵引弓被气得笑了起来。

他的情报网在缙绅这一块一直有些薄弱,别看他高调的办缫丝办海贸,杭州的缙绅没有谁把他这个广东来的真正当自己人。本来以为为张溥出了主意,也算打进了复社的圈子,总该有个保护伞了吧,可没想到被人玩了把阴的,张溥和复社连屁都不放一个,把自己像条丧家犬一样踹了出去自生自灭。现在眼看着形势不对,又巴巴的跑来套交情了。

“两位说笑了,赵某之前想着和气生财,结果和气得差点把命丢了,不敢再想。再说,赵某人微言轻,有些事情不够资格说啊。两位可去临高同元老院商议。”

“引弓兄此言差矣。兄自广东至江南,筑凤凰山庄,自是为求利而来,若是兵连祸结,民不聊生,澳洲人纵有千般巧器,又能卖予谁人?”

“断漕运则官军弊,官军弊则流寇起。中原流寇不下百万,贵众虽精悍,能当百万之众乎?”

赵引弓正要说话,忽然见外面奉华对他使眼色,忙告了声罪,起身离开。

奉华告诉他的消息让他大吃一惊,祁峰一行人遭到了漕丁围攻,现在正在撤回杭州城。叶孟言已经去接应了。赵引弓立刻向城北派出了一个连,又让奉华将张溥派人来议和的事情报告临高。

匆匆说了几句废话,赵引弓让人带钱张两人下去休息。不久后,叶孟言他们就把祁峰接回来了。于是赵引弓又找来了政保局新派来杭州的负责人。

杨草在闹临高事件后被调离了原岗位。等到江南攻略开始后,在她本人的强烈要求下,赵慢熊把她派到了杭州。听了祁峰和叶孟言的描述之后,她认为这是漕丁们临时起意的自发行动,而不是有预谋的作乱。

“但是,从头目被捕之后漕丁不散来看,这次的事情很可能有会道门的参与,最有可能的是罗教。”

“那我们不是要和漕军全面开战?”叶孟言有些担心,他们的子弹不多了。

“应该不用太担心,罗教的势力主要在长江以北,白粮区的势力不算太大。”

“我觉得可以先试着沟通一下。我在那里画画,没招惹谁,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动手?阿淳抓住的那个领头的我也看了,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

“我们的人正在审讯室里跟他沟通,应该很快就有结果了。”

“……”

结果正如杨草的猜测,被抓住的那个人是个罗教小头目,当时他正带着教众学习五部六册中的《正信宝卷》,忽然有教众进来报告说门外的河边有髡贼徘徊,刚刚接到髡贼截断运河消息的众人顿时群情激愤。虽说罗教又叫无为教,但关系到自己生计的时候,这些个教众显然修炼得不到家,在小头目的带领下果断的有为了一次。祁峰的护卫们在警戒时显然没考虑到民宅里会有这么多人,结果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过结果还算不错。

正当众人松了一口气时,第二天一早,有战士来报告,武林门被漕丁堵上了。

“堵门?他们以为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吗?”叶孟言听着想乐。

“小叶,你马上去城北准备,把机枪架起来。我让两个连马上去武林门。”赵引弓立刻就开始下令。

“那个罗教小头目带不带?”

“不带,用最坚决的态度把他们打垮!”

赵引弓知道城里的缙绅正在观望,一旦他不能干净利索的镇压这场乱子,这些人就会起别的心思,之前已经杨草已经报告有些人在暗中活动了。而且他对缙绅的态度最近在元老院里被杜雯等人抨击得很惨,现在用一次坚决的行动也可以部分挽回自己的形象。

漕丁们在城外已经徘徊了很久了。当他们企图进城的努力被守卫城门的一个班用子弹挫败之后,他们就陷入了不知所措的状态。随着太阳的升高,很多人又热又渴,躲在路边休息去了。这次行动没有系统的组织,基本上就是几个罗教头目在鼓动,自然也没有人准备食水。有些人已经开始试图打砸周围的民宅和店铺了。

突然,城门洞里起一股烟,一发炮弹落在了人群中,打飞了好几个人后落入护城河里。人群急忙散开,可城门口的人实在太多了,一时间自相践踏。紧接着城墙上和城门洞里冲出来的髡贼士兵却用一排排子弹肆意收割着生命,很多人来不及上船就被射倒在护城河边,把河都染红了。即使上了船,也有不少人被炮弹连人带船打翻在水里。也有比较机灵的人立刻投降,才没有被伤了性命。

赵引弓站在城楼上估算了下,被打死的漕丁大约有一百多人,俘虏的有五百多人,跑掉的比俘虏的大概要多一些。他觉得这样还是不够,走下城墙之后又对三营留下的那个副营长说:“现在敌人已经丧胆,不过为了避免他们卷土重来,还得辛苦你们一趟,带一个连,再把山地步兵连也带着,去把拱宸桥河边那一带漕丁的房子和漕船都烧了。”

“是,为元老院和人民服务!”

副营长领命去了,可刚赶来的钱张二人听了却大惊失色。“赵兄,万万不可烧船!”

“敢问两位,为何不可?我听说江南苦漕运,现在烧了船该是好事啊?”

“漕军不运,还有民运啊,正如白粮民运,百姓不堪重负。”

“那我大宋截断漕运,该是大大的好事,为何两位还要阻拦?”

“此事亦是无奈。漕运虽苦,苦江南尔,漕运若断,则苦天下啊!”

“我元老院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此事当年我亦向天如提过,漕粮改海,既可苏民困,又不乱京师。只要议和事成,此事可办。”

“此事甚难……哦,贵众可是同意议和了?”

“正是。我大宋不日将遣使来此议和,还请两位略待时日。只是听闻周相圣眷日衰,不知议和之事,可能作数?”

正说着话,忽然有个士兵赶了过来,报告俘虏中有一人说有大事相告,又不肯明言。赵引弓叫把人带去布政司衙门。

“你确定是他?”

“小人看得真真的,的确是他,再不能错。”

“他现在人在哪里?”

“这个……小人不知,不过他就是一副伙计打扮,也没个人跟着,看着不像个头领。从成记米店后门里出来的。”

“把时间地点再重复一遍。”

……

“您都问第八回了……是是,小人说的都是真的。我看见他的时候是……”

问话结束后,审讯员来到隔壁一间房子里,把记录递给了赵引弓。虽然那个漕丁喊着要见大首领,但赵引弓被坑怕了,只让情报部门的归化民出面,自己在一边旁听。

“也就是说这个何六没有跟着毛五一起走,反而潜伏回了杭州?好胆色!”赵引弓扭头对杨草说,“现在看你们的了,把这个米店盯住了。别像在临高一样出乱子。”

“是!”

如果可以的话,赵引弓是不想让政保局的人插手的。可执委会对郝元的徒子徒孙非常重视,杭州站的侦查力量又在之前的风波中损失殆尽,连乌龙社的头目们都被押去三亚挖矿了,实在没有人能拉得出来,只好让临高之熊一起打这个副本了。

根据陈十一的说法,郝元的主要手下确实是他们十二个,但这十二个人绝对不是全部力量。米骚动时他负责吴江地区,但闹事的人中只有三成是他自己带去的,其他人都是按照郝元给的联系方式找到的。也就是说即使把他们十二个全部收集全了,也不代表把郝元的势力连根拔起。

这杭州城里是不是还有人准备作乱?是不是正有人在暗处盯着自己?经过了一系列惊涛骇浪,赵引弓已经非常敏感了。想想自己身处十几万人包围中,能够保护自己的却不过一千多人,其中一半还是新招不久的酱油军,他就整宿整宿睡不好觉。其实他也想过回临高歇一段时间,不过为了拯救自己的政治生命,还是坚持留在这里。

……………………

“这该死的台风!”

蒙德骂骂咧咧的回到了屋子里。截断运河的行动还算顺利,不论是明军水师还是漕军都不敢和伏波军打。可没想到台风又来添乱。立秋号在风中损坏了桅杆,已经只能靠蒸汽机航行了。可因为台风,崇明岛的运煤船没有及时开过来,现在动力不足的立秋号只能呆在码头附近,没法去堵运河口子了。

“报告,扬州城南门发现明军正在出城!人数大约四千人!一营已经前去迎战。”

“啧,扬州府还挺会抓机会,雨刚停就来了。”

已经看得见那艘巨船了,只要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到了。现在正是西南风,一烧起来神仙都没得救。二十两银子马上就能到手,牛金山的心里热得像有团火似的。

牛金山是仪真县的一个普通佃农,今年二十三岁,从生下来就没吃饱过,半饥半饱的活到二十多岁。本来他还会这么半饥半饱的活下去,不过暴雨引发的洪水冲走了他家的窝棚,也冲走了他的父亲和弟弟,只剩下他和他母亲。也许是受了刺激,也许是受了风寒,他母亲一病不起。为了给母亲治病,牛金山想了很多办法,但他家都没了,谁也不敢借钱给他。这天他偷偷去挖草药,结果被地主家的家丁发现了,几个人不顾他的哀求,把他绑起来送了军——最近县里正要各村出丁呢。

前天下午,牛金山正看着外面大风大雨担心他的母亲,这时来了一个把总,问他们谁水性好,敢上船去打髡贼,还许了银子。牛金山想有了银子说不定就能救母亲,就应了下来。

越来越近了,突然迎头来了一艘大船,没有远处那艘大,不过也是极大的。前面船上的军官大声喊着是来送煤的——他装扮成了船老大的样儿。似乎是信了,那个大船放了他们过去。大家刚松了口气,前面又来了一艘大船,军官又喊了一次,不过这次回应他的是对方的大炮。

听见炮响,牛金山吃了一惊,就见前面有两艘船碎成几块飞了起来,船上装的煤和柴火飞得到处都是。紧接着已经到了自己后面的那艘大船也开了炮,光是掀起的浪花就浪翻了好几条船。牛金山见势不妙,再顾不得那二十两银子了,赶紧跳进江里,拼命向岸上游去。可还没上岸就被髡贼的小船截住了。髡贼都拿着大刀和鸟铳,大声喊着要他们上船,凡是不听的都被打死在水里,髡贼的鸟铳打得又远又准。落水的人只好乖乖听话。

被髡贼押进了瓜洲城,出乎牛金山意料的是,他们每人都得到了一碗姜汤。等到发冷的身体重新得到了温暖,又有髡贼来问他们的名字和年龄,还有会不会什么手艺。等到问完了,就把他们赶进了几间大屋子。

又一个意外的事,他们睡的草铺上的稻草竟然都是干净的,而且很厚,牛金山被抓丁后睡的窝铺根本没法比。屋子里除了和他一样的人,还有很多其他人,牛金山就看到了一群和尚,听说是江对面金山寺的。这些肥头大耳的和尚在这里待了有些日子了,平时都要干活,不干活的时候一个个闭目念经,不搭理旁人。

……………………

因为扬州府的反击,伏波军消耗了不少弹药,为了找回损失,熊茂璋带队去扬州城要赔偿。扬州知府不肯给,他们就自己打破了东边的新城,搬空了包括广储仓在内的许多仓库。因为东西太多,一营在扬州整整搬了十日。

崇祯七年闰八月初五,崇祯皇帝心情坏得无以复加。

陈奇瑜那边的情况肯定是不对了,之前的奏章里他很肯定的说困住了张献忠等匪伙,可这么久都没有好消息传回来,反倒是传来了不少杂音,按照崇祯的经验,往坏处想准没错。

这次宣大的事也让他对王坤等人非常失望,他已经在考虑是不是等局面稍微稳定之后撤回各地监军太监,但这时江北巡抚杨一鹏的奏章到了。这一下就像个焦雷打在皇帝头上,漕运一被断,天下都要不稳了,别的事都顾不上了。

皇帝连忙召集大臣商议此事,而且不止阁臣,把下面的官也叫来了。本来阁臣们还打算照惯例让言官们把脏水互相泼几下,可没时间也不耐烦听的皇帝没心思等他们慢慢撕,干脆的跨过票拟和批红的程序,直接点名问这些人该怎么办。

周延儒和王应熊拿出南京兵部的文书作证,说明南直隶没有能力击退髡贼,为大明百姓和江山社稷着想,建议皇帝立刻派人招抚,尽快恢复漕运,稳定北方。此言一出,不少齐党楚党的言官和大臣立即站出来攻击周延儒王应熊卖国,流寇可以招抚,海外咱们大明什么时候招抚过?不过浙党大多闭口不言。

温体仁暗骂崇祯昏了头,谋不决于众人,哪有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商量大事的?不过被问到头上也不能装哑巴了。出乎很多人意料的是,一向跟周玉绳不对付的他竟然支持招抚,而且兵部尚书张凤翼也出言支持,还从饥饱、劳逸等方面分析为何难胜。

眼看招抚的建议开始占据上风,钱士升红着眼睛站了出来,厉声指责周温二人祸乱国家。他的理由很简单,招了这一个,以后红毛人等海外之众如法炮制怎么办?必然纷纷而起不可收拾。大明对这种人从来都只有一个打字,怎能轻易言和?那不走到了宋朝的老路上吗?何吾驺也站出来支持他,军队都上路了,怎能朝令夕改?看见东林党内讧,齐党楚党都开始在一边起哄架秧子。

周延儒怒瞪钱士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以私废公也得看下情况吧!大明都危在旦夕了!钱士升同样瞪了回去,他从来就没看得起这个周内阁首辅:你和温体仁也不是什么好鸟,你们不就是怕髡贼打到你们家里吗?别装什么圣人了。

会议到这里就完全进入了撕逼状态,双方的支持者口水乱飞,最后唯一确定的是让皇帝下诏书把江南以前的织造给免了。

崇祯皇帝散会之后心里烦闷,就去了后宫里的玉皇殿散心,再找人扶乩,看下吉凶。出来的文字崇祯皇帝基本看不懂,就让人给他解释。不料解释出来的结果让他大吃一惊。

撇开那些云山雾罩的词句,中心意思是:和髡贼战,则必败,且社稷倾危;与髡贼和,则逢凶化吉,江山不倒。

崇祯一直是不相信髡贼有多强的战斗力的,以前报上来的信息都说髡贼水战很强但陆战很弱,因此他一直没把髡贼当做中原流寇那样的生死大敌。而这次髡贼在江南攻城略地,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当地官军太过无能罢了,毕竟有五十三名倭寇的事迹在前,只要中原精兵去了,准能一举荡平。可上天竟然说战髡贼则必败?这实在超出皇帝的想象太多了。

扶乩之前,崇祯皇帝本是倾向于钱士升的看法,不管怎么说,向外敌求和的皇帝大明是一个没有的,虽然名义叫招抚,但也是要在史书上留下骂名的。但现在他的信心已经被动摇了,要不要让周延儒或者张凤翼私下派人去探探髡贼的底?但他又叹了口气,何吾驺说得对,讨髡的官军已经在路上了,怎么着也得先打过一场,看个虚实。

……………………

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疙瘩瘟席卷青莱,朱大典暂时呆在济南府走不了了,不过杨御蕃已经带着先头部队南下了。因为害怕遭瘟,走得那叫一个神速,才走了不到一个月,已经从济南走到淮安了。这九百里可是带着三千多人啊,还有马。

这天过了淮河来到了清江浦,因为杨御蕃一直闷闷不乐,部下们晚上特地备了点吃食相请。杨御蕃知道他们的意思,但怕沮了士气,也不敢跟他们说心里话,只得勉强振作精神勉励了他们一番,饭后各自散了。

在他心里其实是很恐惧的,澳洲快枪有多厉害他是最清楚的。自从拿到五十杆南洋式步枪后,他将其装备到自己的亲兵中,并用心操练。这些年在剿灭贼寇的战斗中,仗着这支快枪队,他一直是战无不胜,当然也为弹药在鹿庄主那里多花了不少银子。兵还是那些兵,就因为得到一件兵器,当年被孔有德他们打得溃不成军的自己就被人吹成了当世名将。而且不光是他一个,曹文诏得到澳洲快枪后也是无往而不利,特别是今年在山西剿贼也是战果辉煌,几乎把山西的流寇扫荡干净了。杨御蕃估计这次疙瘩瘟就是被他赶过来的流贼弄出来的。卖给他们的都这么厉害,澳洲人自己用的又该厉害到什么程度呢?

还有那些人的精气神,似乎也和官军不一样。杨御蕃见过吕泽扬操练,当时只觉得有意思,但现在想起来,那应该就是髡贼的练兵之法。可惜当时自己嫌这套法子太费钱粮,没有细细琢磨,不然这次也能多几分成算。

忽听外面马蹄声响,原来是朱大典的信到了。信里说髡贼已破扬州,要他速速进兵。

就在杨御蕃他们宿营处不太远的地方,一间万有的铺子里,正有人在发报,发报的内容是杨御蕃他们的人数、装备等军情。本来临高有夺取清江浦漕粮的计划,但因为不清楚黄河入淮对水文条件的影响而作罢,只让对外情报局加紧收集南下明军的情报。

松江府北门外的净化营中,最早一批入营的人已经呆了一个月,现在看着也算是像点样子了。

元老院在松江把缙绅大户连根拔起,他们的产业也收归元老院所有。因为要建立棉纺基地,松江府的机工们并没有被放任自流,任其失业,而是被强制送入了本地的净化营。为了不浪费人力资源,杨云把一部分原材料和状态比较好的搅车、纺车和织机之类也搬进了净化营,让他们在训练之余也能做些事情。工业口本想让他们都用大纺车多练练手,那个规模比较大,和将来要用的蒸汽纺机要稍微接近一些,但那是水力的,不管是搬还是用起来都不太方便,就只搬了些普通的小纺车。

这些人被分成三队,每队一千人,一队操练,一队上机,一队休息。因为现在正是收棉花的时节,休息的一队还要时不时的去搬运收到的棉花。上机的工作量并不很大,主要是训练多些。对他们的操练主要是为了强化他们的纪律性和服从意识。这些人都是社会低层,吃苦耐劳是没的说,不过服从意识有些欠缺,以前给机户干活时总爱时不时来个叫歇,在元老院里可没有罢工的权力。

在破城之后因为临高只说要抓机工,伏波军战士也就照章办事,结果把踹坊和染坊给忽略了,直到布织好了,管事的人才想起来这头。而这时因为坊主多数被抓,匠人大都散了,山东支队花了不少力气才弄回来一些人。现在这些人也在营里,不过因为时间太短,还没让他们开始工作,都还在走队列和跑圈呢。

对于净化营里的生活,不管是机工还是匠人都觉得比较满意。他们往日没日没夜的干活,得到的工钱却往往很少,年成一般的时候都常常吃不饱。现在不但自己吃得饱,还能让全家都跟着吃上饱饭,虽说规矩大了些,不过还能忍受。有些人还主动告诉了同乡的地址,希望元老院也能把他们弄来。

不光是这些人,松江府城内外的农民和小商贩也觉得比较满意。虽然今年连遭三次台风,有人私下里说些怪话,但大多数人都得到了元老院的救济,也没有地主和官吏们要他们交税服役,还是感恩的。澳洲人虽然也有劳役,但都是给报酬的,不会让人破家,有些远处甚至是邻县的人还专门跑来干活。松江府里也恢复了些繁荣气象。

看着松江府战后短短一个多月就有这般景象,钱谦益心中暗暗吃惊。跟赵引弓接上线之后,他和张岱就被带到了这里,和另外几个髡发的人谈判。因为传递信息需要的时间比较长,谈判的进展相当缓慢。在谈判间歇里,澳洲人经常带着他到处参观,比如军营、战舰、码头之类,让他俩大开眼界。张岱多是好奇,但他却看出这伙髡贼的所作所为必定是中国之大患,心中发愁。

又是一天的参观结束了,钱张二人各自回下处歇息。本来元老院给他们安排了一处宅子,可他两人自带了不少下人,元老院给安排的宅子实在局促,供应的饮食又粗劣,没两天就要求换地方住了。松江府的事务千头万绪,元老院实在没那个精神去伺候他们,就开了几处宅院让他们自己挑,然后在他们挑好的两处宅院门口各派了几个战士站站岗,又每天送些米面菜蔬什么的。

钱谦益回到书房,写了一会字后,叫过一个小厮,问道:“柳姑娘今日可好?”小厮回道:“柳姑娘今日安好,小的刚才还听见花园里有琴声。”

主仆二人说的柳姑娘是柳如是。髡贼打进松江府之后,她所在的行院被查封,幸亏髡贼对私财还是比较宽松的,柳如是才能带着自己积攒的一点钱财暂时找了个地方安身。但因为髡贼将满城缙绅屠戮殆尽,再也没有人能与她诗酒唱和,断了生计,只能坐吃山空,而与她有来往的李待问、宋征舆等人不是逃了就是死了,连个投靠的人都没有。倒是有个髡贼头目想要梳拢她,可心高气傲的柳如是怎么可能看得起一个海贼?何况这人又黑又粗,半点才气也无,柳如是骂了他几句,他也没听出来。最后只好拿出剪刀对准自己胸口,厉声斥责,言明只要这头目再上前一步就立刻自尽,才算是逼退了他。不过自此以后,髡贼先是以她对什么“手掌”无礼为名,不许人再卖给她柴米油盐,后来甚至将她赶出居所,柳如是走投无路,想要投河自尽,正在此时,遇到了钱谦益。钱谦益和她曾有过会面,于是上前搭救,用一句“水太凉”打消了柳如是的投水之念,将其接回住所,又找来几个仆妇伺候她起居——髡贼只抓了缙绅全家和一部分通房大丫鬟,大难之后流落在外的小丫鬟老婆子成堆成堆的。

钱谦益来到后花园,只听见琴声凄切,满是衰亡之意,不由得叹了口气。柳如是起身相迎,又问起今日之事,钱谦益如实回答,并不隐瞒。当听说朝廷还没有旨意来到时,不由得为钱张二人担心起来。此次两人承张溥之意前来和髡贼谈判,可是两头不沾边,一旦事败,要么是朝廷震怒,功名难保,要么是髡贼气恼,杀人泄愤。钱谦益却觉得髡贼并不在乎他们是不是有皇命在身,连日的参观,更像是对江南缙绅的炫耀和警告,似乎髡贼并不想继续用兵,这样看来自己拖住髡贼步伐的任务也算是很容易完成了。至于朝廷那边,虽然自己已经被撤职了,但周延儒还是首辅,此事有又吕维祺和东林复社诸人作保,朝廷不会做得太过头。

不过另一个任务,说服髡贼解封漕运就没那么容易完成了。这些天不论他和张岱怎么说,髡贼始终不松口,提出的撤军条件让他俩实在不敢想象。这样事情就僵住了,估计没有大的变动很难有进展。

柳如是见他面色不好,便为他倒了一杯茶,又为他抚琴一曲,却不是哀婉的调子,而是中正平和。钱谦益在香茶和乐曲中渐渐平静下来。

钱谦益没有说出那件让他感到非常恐惧的事。经过多日观察,他发现松江府的髡贼组织非常严密,管理非常有条理,治政抚民都有一套,而且贼兵虽然杀掠极惨,但私下从不强掠民财。髡贼的各种做法看起来诸子百家无所不有,却唯独没有儒门圣教的影子。这说明什么?说明髡贼现在不需要他们这些文人,至少他们在髡贼的管理体系中得不到重要的位置。而且髡贼日常所用文字皆为俗体,文章全用白话,还屡教不改,所用书吏也既无文采更无尊卑,纵有几个读书人,也像着了魔一样,把圣人的教诲全丢到脑后了。从撤职以后他一直是个看客,看着天下风起云涌,也对大明的天下隐隐约约有些预感,可要是被这些完全不尊重读书人的人得了天下,怕是这华夏大地都要陆沉了。

……………………

第三章

在临安县城东城门,一小队治安军正在进城。

最近临安城里的缙绅们向杭州求援,说是县内有流寇横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请澳洲人帮着平定一下,一应花销都由他们负担。于是赵引弓把治安军派出来了,考虑到临安多山,就把阵焕他们也派出来了。

胖次跟着大家一起列队进城。他是去年底才进入治安军的新兵,之前一直跟着几个长辈在南洋混日子。因为偶然听某个日本人水手说起去临高的人都过上了好日子,胖次动了心思,就离开了那些亲戚,搭海船去了临高。通过努力成为了一个治安军士兵。

胖次本来叫平次,因为长得很胖,简直是喝凉水都长肉,在治安军推广普通话之后,就被人叫成了发音比较近似的胖次。他正摆动着圆滚滚的胳膊,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前面的山地步兵连。上半年那场架还让他记忆犹新。

胖次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灵活又那么强壮的人,本来是双方各出十个人的群架,结果一上来,被称为魔鬼的队长就被对方两三个人纠缠住了,而那个人却用连续三个假动作轻易摆脱了围攻他的治安军战士,接着又硬生生冲开了队长身边的两个人,从背后放倒了队长。从那以后,他们队就都对那个人充满了敬畏。

正在被胖次打量着的阵焕完全不在乎后面那帮累赘的想法,他正在观察着临安的市容,还露出了蔑视的微笑。这里又脏又破旧,不说跟高雄比,就是杭州也比这里强得多。希望能早点完成任务,离开这个鬼地方。

问过县里大户,又看过现场之后,阵焕判断对方至少有一百人。这么多人很难完全隐藏自己的行踪,他决定在城外的山林里展开狩猎作战。

……………………

毛五正带着队伍走在向西的山路上,心里还在想着昨晚的事情。昨天晚上,他在临安县西北方向的一个小山村里开席请客。

在村里最大的一座屋子里,他请了三个本地人。其中两个一姓王一姓袁,原本是卫所的军户,因为今年遭了灾,杭州城被髡贼占了之后也没处要钱粮,就带着三十多人离开卫所,占山为王了。另一个人则是毛五的老朋友,一直在天目山一带活动的老山民或者老山贼,姓罗,人称罗瘸子,手下也有十几号人。毛五来临安一路上缺吃少穿,罗瘸子就邀请他一起打庄子。此次他们一块打破了临安城外的几个庄子,收获颇丰。毛五因为手下人出力最多,分到的东西也最多,就做东请酒。连这些人的手下也一块请到屋外吃喝。

席上的酒肉不算有多好,不过这些人都是苦出身,本来就不讲究什么,个个吃得满嘴流油。屋里的几人都喝多了,嘴有些没把门。王军户笑着说:“毛大当家,我怎么觉得看不明白你们啊。你们也算能打的,可在杭州那个花花世界呆了这么些日子,怎么一个个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比我们卫所里的弟兄们都好不到哪去呢?”袁军户也接口:“看你们在临安的打法,只打硬茬子,小一点的村子都不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打下来的东西还要散出去一大半,能发财吗?梁山好汉说替天行道,该算仁义了吧,不也是自个大秤分金银?官军上阵都要开拔银子,你们也管自己叫军,不给开拔银子不说,上了阵连个赏银都给不出,时间长了会冷了下面人的心。有钱粮才有人,有了人腰杆子才硬得起来。我们要有你这么多人,还不知道怎么阔呢。”罗瘸子也来凑热闹:“老弟啊,你们现在可不是在杭州开打社的时候,打得好就有人给钱。现在没人给你银子,一切都得自己挣,名声可没那么值钱喽。这临安县比杭州府可穷得多,没那么多大户可打。你们要是老这么挑食,可是呆不长久的。”

毛五知道这些人对自己都没坏心,希望他能带着一块做大“生意”,说实话这些人的观点对他也有所触动,但他们的做法实在和郝大讲的道理差得太远,这次他们不但在庄子里大赚一笔,还将打劫的目标放在贫苦的佃户等人身上,抢光他们之后还杀了不少人,又将剩下的裹胁到自己的队伍里,把县城周围的村庄几乎都祸害遍了。毛五觉得这样太失人心,便拒绝了他们合伙的邀请,今天一早独自向自己的老家於潜县出发了。

阵焕举起右手,他身旁的草丛里同时举起三张弩。

几声轻响之后,一个站在山石上的人晃了晃,一头栽了下来。两个战士猫着腰跑过去,把尸体拖进草丛里。

这是附近最后一个放哨的人,前面他们已经用同样的方式干掉了三个。现在可以直接冲进前面山坡上那个村子里了。不过阵焕决定先观察一下,看看土匪有没有陷阱或者薄弱环节。这绝不是胆小,是为了避免过多的损失。首长也说过,战术上要重视敌人。当然,虽然对方可能有上百人,比自己手边的人多一倍,但阵焕相信自己的部下绝对不会丢脸。那些治安军被远远的放在南边的谷道里呆着,阵焕怕他们因为缺乏经验而打草惊蛇。山地步兵连在台南的战斗中已经培养出了足够的默契,不是那些笨手笨脚的家伙能比的。

看了一会,阵焕觉得不对,现在天已经亮了,村里不应该只有这么点人活动。按照陆军的要求,侦查过程中应该尽可能抓舌头,以便获得情报,不过阵焕他们一直在对付台湾土人,基本上用不着抓舌头,就没养成这个习惯,而且山地步兵连没人会南京官话和本地方言,抓了也问不出来。其实他们本来带了一个胖翻译,不过因为走得太慢,被阵焕扔给治安军了。

突然南边远处传来枪声,村子里的土匪听到枪声也骚动了起来。不知道后面出了什么事情,不过没有时间犹豫了,阵焕直起身,拔出弯刀大喊一声,带队冲了出去。

村里的土匪们看见一群脸上画得像妖怪的人冲过来时都愣了一下,不过反应过来以后都呼喊着跑开了。阵焕没有理会这些人,直接冲向最大的屋子,这里守备最严密,应该是匪首的住所。果然,守在门外的土匪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逃散,而是举着木枪呐喊着冲了过来。不过下一个瞬间他们就被手榴弹炸得东倒西歪,然后统统被砍死了,基本上没有起到阻拦的效果。

屋子里土匪没几个,女人倒不少,都在草铺子上缩成一团。匪首的武艺完全不值一提,阵焕打倒两个头目总共用时半分钟,倒是这些光溜溜的女人让他挠头了一分钟,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不算调戏妇女。最后干脆当成匪属,用绳子捆了和其他俘虏一块带走。

因为担心后路被截断,阵焕等不及收拾完毕就带着二十个人先回头下山了。一路跑得像风一样,赶回山谷里才发现治安军那里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做。

“刚才为什么打枪?”阵焕跑的气喘吁吁。

“刚才山上有人从你们的来路过来,看见我们就往山上躲,我们就开枪了。不过没打中。”

“那你们怎么不追?就眼睁睁看着他们跑掉?”阵焕眼珠子都要冒火了。

“追了,可没追上,他们都往西边山上跑,跑得太快了。”治安军的队长很不愿意在阵焕面前丢脸,脸红得像番茄。

“我先去追,你们把后面运回来的俘虏好好问一下,看能不能问出那些人是是谁。”

阵焕他们跟着罗瘸子一伙在山里转了几天了。开始很顺利,他们用半天时间追上了罗瘸子的人,打死打伤了四五个,可等土匪们丢下财物逃跑之后就不一样了,几次看着要追上,都被七拐八绕的甩掉了,还被土匪从山上推石头砸伤了一个人。地形不熟,阵焕就带着战士们在天黑以后下山埋伏起来准备打伏击,可这罗瘸子也精,有埋伏的地方不走,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绕到了阵焕他们的背后。

接下来依然是捉迷藏。山地步兵连的战士们又捉了几个掉队的土匪,但是直到后面派人把他们找回来为止,依然有土匪漏网。

经过辨认,打死和抓到的土匪里没有罗瘸子,阵焕暗自埋怨这家伙也不穿好点,像那两个被处死的匪首一样穿一身丝绸衣服多好,再不会认错的。不过他没时间去教育罗瘸子怎么穿衣服了,经过审问俘虏,得知了毛五踪迹的游老虎急匆匆的带着三个连赶到了临安,要求在临安剿匪的全部战士立刻跟他一起去於潜,还让当地衙门组织五百民夫帮忙运输补给,七十里山路可不好走。

没有知县的县衙根本不敢违抗伏波军的命令,不过善后局的大户们听说匪乱已平,伏波军还要向西追剿残匪,纷纷表示今年遭了灾,又有匪乱,实在拿不出那么多粮食,之前供应剿匪已经是极限了。这也是伏波军在杭州不杀不抢的美名已经传开了,大户们都不那么怕。不过游老虎已经在海盐杀顺手了,他直接让部下打破了城东稍远处一个没有遭匪的庄子,以通匪的罪名将这个庄子里的人统统抓了起来。为了体现元老院的公正和依法办事,还弄了些土匪的武器和衣服作为罪证。这事过了一天,人和粮食就全齐了。

游老虎让轻步兵连和阵焕他们做先头部队,轻装赶往於潜县城,三营其他人带着炮晚一天出发,治安军留在临安县确保后路。

……………………

於潜县城北方,一个天目溪边的小村子里,毛五正在看书。他的亲兵小三子一路快跑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三子,怎么跑这么急?”

“五……哥,他们来……来了。怎么办?”

“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吗?慌什么!来了多少人?”

“昨天来了……一百多,在城东扎营。”

“没有进城?”

“没有,也没吃大户。县城很安静,还有人向他们卖菜。”

“我们不要轻举妄动,看看他们后面还有没有人来。现在最重要的是练兵,不要随便招惹他们。”

看着小三子远去的背影,毛五轻轻吁了口气,合上书站了起来。对于能不能凭借手上这本完璧书坊版《纪效新书》胜过髡贼,他是一点信心都没有。所以在西边那件事准备好之前,他不打算跟髡贼硬碰硬。

自从离开了淮安,杨御蕃就一天比一天郁闷,因为粮草越来越难弄了。在宝应县,他还能弄到五天的粮草,到了高邮竟一点也弄不到了。其实在清江浦时杨御蕃就被粮食问题卡住过,因为担心人手不足,他想等等后面的刘泽清他们,但有关部门想早点打发他们走,故意减少军粮供应,逼他们早点上路。

因为北京的崇祯皇帝为了稳定边军,不停的催促向北方运粮,而江南漕粮被断,扬州瓜洲的漕粮都没剩下,管粮务的蛀虫们眼看着各个漕粮的仓库里那些亏空要弥缝不住了,就想出了各种办法,比如腾挪地方粮储,压缩正常开支什么的。高邮县做得最绝,一把火把仓库烧成了白地,督粮道的官也畏罪自杀了,杨御蕃连找人都找不到。支十得七的惯例他已经很久没有享受到了,可任凭好话说尽,又多许银子,也得不到一粒粮食的情况还是第一次。虽说还有没吃完的军粮,如果能让马也勒紧肚皮的话,还是可以坚持到扬州的,可恶战在即,马是不能饿的,杨御蕃也不好断了亲兵和队伍里那些大小军头的好处,再加上沿途罢市,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只得做些违反军纪的事情,结果弄得高邮以南怨声载道。

从高邮出发四天后,这支行李迅速增加军队赶到了扬州,扬州城门紧闭,也没有人来迎接。虽然探子报告说没有髡贼的军队,但杨御蕃还是谨慎的选择在城北扎营,并安排了非常严密的夜间巡查。

一夜无事,第二天扬州城依旧城门紧闭,只派人在城头告知他们去南郊安营。看到城外到处是战斗痕迹,杨御蕃不敢轻易南下,只是派探马四出侦查。根据探马的回报,城南被破坏得很严重,房屋损毁不少,城门洞也是用砖石堵住的。髡贼占据了运河和仪扬河交汇处的高旻寺,要南下瓜洲就必须先攻占高旻寺。探马接近到三里之外就遭遇到髡贼的火炮和火铳的攻击,无法靠近。杨御蕃决定在扬州城南门口外立一座坚固的寨子,以便和髡贼相持,等待援军,也正好可以利用那些被损坏的房屋。

可没想到城里的晋商和徽商不干了,那些房屋多半是他们的产业,虽然损坏了些,也不能被人随便拆了。这些盐商后台很硬,不怕官军,于是告到了盐运使司,要求杨御蕃赔银子。

寨子没立就遇到了这倒霉事,杨御蕃很气恼,他坚决不赔。商人们也不示弱,他们联合发动了罢市,虽然髡贼搬空了扬州的官库,但他们手里还是有粮食的。这下扬州知府傻眼了,髡贼还在虎视眈眈呢,怎么自己这边先闹上了?扬州城的官军在髡贼打进来时就全部逃散了,一旦这只客军闹起来可没人能制住他们。他急忙联络双方,做了不少工作才让他们消停下来。

眼看寨子要立好了,突然城北火光大起,杨御蕃他们昨天在北门外的营地陷入了一片火海。

叶孟言小队是从廖家沟绕到明军背后的,此时新寨将成,城北的明军开始将营地的物资向城南转移,探马也收回来很多。特侦队乘坐快艇在河口处突袭了明军后卫,全歼一百多人,接着冲入运河直奔北大营。

当一枚枚黑尔火箭落入营地时,守营明军士兵惊慌失措,自相践踏。虽然留守的副将努力维持秩序,也无法阻止全营溃散,很多人打开营门逃跑,却没有一个人去救火。眼看营中的火越烧越猛,已经难以挽救,这名绝望的副将带着自己还能指挥得动的几十名士兵勇敢的冲向发射火箭的位置,然后被机枪子弹全部击毙。

等到杨御蕃带着骑兵赶到北营时,营中的军械粮草已经全部被髡贼付之一炬。看着一片惨相,杨总兵的心里当时就拔凉拔凉的,只好一边收拢溃兵去城南,一边求扬州知府赶紧准备些粮食。可官库里干净得能饿死耗子,知府只好又去求商人和大户——髡贼搬库的时候公私分明,私人财产大部分得以保全。经过一番忙乱,总算是凑出了三十石粮食。不过还没等搬上城头,城外就响起了一阵紧似一阵的枪炮声。

大队髡贼从高旻寺里出来了,远远的向杨御蕃的寨子开炮。寨内的明军有些慌乱,不过因为防护周密,损伤不大,士气还能维持。对髡贼的炮火杨御蕃也有所准备,他立刻让骑兵部队从右侧冲出,奔袭髡贼的火炮阵地。

这支骑兵共有一百人,都是杨御蕃的亲兵,其中五十人是火枪队,背着南洋式步枪,另外五十人带着弓箭和长刀。与骑兵同时行动的还有五百明军步卒,他们从正面冲向髡贼。

杨御蕃没有接触过髡贼的火炮,按照澳洲快枪和大明鸟枪的对比,髡贼的炮大概比红夷大炮射程远一些,威力大一些,至于强多少就说不准了。何镇的人还说有炮弹会开花,想来说不定还会有猛火油或者毒烟球的髡贼加强版,因此他准备用骑兵的速度来克制火炮。不过哈乞开斯炮这种东西完全超出了他的预计,他的亲兵冲了好几次都冲不进南洋式步枪的有效射程,最后和那些步卒一起被赶回了寨子里,死伤不轻。

这时又有髡贼火箭从运河上飞来,这些火箭歹毒得紧,里面装的是火油,水泼不熄,得用土盖,灭火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放火的速度,更别提还有髡贼的炮弹来捣乱。于是不一会寨子里就没法呆了。

明军逃出寨子以后陷入了彻底的混乱,大部分队伍的建制完全被打乱了,杨御蕃还在大声叫喊,想激励全军死战。这时一发榴霰弹在他头顶上炸开了。

明军的全军覆没就发生在眼皮子底下,这让扬州城的官绅和商人们都很受震撼。之前他们以为髡贼能打破东城是因为本地明军无能,现在看着北方来的精锐竟然也被轻易打垮,不少商人心里都动起了别的心思。

明朝后期的晋商虽然还在盐商中有些影响力,但随着徽商的崛起,已经是江河日下了。为了弥补贩盐利润减少的损失,以张王两家为首的晋商们正在努力扩大生意路子,畅销的澳洲货当然也进入了他们的视线。往常这些生意都被广东商人垄断了,他们只能吃点残羹剩饭,现在可好,澳洲人主动出现在他们面前,还有这么强大的军力,自然要把握住机会。

张家一间铺子的后院里,正在进行着一场对话。对话的双方很奇怪,一边是张王两家的掌柜,另一边却是一个南北货行的伙计。要是往常,就是这家商行的东家都入不了大盐商的眼,可是现下两个大掌柜对这个伙计却有些毕恭毕敬的味道。

“也就是说,只要议和成功,澳洲货都能直接卖给我们?”张家的掌柜貌似平静的问道。

“不错,只是不能往北直隶和关外卖。我们不光能卖货,皮货、药材还有我上次给您二位的单子上开列的货物,我们都能收。粮食、煤炭、生铁和棉花都不抽水。”

“在下只是商人,朝廷大事非我等可知。朝廷许和不许和可是谁都说不准的,要是不许呢?”一旁的王家掌柜笑嘻嘻的说。

“只要官府不拦着咱们做生意,那也无妨。只是您两家的路上花费怕是要大许多,还是和的好。”

……

伙计走了以后,两位掌柜又商谈了许久。自从髡贼把那户假装卖煤的商人灭了满门之后,扬州城里就没有人敢对他们有所不敬了。这次髡贼撇开徽商,单找上他们,不论生意成不成,该巴结的地方可不能不做。

……………………

“我钱水协又回来啦!”

踏上凤凰山庄的码头,钱水协只觉得神清气爽,上次走得灰头土脸,这次一定要干脆利索的打个漂亮仗。陈思根在临清州干掉了刘泽清,自己也得加把劲,把郝元的同伙一网打尽才行。

赵引弓照例在码头上迎接,见了面就是一番激烈的握手,那直勾勾的眼神把钱水协吓了一跳,心想这家伙上次见的时候没这么变态啊,咋都快赶上去年中元节了?结果赵引弓一开口把他惊了。“啥?纵火?”

原来漕丁闹事被髡贼镇压之后,大部分人都被赶出了杭州,不过也有少数人悄悄留下来了。昨天晚上,这些人偷偷在城里多处地方同时放火,把治安军和伏波军弄得鸡飞狗跳,忙了大半夜。虽然火是扑灭了,可纵火犯一个没抓到。只在现场发现了一些字,大意是无生老母的惩罚之类。

本来这事该政保局的杨草负责,可让杨草把大部分人用来侦查何六的是赵引弓本人,他实在没脸去追究杨草的责任。幸好现在钱水协来了,可以请他来追查纵火漕丁的下落。

昏昏沉沉的睁开眼,天还只是蒙蒙亮,但窝棚里已经喧闹起来。力工们差不多都起来了,一股子汗臭、粪尿臭和食物的馊臭味在窝棚里飘荡。费力的挠挠身上的虱子,童贯挣扎着从稻草堆里坐了起来。现在天已经有些凉了,稻草盖着总是不暖和,起来的时候手脚冰凉。张彪和吉谏章早就已经起来了,还给他带来了今天的早饭,两个一多半都是麸皮的米饭团子,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这东西要是换了半个月前的童贯是绝对吃不下去的,不过现在他已经适应了,大口大口吃得干干净净。码头上扛包是力气活,不吃饱了会出人命的。

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这些年在汉口做生意,他们也算是小心谨慎,该巴结巴结,该讨好讨好,不求赚钱,只求平安。到今年七月都是一切正常,可到了八月初,武汉地区的起威镖局分别被被汉阳府和武昌府查封了,长江小组的小店也因为和起威关系密切遭了池鱼之殃,因为没什么靠山,连带着三位东家和伙计一块进了衙门。等到银钱使尽,三个人才从牢狱中脱身出来。

在七月时他们收到过临高的安全警报,不过三人自认为他们的铺子位置偏僻,不引人注目,没有撤离。结果弄得铺子被封,钱财荡尽,连生活秘书都不知被卖到哪里去了。虽然提前隐藏好了电台,但等他们偷偷把电台起出来时,电台却出故障了,不能再用。为了不被饿死,三人只得到处求活干,不过眼下流民遍地,找工作实在不易,幸亏做生意时结下了善缘,三人的身体又都强壮,总算在码头上找到了一份力工的活计,不至于倒毙街头。

力工的活非常辛苦,汉口是天下四镇之一,码头的货物吞吐量相当大。童贯他们每天太阳没出就要起床上工,天黑了才能休息,一天只吃早晚两顿,喝的水是直接从江里打上来的水,洗澡更是奢求。不过这还不是最让他们难过的,最难过的是到了晚上,他们还得服侍工头起居,甚至包括献出菊花。他们三人比其他人都爱干净,所以被工头和其他几个有势力的人“临幸”的次数尤其多,童贯起来迟了就是因为昨天晚上伺候工头。这里的力工擦屁股都是用土块,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下得去枪。

吃过饭,力工们都涌到码头上干活,今天主要是向兵船上运粮食。码头边的兵船不少,要运的粮食有好几千石。为了不挨监工的鞭子,童贯累得腿上都快没知觉了。正在挣命时听见工头在和人说话,似乎是江南吃紧,湖广巡抚唐晖刚从南漳沿汉水回来,就要马上顺江而下去打髡贼,在汉口补充粮食,连武昌都不回了。童贯默默的估算了一下,这唐巡抚的大军怕是有上万人了吧?接着他又苦笑了一下,现在根本没办法把这条情报传回去。

因为今天大家都非常辛苦,工头决定晚上犒劳一下大家。这几天童贯正受宠,工头就把买酒食的美差交给他去办。走在汉正街上,童贯突然看见一间新开张的铺子,上面写着“万有南北货行”几个字,顿时热泪盈眶。

因为昨天那段引起了很多人的不快,在这里说声抱歉。现在决定终止武汉的部分,重新整理思路,请大家忽略昨天的那一段。另外因为要重新构思情节,今晚无更,请各位吧友谅解。

罗瘸子正跪在脚边不停的磕头,毛五花了很大力气才抑制住一脚踹出去的冲动。

小三子带着十多个人去打探髡贼的行踪,却在路上意外的遇到了罗瘸子。罗瘸子身边只剩下了三个人,灰头土脸非常狼狈,不过他们带来了一个大情报:有十多台小推车在藻溪边运粮,不过只有两个髡贼押车。于是一向认为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小三子就带着二十多人果断的去藻溪边占便宜去了。本以为是块肥肉,哪知道是个陷阱,还没摸到跟前就被一群鬼脸人给截住了。一场混战下来小三子几乎全军覆没,只有他自己见机得早,跟着罗瘸子逃出命来,其他人全折在鬼脸人手里了。等到他们好不容易逃回村子以后,才过了仅仅一天,就听放哨的说南边两座山之外发现了奇怪的人影,这时他们才明白自己给髡贼带了路了。

两人连忙向毛五请罪,不过毛五并没有处罚他们。经过最初的震惊和愤怒之后,毛五一边冷静的布置转移,一边和颜悦色的安慰他们:“我们跟髡贼早晚总要打这一仗的。不用担心,我们这些天也不是啥都没干,小石头也已经去做准备了。小三子,我给你三十个人,不要硬拼,但一定要把髡贼拖上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以后就撤,到黄泥坞找我。”

“嗯,交给我吧!”小三子咬着牙说道。

“老罗,你跟我一起走,没人比你更熟悉这片山了,一会大家还要靠你带路呢。”

“行,瞧我的吧。”

将各处吩咐完以后,毛五回头看了看南方的群山,眼神有些复杂。他心里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镇定,本来通过山民放出假消息,已经让髡贼在南边的山里转了好几天了,按照他的计划,还要让髡贼再去西边转上几天,等他们累得不行了,再跟他们好好打上一场,可没想到情况一变,却被髡贼打上门来了。如果不能把髡贼干净利索的击败,接下来这些山民还服不服他就不好说了。

……………………

得到消息之后,本来在南边山里转得有些疲惫的两个连在营长游老虎的带领下,一天走完了三十里山路,沿着天目溪向北直扑过来。虽然有些累,但是想到马上就能消灭这股土匪,完成任务,战士们的士气都很高。

根据山地步兵连的情报,这些土匪是在东边袭击粮队时被阵焕咬上的,他们的老巢也在天目溪的东边。按照阵焕的说法,这些人的战斗意志相当顽强,而且在不利局面下仍能排出一种很灵活的阵型作战,虽然阵焕灭了他们二十多人,但自己也有五人受伤。因此阵焕没有自己强攻,耐心的等着三营赶过来。

当游老虎来到了土匪老巢的山村外时,阵焕过来向他报告,一个小时前有一部分土匪离开了村子,向北撤退了,这些人带了不少妇孺和鸡鸭,走得不快,他已经派人跟上去了。阵焕向他请示,是否要追击那股逃走的土匪?游老虎表示不用,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先把村子拔掉,再沿途清理各处山村,没有山民的支持,土匪只能饿死。

在村子北边的山里,小三子已经做好了死战的准备,但髡贼的做法让他看着很不对劲。髡贼并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急匆匆的向北追赶,而是耐心的拆房子、砍桑树、毁田地,这是要断他们的根啊!小三子看得又气愤又害怕,可他不敢乱动,虽然没有看见,但他知道那些鬼脸人一定在某个地方盯着他们,跟那些像鬼一样飘忽不定的人打仗,即使是他们这些山民也不能打赢。

照这样拖下去,一个时辰是肯定没问题的,但髡贼一直停在村里,五哥的安排就没法发挥作用了。小三子是知道毛五的计划的,这样下去大家都得完蛋,怎么办?

时间一点点过去,小三子仿佛听见了溪水声在慢慢变大,不能再犹豫了,他一咬牙,带着所有人一起向村子冲去。

游老虎正在村子里挥舞着长刀指挥拆迁,忽然听见村外枪声四起,他连忙赶到村口,正好看见一队土匪正在伏波军的火力压制下拼命逃窜,看样子似乎要向西逃到溪对岸。“终于忍不住了吗?可惜,你们和我们的差距实在太大了。同志们,冲啊!把这股土匪彻底消灭掉!”

……………………

“还不行吗,小石头?不是说一个时辰吗?”毛五的额头上已经见汗了。

“再等等,五哥。可能是水涨得还不够高。”小石头更是满头大汗。

他们正站在山坡上看着前面的一个湖。这是天目溪的一条支流,峡谷中有一个堰塞湖,似乎是因为以前的某次山崩形成的。为了利用这个湖进行水攻,小石头带着人把堰塞体加高了两米多,并把加高部分坝体的底部掘松了一些。在得到动手指令后,小石头立刻带人堵住了一旁的溢水沟。可这短短一米的水位,用了一个时辰也没涨满,泥石混合的坝体更是纹丝不动。

“当家的,髡贼离这里还有三里了!马上要到谷口了!”罗瘸子忽然跑了过来,“小三子在他们前面逃!”

……………………

“小石头,我****你****!”小三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肚子里的咒骂一直没停。

他的莽撞行动赔上了四名部下的生命,不过成功的把髡贼引进了溪谷里。在和髡贼玩了大约一个时辰捉迷藏以后,又损失了三个人的小三子准备逃走,可这时鬼脸人已经从他们背后冲上山来了,于是小三子又当了一次光杆司令。幸亏他腿脚利索,干脆沿着溪谷向上游撒开了跑。溪谷弯弯曲曲,又有许多大石头,伏波军不便开枪,还真被他跑了出来,不过他身后也跟着一大串人。一开始他还担心被激流冲走——后面追得太紧,没功夫爬山坡,但随着谷口越来越近,他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小石头那里肯定是出篓子了。

眼看着要跑到谷口了,是继续沿着天目溪跑,还是进入那条山谷?小三子没有犹豫,沿着天目溪继续向上游跑。反正这条命是被五哥救的,还给他好了。

阵焕跑到谷口处犹豫了一下,不过看见左边的山谷里两边都是陡峭的山崖,应该是条死路,便放心的追小三子去了。

“这些家伙真能跑啊。”

前面的阵焕带着山地步兵连跑得都看不见了,三营的战士在后面拼命追赶,可却被越拉越远。这也难怪,伏波军身上的米尼步枪、子弹、手榴弹之类的东西太累赘,在追击的时候很不方便。为了接应山地步兵连,游老虎带着轻步兵脱离了大队,冲在前头。

按照之前山地步兵的说法,最前面那个逃跑的土匪已经跟带着人跟他们交手过一次了,应该是个不小的土匪头领,说不定就是毛五本人,可惜没人看清楚他的长相。如果真是他,这次军事行动的最大目标就可以完成了。想到这一点,游老虎大声的鼓励着轻步兵奋力向前。

不过没冲太久,游老虎一回头,发现轻步兵和后面大部队的队形都已经脱节得相当严重。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王二小的故事。前面不会也有个埋伏圈在等着我们吧?想到这里,他稍稍压了压轻步兵前进的速度,想重整一下队形。

就在这时,前面忽然冲下来一个山地步兵连的战士,看样子似乎很着急,不停的叫嚷。但也许是太着急,也许是普通话不过关,他叫嚷的是黎话,轻步兵连谁也听不懂。游老虎以为是前面的阵焕中了埋伏,大声命令轻步兵连冲上去,就土匪那可怜的武器装备,不论是射击还是近战都不是自己的对手。不过他的命令却被那个黎族战士拦住了,只见他拼命向山上挥手,嘴里还在叽里咕噜,似乎是让游老虎他们上山。

难道是土匪在山上?游老虎向轻步兵连的连长一挥手,连长立刻命令一个排向山上爬去。这时那个黎族战士又叫嚷起来,使劲比划着让游老虎也上去。这下游老虎觉得不对了,这人为啥一个劲的让自己上山?他会不会有问题?看着游老虎用怀疑的目光盯着自己,急得头顶都要冒烟的黎族战士终于憋出了一个汉字:“水!”

游老虎猛然醒悟,他立刻向轻步兵连发出全部上山的命令,同时向后面的战士们冲下去,拼命喊着要他们上到高处。这时,他身后的上游处猛的涌下来一股急流,那个黎族战士和两个轻步兵用尽全力才赶在水冲过来以前把他拖到了稍高些的一块大石头上。

一股浑黄的湍流狠狠的拍在大石头上,溅起的巨浪差点把他们拍进水里。石头在轻轻摇晃,士兵们都吓得不轻,要是石头被冲走,那就全完了。不过游老虎却对身边的情况完全不理会,看着下游的战士在水里翻滚,他喊得声嘶力竭:“上山!上山啊!”喊到后来已经是泣不成声。

过了一会,旁边的山上忽然响起了枪声,趴在石头上的游老虎猛的跃起,瞪着血红的眼睛四处张望。原来土匪们从上游的山中冲了出来,又被早洪水一步上山的那个轻步兵排打回去了。只是因为后面上山的轻步兵手脚略慢,不少人的子弹被水泡了打不了,压制火力不是太足。

“这些兵怎么练出来的啊?”毛五看着眼前的战况,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全是不可思议。

这股水的量并不是很多,一袋烟不到的功夫就消退了。为了不给髡贼留下翻盘的机会,他还没等水退完就带着弟兄们冲了下去,务求在那些鬼脸人回来之前彻底粉碎对方的组织。可那些髡贼又一次刷新了他的认识,在突如其来的大水冲刷之后,这些人没有惊慌失措,而是迅速排成阵势组织反击,把自己的部下压得躲在山坳里抬不起头来,那些从水里爬上来的人,虽然枪打不了了,也端着上了短剑的鸟铳站在一起,把少数几个突破火力封锁的弟兄全部捅死。那气势简直像一座山一样,下游那些髡贼的惨景似乎完全影响不了他们。或许岳家军也不过如此吧。

看着完全占不到便宜,毛五当机立断,带着三十个人绕过被髡贼占据的山头,向下游扑去。他在山上看得清楚,下游的髡贼损失要惨重得多。他现在已经不敢再想彻底打垮髡贼了,只想能消灭一部分就好。

胖次挣扎着爬了起来。他完全懵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他们治安军这次本来是在临安县城里维持秩序的,因为民夫们在运输过程中表现得太坑,游老虎抽调了一部分人在临安到於潜一线执勤,希望用他们倭寇的名声震慑这些民夫和一些图谋不轨的人。这次游老虎一天赶了几十里山路,原来的民夫有些跟不上,就让在於潜的治安军组织了一部分民夫随军转运物资。胖次他们小队也押着民夫一块上路了,因为山路难走,又要运输火炮和炮弹,他们落在最后面。

开始一切正常,他们跟着队伍来到了一个小山村外,伏波军在拆屋子,他们趁机休息了一会。可没过多久就打起来了,只听着枪声乒乒乓乓到处乱响,接着伏波军的战士们都跑了起来。胖次他们的任务不是战斗,自然也用不着跑,在山坡上找了个稍微干燥些的地方整理物资。队长让胖次去打些水来,结果就在刚到溪边时,上游一股大水突然冲了下来,把胖次卷进了水里。或许是密度比水低得太多,胖次一直漂在水面上,直到被浪头狠狠拍在一块石头上晕过去为止。

他左右看了看,似乎并没有被冲下去多远,还能从树梢上方隐约看到那个小山村。他站起来要走,这时才发现身上到处是口子,疼得他龇牙咧嘴,还哼出了声音。突然从他头顶上面的树丛里跳下来几个人,手持刀子和长矛把他围在当中。胖次被吓得双腿打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小石头虽然听不懂这个胖子说的话,磕头的意思还是明白的,心想可算遇到一个软骨头了。他们这一路冲下来,虽然抓了不少人,也拣了不少东西,但像这样主动求饶的还是第一个。看这个人这么胖,说不定是个大官。

一阵阵惨叫声在溪边响起,又渐渐消失了,只留下一具具被剥光的尸体和有些发红的溪水。

很多人都不是直接被淹死的,毕竟这水和山洪还是不能比。造成最大伤亡的是溪谷中的峭壁和岩石,很多人在这些地方被撞伤或者撞死,撞昏的人也往往被淹死了。

毛五带着他的手下愉快的剿杀着还能战斗的髡贼,和髡贼的战斗还从来没有这么愉快过。这些人被水冲得七零八落,一拥而上很快就能解决。最麻烦的一次是四个髡贼站在一处,其中三个人拿着上了短剑的鸟铳。幸亏他们的火器都打不响了,毛五他们用石头砸开了这些髡贼的阵势,然后捉了其中三个人。前后所有的十几个俘虏都被剥光了衣裤之后杀掉了。有些人还想取首级,但被毛五阻止了,上游骚扰那些髡贼的人不多,要是被冲过来就麻烦了,必须抓紧时间。只有最后拿住的那个圆滚滚的髡贼,毛五打算用他去跟髡贼要赎金,就没有杀,听说髡贼的药很管用,可以用他去换些药和粮食,而且这人骨头很软,应该可以问出不少有价值的东西。

胖次跟着这些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林子里很黑,而且不时还会惊起鸟兽,他的脚下总是拌蒜。虽说祖先生活在日本奈良附近,但从来没在日本呆过一天的胖次显然没有什么爬山技能。而且从一开始爬山他就心惊胆战,把腿都吓软了,因为在离开溪边时他看到了上游的凄惨景象。在他的印象里,伏波军应该是长胜不败的,可现在居然败得这样惨。他离开南洋来当兵只是为了一天三顿饭和一身好衣裳,可不是来送命的,再说他家里也没出过一个武士,自然不会有什么武士道精神。

好不容易来到了一座林间的小房子里,胖次还没来得及打量周围就被推到在地,一个看起来挺和善的人问了他一些话,可惜他一句也听不懂。周围的人使劲恐吓他,但他除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之外就只会磕头了。

见到无法沟通,毛五取来了树枝和沙土,通过写字和他交流。如果他真是大官,应该是会识字的,果然,这个胖子一笔一划的写了起来。不过他写的东西让毛五皱起了眉头。只是个小兵,以前是流浪汉?有这么胖的流浪汉吗?难道髡贼也教小兵识字?自己教周围的人识字是受了郝元的影响,髡贼又是谁告诉他们的?沉吟了一会,毛五在沙土上写道:把你们练兵的招数都写出来。

这时罗瘸子走了过来,对他说:“当家的,我们好像放走了一个髡贼的大将。”

根据罗瘸子的说法,在他们绕道去下游时,山上的髡贼并没有马上跟着向下游移动,而是派人去了溪谷下面救人,似乎那块石头上有很重要的人。因为这些人没有追击毛五他们,他和小石头也没有做什么动作。后来鬼脸人也跑回来了,他们也是先去救石头上的人,如果只是几个小卒子应该不会让鬼脸人表现得那么恭敬。只是那几个人和别的髡贼在穿着上看不出什么区别,不知哪个才是大将。

伏波军死亡二十六人,伤十四人,失踪四人,治安军失踪一人,这就是昨天的全部伤亡。

虽然阵焕他们及时折回,和轻步兵连一起打了一个反击,消灭了十几个土匪,但这并不能掩盖整个行动的失败。现在能不能反败为胜就看阵焕他们了,如果能找到土匪的落脚地,还有机会完成任务。而他已经叫於潜县城里的那个连队抽一半人前来汇合,代替损失了一半人手的那个连队。

李大民今天心神不宁,昨天那场大水来得非常诡异,还冲下来几具伏波军的尸体,之后隐约有消息说山里的部队遇到了麻烦,他们也被安排加强对县城的防备。他有些担心自己的安全,不过想到父母和弟弟妹妹们现在都作为军属得到了妥善安置,再危险也不能逃,得拼命。不光是他,新兵们都有些紧张,不过看连队的老兵好像没有什么变化,也就稍微放宽心了些。

没过多久,要他们进山的命令下来了,和从山里回来的二连交接完成之后,他们踏上了蜿蜒的山路。在他们身后,二连连长不甘心的摇了摇头。他一直向营长保证,自己的连队还能战斗,一定能消灭土匪,但还是被赶了回来。等杭州的新连队派过来,他们大概就会被打发回去了。

和临安的县令不同,於潜的县令没有逃走,一直守在城里。昨天的大水他看见了,髡贼的尸体他也发现了,现在看着城外髡贼营地里只有几十个残兵败将,就不由得动了心思。

县衙里,县令正在说话:“诸位父老乡亲,今年髡贼乱我江南,残害士绅,罪恶滔天!近日又来我县作乱。现在髡贼在山中遭我县义民重挫,十不存一,正是我等为朝廷分忧,为百姓解难的良机!城外髡贼不过数十人,且多带伤,而我城中能战之人不下数百,当趁此良机,一举扫荡残贼!待平了城外贼众,我等只要派遣精兵扼守险要,就能将髡贼饿死山中。诸君,建功立业,就在今日!”

他说得慷慨激昂,下面的大户们却多不以为然。髡贼在城外不杀不抢,平买平卖,比官军都要好得多。要是惹恼了他们,把城洗了,自己上哪儿说理去?而且县令说要出几百人,那不是每家少说得出数十人?还得出不少钱粮,这可都是自家辛苦积攒的,实在舍不得。于是人人叫苦个个推脱,县令好说歹说才凑出了一百多人,而且人还没找齐,就已经有大户偷偷派人出城向髡贼报信去了。

游老虎回到於潜县城外的营地之后,立即叫来二连连长,询问县令死亡的事情。

“根据城内大户们的说法,县令是在城头抵抗我们攻城时,中了流弹身亡的。”

“那县衙里的其他官们,比如典史县丞什么的呢?”

“大户们说,都是中了流弹。”

“……你们向城头开枪了吗?”

“报告营长,一枪都没开。”

“大户们送了多少东西来?”

“银子三百两,米二十石,绸子二十匹,各种山货共一百公斤。”

“也算是有诚意了。”

对这些大户的识相,游老虎还是比较满意的。这次将毛五匪帮大部消灭以后,根据指挥部的命令,下一阶段将以物资和人员封锁为主,尤其是粮食、食盐和铁器的封锁。因此大户们的配合就很重要了。对于这次追杀毛五失败,指挥部并没有对他有太多的责难,而是把大部分责任都揽了下来,并对他们消灭了一百多名土匪的功劳进行了肯定。对于东门的做法,游老虎充满感激,同时也对自己的无能更加感到耻辱。大部分土匪都是被山地步兵营消灭的,自己带来的三个连战果最少,伤亡最多,除了强制搬迁了六十多户山民之外就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事。

虽然指挥部要求封锁,但游老虎并不准备把山地步兵和轻步兵收回来。这次战斗中轻步兵连是三个连中表现最好的,除了缺乏山地战经验以外没有大的缺陷,应该得到更多的锻炼。山地步兵连的狩猎作战方式被证明可行,现在北部山区的村落已经被清空大半,土匪为了得到补给必须出来活动,正好可以练兵。当然,能不能捉到毛五谁都没底,要是他向西去昌化或者向北过千秋关,游老虎就有点鞭长莫及了。

……………………

“鞑子终于走了啊。”

得到皇太极出长城北返的确切消息,崇祯皇帝如释重负的长出了一口气。今年鞑子入宣大劫掠,沿途被害军民数以万计,京师大为震怖,幸亏曹文诏在镇城打了一场胜仗,勉强稳住了大同的局面。如今鞑子退走,崇祯也可以稍微松口气了。

张彝宪对皇帝说:“曹总兵说,他能在镇城得胜,是天子英明神武,督抚运筹得当,另外还多得澳洲快枪之力,建议朝廷向澳洲人多多购买。”

对于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曹文诏,崇祯只能无奈的保持沉默。杨御蕃和刘泽清相隔千里却几乎同时败亡,这大大的震撼了崇祯皇帝,这两人他清楚,都是参加了登州平叛的猛将,朱大典更是调度有方的能臣,却完全不是髡贼的对手。特别是扬州之战的过程报上来以后,崇祯发现髡贼之强已经完全超出了想象。

“陛下,高起潜密奏称,因粮饷不足,关宁军近日颇为不稳。请朝廷速发粮饷,否则……恐有不测。”

提到粮饷,崇祯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漕运被断之后,他也做了很多努力,包括调运运河北段仓储,改从其它方向运输粮饷等,还向在京的官员和缙绅们要求出钱粮助饷共克时艰,可连他的国丈周奎在内,没人肯慷慨解囊。

“如之奈何?”皇帝这段时间是心力交瘁,东南西北没一个方向省心,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臣斗胆恳请陛下,依首辅之意行事。”

“唐晖已东下,或有佳音。”

“陛下,德州大疫,漕丁十去其八。扬州纵胜,漕运亦难通啊!”

“奈史笔何?”

张彝宪后退两步,重重的磕下头去:“臣请守备南京!”

崇祯皇帝仰头微叹:“苦了你了。”

“臣必拼上性命,为陛下保江南平安!”

……………………

皇太极缓步走出帐篷,他的七哥阿巴泰最终还是没有坚持到回家的那一天,而是死在了逊杜棱的帐篷里。

虽然这个七哥时不时要给自己弄出来些乱子,但相比于其他几个兄弟,还是比较省心的,对于他的死,皇太极算是比较伤心。

更让他担心的,是明军火器出乎意料的犀利,以前只是担心他们的红衣大炮,现在连火铳也厉害起来了。阿巴泰身上穿着最好的澳洲甲,可腹部还是被打穿了一个大洞,勉强坚持到安丰,终于一命呜呼。阿巴泰重伤之后,皇太极亲自攻打怀仁,可在曹文诏的排枪射击下依然无功而返。

根据明军俘虏的交代,伤了阿巴泰的火器是澳洲快枪,是曹文诏辗转从澳洲人那里买来的。想到澳洲人竟然用这种方式坑了自己一把,皇太极的心头火就怎么也摁不下去。下次见到黄骅的时候一定要把情况弄清楚,这样的火器,自己一定要弄到手。

“大汗,盛京急报!”一个卫兵将一封信交到皇太极手里。送信的骑手浑身是汗,现在已经有些冷了,可见这个人跑得有多急。

皇太极看了几眼书信,忽然脸色大变,立即召集众将来会。会上,皇太极向众将公开了消息的全部内容:澳洲人打进了江南,截断了明朝的漕运!现在关宁军有些骚动,正是攻打的好时候。众人纷纷请战,阿济格表现得最狂热。不过因为大家已经作战了很长时间,而且战利品已经收集满了,皇太极最终决定让大家再休息一下。只是派使者联系留守的济尔哈朗以及因病过早返回的岳托尽快出兵,并派阿济格南下锦州,安排对关宁军进行试探性进攻,和济尔哈朗他们一起执行。

张彝宪来到南京时,听见的第一个消息就是唐晖的船队在九江江面被髡贼打得大败,损失船只数十艘,兵卒两千余人,而髡贼竟然只动用了两艘船!

虽然一开始就没指望湖广的援军能起什么大作用,但如此张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失败还是让人很恼火。哪怕他们什么都不做也比这样强得多。现在西北两路援军失败,他在谈判时就没多少军事牌可以打了。

更让他生气的是,他来到南京,东林复社诸人都在装聋作哑,张溥之前明明就在南京,可就在他进城前赶着去江阴了,不管他怎么请,也不愿意回来共商大事。吕维祺说自己把事情搞得一塌糊涂,实在是罪无可恕,杜门不出,一应事务都交到他这里,姿态算是摆得很低,可谁不知道是要把自己摘出去啊?议和谈成以后再反咬一口时就没有负担了。现在要是像他们标榜的那样正人君子的话,就应该抛弃前嫌,共同把局面维持住,免得不可收拾。这次连他这个户工总理都没摆谱了,一路赶过来只花了二十多天,这些人还不顾打到家门口的贼人要来算计他,要是换个时候,以钱谦益他们的所为,他早就把这些人统统整治一番了,可现在却不合适,大明朝要是完了,他张彝宪可就什么都不是了。

幸好镇守勋贵张拱薇识相,帮着一块打理事务,选派人手,总算及时和髡贼联系上了。双方各派代表在扬州一处商人家里进行秘密谈判。

一开始张彝宪还想抖抖天朝上国的威风,让代表斥责髡贼的无礼进犯,但对方并不理会,只是拿出了一条三天前的情报:后金出动一万人攻打宁远,已经将祖大寿围在宁远卫城内,宁远总兵吴襄退守山海关。对此不论是谈判代表还是张彝宪本人都嗤之以鼻,认为是髡贼在虚言恫吓。不过鉴于形势确实严峻,明朝代表只是表示了抗议,就捏着鼻子继续谈判了。

关于谈判效果可以这么说:双方进行了坦率交谈,充分交换了意见,增进了相互间的了解,虽然都对对方的观点持保留态度,但也认为会谈是有益的。明朝代表认为髡贼想在松江府和杭州府保留特殊存在是狮子大开口,而且不愿意向崇祯皇帝称臣这一点连黄台吉都不如;元老院也觉得明朝这只死鸭子嘴巴太硬,明明火烧眉毛了还一点不服软。不过双方都有不愿意再打的原因,还勉强维持着没有崩。明朝是因为北方的局面实在弥缝不住了,想打也没法再打,而元老院则是缙绅们闹事。

自从南京派出的军队在长江上被打败以后,松江城周围州县,如青浦嘉定太仓等地的缙绅们就明白眼下形势比人强,不能跟髡贼对着干,一个个都安分守己。不过随着招安的风声传开,这些人觉得大局将定,一个个又活跃起来了。有的人没受什么损失,准备跟澳洲人做做生意;而另一些和松江缙绅有关系的,受了损失的,则在考虑着怎么把损失弥补回来。

因为得知朝廷派了张彝宪来镇守南京,吕维祺和张溥让松江的钱谦益和张岱赶紧离开,去江阴商谈下一步的事情。得到消息的两人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上路。这时跟随钱谦益来松江的黄淳耀站出来说,想趁此机会回家一次,正为柳如是的事情烦心的钱谦益没有多想,随口就答应了。

回到家中的黄淳耀很快联系了嘉定本地的龚、沈、徐、张等大家族以及师门的侯家,汇报去松江谈判的情况和得到的情报,他着重谈了髡贼是如何杀戮缙绅、苛待文人的,还说了髡贼在松江城周围横征暴敛的事情,并添油加醋的说髡贼在松江实行强制剃发。

就在此时,嘉定东边的戬浜(今马陆镇)出了一件事:举人王泰际因为抗拒髡贼被抓了!

松江府那些缙绅的财产可不是仅仅局限在松江城内外,在其它州县也有不少,嘉定当地缙绅有不少人和松江有亲,土地财产之类瓜葛不少,张家和夏家更是松江缙绅的分支。当初伏波军把松江城的缙绅一扫而空,他们的地契什么的也归了元老院。在平定松江城周边之后,元老院的工作队就开始对青浦、嘉定等周围地区进行土地清查和合理负担的征收工作,重点放在清理松江被抄家缙绅在外地所有的土地上面,而这些土地有很多已经被当地大户吞没了。青浦县因为对伏波军的直观感受比较深,相对比较配合,嘉定县就要不合作一些。王家因为想保住私吞的田地,由本族举人王泰际出头交涉,结果言语上和工作队起了纠纷,被抓去松江了,王家几个后生还试图抢人,结果吃了枪子送了命。

此事传回嘉定城,缙绅大户们群情激愤,本来髡贼打松江就让他们在松江的财产损失了不少,现在吃口肉补补都不让,还要不要人活了?黄淳耀因为在松江受了慢待,借此机会煽风点火,极力诋毁元老院,甚至说元老院准备搞什么“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此话一出顿时在嘉定、太仓、昆山一带掀起了轩然大波,不但本来因为议和而稍稍放心的缙绅大户们又一次开始整顿武备,诸生们一个个慷慨陈词,痛骂髡贼,连底层百姓对髡贼也深恶痛绝,对立情绪空前高涨。工作队完全不能开展工作,虽然他们极力分辩绝无此事,但被鼓动起来的百姓们完全不相信,对工作队进行了多次辱骂和殴打,当然最后这些百姓多被枪杀或被抓捕,不过也进一步激发了其他百姓的对抗行动。

就在工作队被百姓们弄得焦头烂额时,有两个叫浦嶂和浦峤的人从太仓赶到了松江,告知元老院此事系举人黄淳耀所为。元老院正因为找不到确切的幕后黑手,准备出动伏波军将嘉定的缙绅一网打尽,得到了消息后立刻派叶孟言出发去嘉定抓人。

黄家宅子里,几个人正在吃酒,都吃得眉开眼笑。酒是村酒,菜肴也不出色,能让他们如此高兴的自然是别的事了。

“此计果然甚妙,然以言辞诳人入彀,实非君子所为。只是为了圣教不衰,也顾不得了。”黄淳耀举杯叹道。

“蕴生兄此言甚是,我等如此行事,乃是舍小节而顾大义。若是华夏道统不存,我等圣教弟子也无面目见至圣先师。”夏允彝连忙给他鼓劲。

“蕴生兄你说的那位苟兄虽不治经典,然足智多谋,令人好生佩服。可惜我等却无缘一见。”徐孚远一迭声的叫唤。

“闇公兄何必着急,同是诛髡之人,将来自会见面。这也是天佑我大明,才会降下仲尾兄这等人才。”陈子龙倒是看得很开。

“万一髡贼恼羞成怒,大开杀戒,若何?”李雯有些担心。

“此事无需多虑,诸位自海盐回返太仓,沿途可有髡贼?贼人早已疲惫不堪,无心再战。若能上下一心,守城不难。”

夏允彝和几社众人去海盐祭奠吴麟征并一众罹难士人,回程时他有事先走,至浏河畔得知黄淳耀相召,一面赶往嘉定,一面联系后面的几位。等到了嘉定得知黄淳耀的计划后,他们都大为兴奋。

自从狼狈逃出松江城,他们一直寄居在张溥府上,张溥自刘家港一战后一直害怕髡贼,不许他们擅自招兵,银钱上卡得比较紧,弄得几社众人空有杀贼之念却有力难使,虽有些几社成员陆续投奔,但这些人都比较穷,也无钱招兵。

此次黄淳耀跟髡贼作对,诸子带领几社和直言社密切配合,扩大声势,让髡贼疲于应付。为了庆祝并商量下一步计划,他们来到黄家聚饮。

正说得热闹,夏允彝忽然觉得内急,便转到屋后茅房小解。天色已黑,一个仆人打着灯笼在茅房门口守着。等他出来时,却发现仆人歪倒在地上,正要大叫,却被一张湿布捂住了口鼻,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在一处没有窗户的屋子里,还被绑在椅子上,空气有种湿热的感觉,似乎是个地牢。听说自家乡下的庄子里就有个地牢,也是潮湿难耐,有佃户不交租时就会将其抓进牢内,不过此事和圣人的教诲不合,有违仁恕之意,他自己是不会过问的。

这时屋顶上掀开了一块木板,一架梯子放了下来,接着从梯子上走下来三个人。看这些人都是髡发,夏允彝一下子激动了起来,在椅子上奋力挣扎起来。

……………………

“经查,黄淳耀与苟承绚有所勾结,时间应该是在来到松江谈判之前,黄在离开松江后,找来从松江逃出的几社陈子龙等人,阴谋对抗元老院。他们通过多种方式造谣生事,挑拨离间,企图阻碍元老院改善生产力,提高当地人民的生活水平。……”

负责审讯的归化民那慷慨激昂的声音还在响起,不过付三思没心思听他说什么,接下来他们要带着黄淳耀回嘉定去明证典刑,这可不是个轻松的任务。

在嘉定百姓众目睽睽之下,嘉定的大户们非常奇怪的保持着沉默,黄举人和他弟弟被髡贼绞死在城门口,侯家先生也被抓去松江了,可他们谁也没有做声,全没了前些日子与髡贼势不两立的慷慨劲头。见到老爷们缩了头,百姓们也泄了气,反正髡贼没说非剃头不可,那就该怎么过怎么过吧。倒是前几日这黄家一夜之间神不知鬼不觉的被髡贼全抓出了城,在百姓口中传得沸沸扬扬。本来都以为是神仙或者精怪做的,黄家兄弟被荡秋千以后,大家才明白这是髡贼做的手脚。对于髡贼是怎么做到的,有好几个不同的版本,飞天遁地穿墙什么的都有,甚至连召唤狐狸精迷人的说法也有,酒肆茶社里一群群闲人撕了无数个回合。

几乎没有人知道,就在黄家被掏被窝的当晚,几个大缙绅的家里都被特侦队留下了信件。信中详细解释了元老院的移民、贸易等方面的具体政策,并对工作队的具体任务和工作方式进行了说明,请他们配合工作队的工作。还说几天之后元老院会派人前来拜访,如果他们有什么意见或者建议,可以当面向来人提出。在五营赶来嘉定的前一天,大户们的家里又无声无息的出现了信件,这次的信里介绍了对黄淳耀、陈子龙等“反动分子”的审讯情况,并附上了相关人员的口供记录,还对第二天的安排进行了预先告知。信件内容先不论,这手鬼神莫测的入户功夫就震慑住了几乎所有人虽然第一封信之后大户们都加强了巡查工作力度,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这种小命捏在别人手里的感觉让他们时刻战战兢兢,又无法应对,只能跟着髡贼的节奏行事。

在处死黄家兄弟等一干人之后,民政干部和天地会农技员一起对缙绅大户们开了一个会,对大户们反映的问题进行具体答复。虽然大多数大户们表现得比较胆怯,但也有几个不怕死的二楞子提出了他们在松江的财产问题。对此民政人员表示将对证据进行核对,确实无误的将酌情给予补偿。不过这个补偿并不是退还土地和财产,而是对他们现有的土地提供一定的无偿农技服务。天地会工作人员还提供了海南、广东和济州岛的农技服务资料,并配有照片说明。

虽然县令对伏波军的行动并没有进行有效的阻拦,但对于这种形同投贼的行为大户们都表现得非常犹豫。见没人响应,民政人员又补充说,此事不必立即答复,几天之后将有专门人员来接收信息反馈,并且保证为客户做到信息保密。

在嘉定这边开展工作的同时,松江城内,对几社诸子的公开审判也正在进行。

“女儿,这个梅首长可是说了,你不比别人,一进门就开了脸,就做姨娘,又尊贵又体面。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语说的,‘金子还是金子换’,谁知竟被梅首长看中了。你想想,梅首长是什么人啊,那可是大宋朝廷的元老重臣,你从前就心气高,这下可不是攀上高枝,遂了素日心高志大的愿了么?”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正在劝说着,不知为什么,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妈妈,女儿心意已决,要等钱先生。钱先生是文坛宗主,文章锦绣,才气纵横,不是那些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前宋遗民’比得上的。”年轻的声音里透露出义无反顾的坚毅。

“女儿啊,难道你还不愿意不成?若果真不愿意,那可就是傻子了。放着眼前的人上人不做,却要等什么钱先生米先生的。你也算经历过世情,还不知道去行院里那些人是怎么个风流样儿?当面拿甜言蜜语哄着你,等你真去了,没几日就看得如马棚风一样了。有多少出去了院子的想要求个名分都是千难万难,哪怕是你这样的头牌,被人寻出不是还不得被赶出来?这大宋可不一样,大宋官人可是出了名的一诺千金,这梅首长又是个好脾气,做派又正,待人又宽厚,还会骗你不成?女儿啊,我这双眼睛也看了几千几万人了,做到咱们这一行,能遇上个真心厚道人儿可太难了!娘可真不愿你误了啊。”

说话的人是柳如是和她在松江的鸨母尤氏。柳如是本欲随钱谦益离开,不料那位梅元老又杀了个回马枪,再一次来到松江,听说柳如是归了钱谦益,大为愤怒,一番追查下来,却是他当初心灰意懒离开松江时低唱了一曲《心太软》被归化民干部误会了。

梅晚不死心,他可是回临高找于鄂水恶补了一番诗词,要再来夺取佳人芳心的,怎能让她就这样离开?

经过一番激烈的争夺,主要是梅晚知道钱谦益贪生怕死,对症下药之下,终于逼迫钱谦益不带柳如是离开。而柳如是也被以“有攻击元老行为”为名监视居住,不能离城。不过为了避免引起太多的反感,这种所谓的监视很宽松,基本上只要不出城,做什么都没有人管。

为了软化柳如是的态度,梅晚还使劲骚扰负责松江行政管理的元老,最终成功的找来了柳如是曾经的鸨母和同事,为了让她们卖力,梅晚还在他的能力范围内许下了优厚的条件。

这些人确实都很卖力,但柳如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论怎么劝都不答应,最后甚至说出了这样的话:“不管他是梅早梅晚,要我嫁他却是不能!再要逼着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钱先生来了我跟着钱先生,他要是不来,我剃头做姑子去!”梅晚无法可想,只能暂且放着,留着以后慢慢下水磨工夫。

送走了尤氏,柳如是正要歇息,忽听外面一阵阵的发喊,心中纳罕,换了身儒生衣衫,出门看究竟去了。

“老梅,你到底在想什么?”

“什么想什么?”

“别装蒜!那个柳如是的事情,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要弄就弄走,要不就放手!关起来你又怕她闷了,放她出来活动又整出这个事情!……得了吧,现在案子已经交给政保局了,你找我求情没用,回临高去找赵慢熊吧!”

新任上海市长的生气是有原因的,对陈子龙他们的审判大会被柳如是闹了场子,虽然马上就被保卫人员控制住了,但震慑人心的效果也被毁了不少。当初就是这个梅林来举报柳如是对他行凶,然后又要自己不要对柳如是监管得太严格的。自己能压住心中的火气不掀桌子,真是太有涵养了。唉,当初为啥要拿他的两包软中华呢?

……………………

柳如是低着头,对于对面那些髡贼的讯问一言不发。本来她只是想看一看,不想出头,她还要等钱先生回来,可当陈子龙喊出那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后,热血沸腾的她再也忍不住了,也跟着呼喊起来。之后她就被人按倒了,不过就算被按倒在地上时,她也没有停止呼喊,直到被一块破布堵住嘴巴。等到布袋罩在头上,眼前漆黑一片时,她才开始觉得害怕。不过陈子龙的英姿和话语还印在她脑海里,她拼命为自己鼓劲,鼓励自己不要向髡贼屈服。

见她始终不说话,对面的髡贼吐出两个字:“用刑!”她顿时浑身一哆嗦。刑具很快就搬了过来,她用力低着头不看,哪怕是被人抬起头时,也使劲闭着眼睛。看出了她的害怕,髡贼又问了一次话,不过她咬紧牙关,还是一言不发。

开始是手指火辣辣的疼,后来连心口也疼了起来,脑子烫得快要炸开了,手上却变得冰凉凉的。她实在受不了了,开始哭泣,开始求饶。那两个髡贼似乎说了什么话,不过说的话她都听不清了,只是一个劲的哭泣和求饶。

髡贼为她止住了血,她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因为她确实无人指使,很快就被髡贼带到了另一处地方,没过多久有个髡贼走过来,手里还拿着文书,对她读着上面的话。那人说话的语气很怪,词句更怪,她听得不是很明白,不过大意是弄清楚了,她会被送到一个叫临高的地方去服刑。临高在哪里,她不知道,大约很远吧。

秋风很凉,船已经在码头上了,要离开了呢,以后怕是没机会再回来了。回头看看黑沉沉的松江城,还是一片寂静。往事一段段浮现在脑海里,出奇的没有留恋,只有陈子龙那慷慨激昂的声音,还回荡在耳边。她的心里忽然一酸,如玉的人已经远去了,只有像她这样或全或不那么全的瓦片人还苟活在世间。仔细想想,当时陈子龙的呼喊,除了她之外似乎没有得到任何围观众人的回应。当初她读花蕊夫人的诗,“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时,她不能理解那种恨,现在她理解了。这座城里的男儿已经死了,这座城也死了,而她自己,也是死了。

在张彝宪亲自赶到扬州之后,谈判进度陡然加快了。

得到了北京方面的确切信息之后,张彝宪发觉髡贼的情报准确性和时效性都强得可怕,不敢再对髡贼有所轻视。为了避免传递消息太过费时而导致被动,他亲自来到扬州坐镇。而且因为北方局面败坏的速度超过了预料,很多他之前不愿意谈的问题也可以商量了。

元老院的谈判代表发现,明朝代表的要价突然大幅度降低,以前一直强硬要求撤军的事情不再提了,开商埠的事情也可以商量了,还羞答答的提出希望元老院通报一下北方的军情。元老院代表爽快的满足了他的要求:总兵尤世威已经回到关上,山海关暂无失守之虞,但宁远的消息已经隔绝了半个月,听说鞑子攻打甚急。明朝代表的脸上肌肉刚刚略微松弛了一点,就见一个人急匆匆的走了进来,把元老院代表叫了出去,等到代表再回来时,就带来了一个大噩耗:山海关兵变!

不愿轻易做出判断的张彝宪急忙派人回去确认,这次他不敢像上次那样让人斥责髡贼,因此漕运恢复等问题的谈判仍在继续,没有受到影响。十多天后从北京来的人确认了这个消息,还带来了皇帝催促他早日谈成的口信。吴襄部因为粮饷的原因闹了起来,撤离了防地,阿济格趁机攻打山海关。幸亏尤世威部坚守,鞑子也没有什么大炮之类的攻城利器,关城才得以保存,但也是险象环生。

元老院的消息再次被证实,明朝代表很急切的表明态度,希望用承认澳洲人在松江的特殊地位和上海开埠为交换,请元老院立刻运送一批粮食和饷银北上山海关。因为德州等地的瘟疫虽有好转,但漕丁损失太多,今年江北的漕粮大多数还没有入京,京城的粮食又多运去宣大了,在京文武官员也不愿意破家为国,一时间实在没有能力给山海关运去多少粮食了。

元老院对这个条件很感兴趣,司凯德更是对今后承担漕粮运输充满期待,和柳正等人一起极力鼓吹答应这个要求,反正从扬州瓜洲等地也得到了几十万石粮食,给尤世威送点粮食也不影响大局。

本来直接从山东运粮是最方便的,但现在没人敢让刚刚经历过鼠疫的山东方面做这个事情,要是再把鼠疫扩散到山海关,让明朝提前灭亡了,大家哭都哭不出来,而封锁漕运和长江航道的船只又不能轻易离开,海天号带着几艘特务艇还在长江中游活动,于是能派出的最有战斗力和丰富航海经验的就只有李华梅和杭州号了。她要赶在封冻之前把粮食运到老龙头。

“报告,东江挺进支队一连连长尚可喜前来报到!”

一声洪亮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南宫无敌站起身把尚可喜迎进了办公室。

“你们可算来了。战士们怎么样,都好吗?”

“报告首长,都很好。”

“好。时间紧迫,咱们长话短说,这次把你们一连从高雄调过来,是为了完成一项任务。现在元老院要向山海关的明军运送一批粮饷,一连将随同前往。现在后金正在攻打山海关,你们要保证运输船只和人员的安全。能做到吗?”

“保证完成任务!”

和对外情报局预计的不一样,尚可喜投降后金的事并没有发生。在去年六月,得知獐子岛被占领的消息,黄龙派遣尚可喜带领大量船只去查看情况并相机收复獐子岛。在獐子岛海面,尚可喜遇到了伏波军的船只拦截,因为慑于对方的坚船利炮,他没有选择交战而是进行了比较和平的交流。在交流中他得知这伙人是南面的澳洲人,要在岛上建立货栈,收购些人参皮货之类。澳洲人不肯卖粮让他很遗憾,不过让他兴奋的是炮可以卖!经过澳洲人的演示,这种炮不论射程、威力还是灵活性都让他非常满意。回旅顺一趟之后,黄龙也表示可以购买,不过希望能再便宜些,可惜澳洲人咬定了价钱不肯松口,多少回扣都没用。此时尚可喜的亲兵听澳洲人无意间说起三月炮轰镇江堡,还杀了不少鞑子的事情,于是尚可喜就满怀着占便宜的希望,在七月初的某天带着船队出发去鸭绿江口了。

虽然镇江堡的城墙还没补好,但在严阵以待的后金士兵面前,尚可喜依然没有占到任何便宜,不过在朝鲜义州他倒是小小的发了一笔财,得了二十斤人参,连同其它财货一起,值五百多两银子。但当他兴高采烈的回到旅顺时,眼前却是一片断壁残垣。

在叛将高成友的带领下,黄台吉的大军攻破了旅顺的防御。黄龙自尽,游击李惟鸾战死,尚家全族被掳走一百多人,尚可进和尚可义战死,尚可喜的两位夫人也自尽了。黄台吉已经回去了,尚可喜连拼命都找不到人,只得召集残兵败将,重整防御,只是粮草短缺,收拾起来十分艰难。

正在此时,张焘渡海前来,同来的还有一个叫鹿文渊的土豪,看东江军实在难过,救济了些粮食布匹盐巴什么的。虽然东江镇和登州镇一直不和,尚可喜还是很感激的收下了他们的东西,人穷志短嘛。不过对于鹿庄主派人来帮忙恢复的建议,尚可喜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两边的矛盾可不是一点东西能弥合的,真闹出事了对谁都不好。

鹿庄主依依不舍的走了,尚可喜也继续收拾他的残局,可这时沈世奎大模大样的来到了旅顺,还带来了继任东江总兵的任命。对这个靠女人上位的家伙尚可喜一直看不顺眼,偏偏这家伙老实不客气的把尚可喜赶回了广鹿岛,连张焘他们给的东西也被夺走了大半,之后还企图把尚可喜引到旅顺加以谋害。彻底撕破脸的尚可喜干脆带着人投奔了獐子岛。

投奔元老院没多久,尚可喜就觉得自己是不是来错地方了。像他这样手中有上千战兵的军头,投奔谁不该受礼遇啊,黄台吉不论,孔有德去登州那可是被孙军门倚为干城的。可这些澳洲人不封官许愿不说,还把队伍全拉去做什么“净化”,一关两个月不能出来。下面的小卒子们听说净化营能吃饱,倒是欢天喜地,但他们这些带惯了兵的人,手里要没兵那心里可就虚了,连睡觉都不踏实。可这时他们已经在千里之外的济州岛了,身边除了几个有些地位的部下,连个亲兵都没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何况要向鞑子报仇,除了指望澳洲人的枪炮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

在济州岛上“参观学习”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又被带到了临高。在这里他们所有人都觉得眼睛不够用了,炼钢的钢厂,铸炮的炮厂,造船的船厂,还有种地打粮的农场,都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在济州岛时曾鼓动过尚可喜离开的几个部下此时又都兴高采烈的要当从龙之臣了,只有尚可喜依然平静。他现在才明白澳洲人,不,大宋为何不给他封官许愿,他就是个小虾米,有没有那千把人都是一样的。

此时黄骅从后金交易回来了一批人,其中就有几十个尚家族人。尚可喜没有要求特殊待遇,这些人被分别安置在济州岛、台湾和海南的多处地方。之后他作为伏波军的一个低级军官接受了基本培训,又在三个月内从东江各岛拉出了接近三万人,顺便把沈世奎堵得够呛。要不是伏波军没有做好占领旅顺的准备,元老院也不想引起皇太极的注意,他能直接把沈世奎扔到海里喂鱼。

凭借这个功绩他当上了新建的东江挺进支队的副连长,并因为训练成绩突出在随后的扩编中升为连长——其他连长都是别的部队过来的,只有他是东江镇出身。

……………………

“一树红花照碧海,一团火焰出水来,珊瑚树红春常在,风里浪里把花开。哎~~~~

云来遮,雾来盖,云里雾里放光彩。风吹来,浪打来,风吹浪打花常开。……”

李华梅在甲板上唱着歌,这首《珊瑚颂》是元老院教的歌里她最喜欢的一首。本来唱曲在明朝是很低贱的事情,李华梅虽然是海盗,但也有些瞧不起这样的人,不过在元老院的熏陶下,她已经习惯在有兴致时唱几嗓子。这次开进渤海湾后行程一直很顺利,心情自然不错。

尚可喜远远的瞥了一眼,他对这个女船长一直不放心,虽然听说这个人是个积年的老海匪,一路上的各种海况她也处理得很好,但他始终本能的不放心她的技术,另外跟一个女人一起执行任务也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

这时瞭望手报告发现了入海石城,老龙头到了。

尤世威看着面前的吴三桂一阵无语,心中对他爹的脸皮厚度佩服得五体投地。

其实尤世威对吴襄的开溜早有心理准备,毕竟这三年的山海总兵不是白当的,关宁军的腿有多长是一清二楚,而且在这次救援宣大时对方是什么货色他也看了个明白,要不是髡贼攻打江南,吴襄现在应该已经被免职了,大概还会连累自己。只是没想到吴襄好意思派儿子回来找他说要对半分钱粮,好像之前在北翼城坑了自己一把的不是他吴某人。而且船昨天刚到,吴三桂今天就赶了回来,看来这大长腿不只是向后跑的时候有用。

虽然这些家伙不地道,但辽西将门可不是自己这个陕西人能随便得罪的。尤世威不想多说,让吴三桂自己带人去石城搬钱粮。这次来运粮饷的居然是髡贼的船,这帮髡贼什么惯例故事都不理会,手上火器又厉害,昨天游击罗岱就吃了个小亏。现在故意不提醒吴三桂,是尤世威希望他也吃个亏。

在老龙头海边,杭州号已经完成了卸货任务,只是移交手续还没办完。昨天那个游击没收到银子,想刁难李华梅他们,故意卡着不办,但尚可喜对这些事一概门清,几句话一说,恼羞成怒的罗游击干脆动手来硬的,结果被李华梅和尚可喜用步枪和长剑狠狠教训了一顿。虽然此后明军老实了许多,但速度依然快不起来,验粮食验银子慢吞吞的,让习惯了元老院办事效率的李华梅很不耐烦。

吴三桂来到石城外时,李华梅正在城墙旁的海边上观察海况。天气越来越冷了,海面上已经开始出现浮冰,如果不能尽快办完事离开,要是遇上寒潮,杭州号甚至有被冻住甚至被挤碎沉没的危险。吴三桂看见髡贼头目竟然是个女人,不由得走上前多看了几眼。虽然这个女人有些粗壮,长相也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但胸和屁股都不小,是个好生养的。看这个女人的身材有些勾人,吴三桂嘴里就开始不干不净起来。李华梅正没好气,又遇上这么个登徒子,抄起巴顿剑就冲上去教训他。吴三桂对自己的武艺很有信心,挥舞着长刀要显本事,却没想到三招两式就被巴顿剑指在脖子上了,脸色涨得通红。他的亲兵想冲上来抢人,但李华梅的手下也不是吃素的,步枪上的刺刀逼得对手根本近不了身。见制住了对方,李华梅狠狠的朝吴三桂脸上啐了一口唾沫,收起剑扭头就走。

这时海边上已经有不少人过来围观,既有元老院的人也有明军的人。吴三桂正在羞恼,突然看见罗岱一张似笑非笑的脸,顿时怒吼一声,回头就跑。围观人群发出了一阵哄笑声。

见事态暂时平息,李华梅他们也准备回船上去。刚走出没多远,城头上忽然出现了吴三桂的身影,紧接一门炮打响了,炮弹打在海边一块石头上,打得石屑纷飞,李华梅的身子晃了晃就倒了下去。

尚可喜正在宁海城办理交接事宜,突然听说李船长跟人打起来了,急忙丢下手头的事情赶了过来。关宁军这帮大爷他是知道的,一向骄横惯了,惹急了指不定会出干什么事来。李船长可是元老夫人,要是出了事情,自己在大宋的前途可就完了。

当他跑到半路上,勤务兵回来报告说没事了,李船长已经把那个明军军官打跑了,他稍微放心了些,不过还是不停脚的赶过来。眼看着要跑到李华梅面前了,忽然听见敌台上一声炮响,接着李华梅就倒在了地上。

尚可喜的心里当时就凉了半截,忙冲上去看情况,只见她的胳膊上刺了一根又尖又细的碎石,鲜血汩汩流出,连忙让人把她抬去船上医治。李华梅神智还很清醒,她临走时还嘱咐尚可喜一定要狠狠的给这帮人一个教训。

看着城上的吴三桂,尚可喜想起了关宁军这些年吃香的喝辣的(形容词,关宁军没辣椒),自己和东江军却在海岛上吃沙子喝北风,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大喝一声:“目标:敌台,开火!”

吴三桂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怕谁——鞑子除外,可这时候他是真的怕了。枪声密的像下雨,敌台上的人根本不敢探头,城垛口不停的有子弹打进来,还有奇怪的东西被扔到下面的城墙上炸开。接着守在澄海楼外的家丁也没有顶住髡贼的突击,被刺刀戳得四散而逃,吓得他赶忙冒着髡贼的枪弹沿长城逃走,他带来的一千骑兵大多在宁海城那边,敌台上原本的守军被他自己赶开了,再不逃就死定了。这时候他才明白髡贼能在江南席卷数府的原因,之前他一直觉得是南方的官军太过脓包。

又一座敌台就在眼前,吴三桂眼看着就能脱险,忽然海边响起了隆隆的炮声,一发榴弹在敌台上炸开,一块被炸飞起来的砖正好砸在吴三桂头上,当场把他砸得晕死过去。

捉到了罪魁祸首,尚可喜也不停留,带着战士们转身撤退。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步,交接手续什么的是不用想了,李船长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大碍,还是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好了。

罗岱本来是在一旁看热闹,现在吴三桂被髡贼捉了,他不能再看下去了,在自己地盘上捉人,打自己脸不说,吴襄和祖大寿事后肯定不能饶了自己,连忙命令士卒阻拦。可明军都被尚可喜他们的凶悍吓破了胆,不敢拼命阻拦,被一连的战士们一冲就溃散了。

李华梅因为失血过多,脸色有些苍白,不过看着还能坚持,等到尚可喜他们回到船上,立刻下令起锚扬帆。这时明军又开炮了,李华梅一听明军还敢开炮,马上下令还击。炮手请求指示目标,有些头晕的李华梅不耐烦的向远处一指:“朝那边打,随便打到哪里都行。”说完就回舱休息去了。

远处的宁海城方向传来一阵比正常炮弹爆炸剧烈得多的爆炸声,又腾起了老高的烟,船上的人都傻眼了。尚连长正在想怎么报告这回事,有人上来报告说李船长昏过去了。尚可喜一听也顾不得这边了,赶紧想办法救人是正经。

可无论是杭州号上的医生还是一连的医生水平都不怎么过关,打破伤风还行,可要献血测血型时都麻了爪,都不敢保证测试准确性。怕出事的尚可喜就把救治请求和汇报情况的电文一块发去指挥部了。

接到电文的指挥部立刻安排他们在登州靠岸,由山东地区的谢耀上船治疗。这已经是最近的一个经验丰富的医生了,没人敢保证李华梅能坚持到济州岛。

来到屺坶岛时,谢耀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虽然招远的鼠疫基本平息了,但害怕传瘟的尚可喜还是逼着谢大爷在冬天的寒风中脱了衣服,仔细检查了他的腋下才放他上船。

杭州号回到济州岛,在朝天浦码头放下了东江挺进支队后,继续南下返回临高,李华梅的身体比较虚弱,得返回临高休养一段时间。而尚可喜他们因为辽西的事态发生重大变化,将留在济州岛等待指挥部的下一步行动安排。

杭州号最后的炮击引爆了宁海城储存的火药,爆炸还点着了城里的部分存粮和草料。结果被阿济格趁虚而入,攻破了宁海城,打开了向西进军的道路。元老院得到消息时,阿济格已经把尤世威围困在山海关卫城,并且分兵西进,攻打抚宁县城及抚宁卫。

消息传回扬州,张彝宪急得差点晕了过去,本来双方已经大体谈妥了条件,谁知出了这事!要是不能把鞑子赶出山海关,他这次铁定要掉脑袋了。为此明朝谈判代表声泪俱下的恳求元老院出兵助守山海关。

对于局势的变化,临高方面也有些措手不及。不过出兵帮助明军打后金,元老院内部没有形成统一的意见。以柳正为首的huang汉和明粉以及一部分陆海军少壮派元老积极要求出兵山海关,他们的理由是:现在无论是朝鲜、察哈儿还是东江军都没有能力威胁皇太极,一旦被后金在关内站住脚,攻破缺少粮饷的北京就很容易了,那么整个明朝统治可能陷入混乱,而元老院有意占据的江南地区的粮食依赖湖广地区输入,一旦粮食输入被切断,江南地区将遭遇严重的粮食危机。因此现在应该尽量帮助明朝渡过这次危机,保证江南的粮食输入不至于中断。至于和后金交恶,那对元老院的发展没什么影响。现在元老院可以很容易的获取广东和江南的人口,没必要盯着后金手里那点奴隶。而且帮助明朝作战也可以在北方打开路子,对元老院也是很好的宣传,比起让那些人死于战火可是太划算了。展无涯也表示同意,最近那些晋商从徐州向松江府运来了一批煤炭和生铁,一旦北方陷入大的战乱,这条线十有八九会中断。

与之相反的是李海平和黄骅为首的一些人,他们提出应该推动后金入关的步伐,理由是:现在虽然明朝已经消停下来,但这种和平并不是明朝愿意的,只是他们在避免局面崩溃时不得已的做法。一旦让他们缓过气来,现在在中西部剿匪的数省军队必然会回头攻击松江府。因此,为了维持现有利益,应该尽可能使崇祯皇帝处于危机之中。现在后金入关,正好可以降低元老院制造危机的成本。后金军因为连续作战士卒比较疲惫,战斗力有所下降,应该增加向后金出售弓箭和盔甲的数量,使其保持战斗力,同时也可以获取后金掳掠来的各种物资和人口。就算不小心玩过头,让崇祯皇帝提前十年上吊,也可以打着为明朝皇帝报仇的旗号聚集人力物力,什么粮食煤炭铁矿石,统统不是问题。

刘牧州对黄骅他们的意见表示了支持,现在元老院在松江府的统治权并不被周围的缙绅大户们承认,虽然黄淳耀被杀以后嘉定等地的反抗行动进入了一个低潮,但各种形式的反抗活动并未停止,广东的多数地区治安情况也不太好,各种治安战牵制了元老院的大量精力和资源,再要开新副本有些力不从心。如果后金能够推翻明朝统治,将使缙绅和儒生们失去效忠主体,有利于降低对元老院统治的反抗程度。而且渤海湾封冻在即,如果真派遣军队的话,补给将面对很大的困难。黄骅的建议可以用较小的代价获取较大的利益,看起来还是比较合算的。

东门吹雨表示,除补给原因外,因为明军的猪队友属性太过强大,助守山海关非常危险,所以不应该将军队投入这一地区。他建议夺取旅顺,大连湾的封冻情况比渤海好得多,获取后方补给比较容易,而且不论是出兵威胁后金,还是加强对后金的支持,有旅顺这个据点都会方便得多。另外占领旅顺不会占用太多的人力,不会造成很大的负担。

这时魏爱文补充说,如果要支持后金,旅顺地区的派遣人员应严格排除原东江人口,因为这些人几乎都和后金有深仇大恨,容易引起反弹。对这一明显带有倾向性的言论,李海平愤怒的驳斥说军队的天职是服从命令,不论他们以前是什么,现在都是伏波军的一分子。魏爱文则反唇相讥,伏波军的凝聚力是来源于对士兵思想工作的重视,发动机行动中山东本地士兵就有过思想包袱,现在不能重蹈覆辙。

程栋和司凯德也不同意黄骅等人的主张。前者担心局面失控导致财政支出过大——今年的财政已经被捅了个大窟窿了,因此反对可能增加变数的行动方案;后者担心澳洲货的销售市场萎缩,商务部刚把澳洲货向华北地区铺开。对于帮助明朝的提议,他们也同样表示了反对。

最后在元老院大会上通过了占领旅顺的提案,至于明朝和后金的战争问题,元老院决定保持中立态度,不干涉双方行动。

按照元老院的决议,扬州的谈判代表拒绝了明朝代表提出的出兵请求,不过作为对明朝的支持,解除了对运河的封锁,但瓜洲城内的伏波军暂时不会撤离。

对于这个结果,张彝宪只有无奈。他付出了将松江府治所搬到青浦县和不恢复松江卫所驻军的代价,也没有换来髡贼哪怕是口头上的臣服,除了保证松江府和广州府的正税之外这些人没有作出任何承诺。可眼下他没有办法对髡贼采取强硬立场,陕西贼势方炽,四省精锐一时还走不开,朱大典和曹文诏的人马在进京路上,这些人加上北京周围的明军能不能打跑鞑子谁也说不清,中都凤阳府的明军也派不上用场,张彝宪自然硬气不起来。

不过元老院代表也向他提供了一条消息:等到明年渤海湾解冻之后,元老院可以向明朝出售一批澳洲快枪。根据这几年明军将领的使用情况,这种快枪很不错,不炸膛、不怕雨、轻便灵活,而且对包括棉甲在内的铠甲很有效果,因此很受各军头的欢迎。张彝宪对此消息非常高兴。元老院又顺势提出为了尽快交货,请明朝政府向元老院开放商品交易,特别是铁和煤炭等大宗商品的交易,也得到了同意。

……………………

宁远城头上,祖大乐正在指挥抗敌。他面对的是后金岳托的镶红旗。

对面射来的箭矢非常有力,虽然数量不太多,但仍然牵制了城上明军的注意力,使得他们不能全力攻击城下挖掘城墙的后金士兵。不过在城上明军倒油并点火之后,攻击的后金士兵还是败退了。

打退了进攻的祖大乐并没有什么高兴的心情。这次后金的进攻太突然了,而且正是关宁军各营人心惶惶的时候,结果连丢了好几座城池,使宁远成了一座孤城。虽然后金为了突然性没有带红衣大炮,但守城方的物资准备也不太充足。在刚刚围城的那段时间里,后金攻得特别凶,祖大乐几次以为要失守了。虽然后来挺了过来,自己这面墙还杀掉了两个牛录额真,但火药和油料已经所剩不多。狡猾的黄台吉肯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肯定会派援军来,争取彻底解决掉关宁军。或许应该跟祖可法联系一下?

东边远处烟尘大起,一彪军马滚滚而来。他们冲到近处,祖大乐看清了旗号,竟然是镶白旗的多铎。

这些人没有停下来休息,而是马上投入了攻城,镶红旗也配合着展开了攻势。或许是因为来了生力军,这次进攻投入的人数比前几次都多。

深深的吸了一口充满血腥味的空气,祖大乐挥了挥发酸的膀子。刚才真是太险了,他在城上被多人围攻,家丁多有死伤,要不是祖宽送他的澳洲手铳,他就只能逃去城内,这面城墙怕是就要失守了。这次攻上来的鞑子身上的铠甲又是和以前不一样的那种,刀枪箭矢都很难破开,擂木滚石效果也不佳,只有大炮和火铳有比较好的效果。但有的鞑子在这铠甲里又垫了一层棉甲,就只有大炮和澳洲铳能致命了。本来金汁滚油也有效果,可惜城头上的都用完了,城下还没送上来。

在战斗最紧张的时候,祖大寿终于派出了他最精锐的力量,十几名手持澳洲快枪的家丁过来协防。这些人一来就改变了局面,不但将登城的鞑子毙伤大半,还打中了城下的一个镶红旗大将,只是被救走了,不知生死。可惜四面受敌,这些澳洲快枪又太少,只能到处救火,不能固定在一处。

正在祖大乐指挥家丁剥取鞑子铠甲时,祖大寿带着高起潜和一众文武官员上城来慰劳众军了。看着城头如地狱般的景象,很多文官脸色都不好看,高起潜却很平静。他来到一具被快枪打死的尸体面前,问道:“从前怎么没看见这种甲?”

“看这甲精致非常,怕是极费工夫。鞑子手里应该也不太多。这次鞑子攻城,末将也才第一次见到这种铠甲。”祖大寿小心翼翼的答道。

高起潜又拿过了家丁手里的快枪,以前他也见过,不过没有这次这么认真。半晌,他把枪还给家丁,对祖大寿说:“军国重器啊。可是澳洲人贩来的?”

“正是,前年祖宽在登州购得十五枝。”

“也不知道江南如何了。若有快枪千枝,何愁鞑子不灭?”

……………………

“杜度不行了。”岳托一副苦脸。

“这澳人当真歹毒!卖给我们铠甲,又卖给明人快枪!这是要拿我们的命发财啊!下次见了澳使,看我不一刀砍了他!”多铎满腔愤怒。自从得到了澳洲甲后,后金专门针对这种铠甲制定了一套攻城战术,可这次却先后在宣大和宁远吃了亏。

“好了!多铎,气话以后再说。你这次来,大汗可有吩咐?”济尔哈朗算是最沉稳的了。

“大汗说,宁远能攻就攻,攻不下来也不要紧,让阿济格他们早点回来。”

岳托叫了起来:“大汗不知道我们打过了山海关吗?这时正该一鼓作气打垮他们!”

“大汗说,这次出兵收获不小,可粮食没有多少了,现在还没有把得来的东西卖出去,没有多少粮食可以给我们,叫我们抢一把就够了。大汗叫你们等我和阿济格回来了就撤。”

在得到阿济格打进山海关的消息后,皇太极最初也很兴奋,不过冷静下来以后,他仔细询问了使者详细情况,得知宁远城和山海关城都还在明军手里,且明军斗志不弱之后,就下达了上述命令,顺便把宁海城尽可能破坏一下。如果山海关城和宁远城哪怕陷落一个,他都敢再赌一次,可现在他却不敢了。另外,对打下了江南不少地方,却始终不肯卖粮卖炮的澳洲人,皇太极同样恨得牙齿发痒。

随着江南局势的平静和后金军队的撤退,朝堂上的风向又一次变了。

在张彝宪南下之后,原本嚷嚷着要招抚髡贼的那些人一个个都不做声了,只是和他们背后的家族一起紧张的关注着扬州的动静。眼看漕运恢复,髡贼还帮着运粮,似乎没有什么危险了,朝堂上开始出现攻击宦官卖国的言论。周延儒一系攻击张彝宪搬迁松江府衙是丧权辱国,罪莫大焉,同时还不忘记提醒温体仁和阉党有关系。当然他们也很小心的没有涉及那些秘密内容,只拿已经做出来的事情当靶子。虽然在无数人的关注下不可能真正保密,可要求秘密谈判的是皇帝本人,真把那些形成妥协但还没做的事情捅出来,搞不好皇帝会恼羞成怒。

虽然成功的让髡贼退出了杭州,恢复了漕运,但这次张彝宪做的退让确实有点多,崇祯皇帝事后也觉得他做得有些过了——尤其是吹嘘澳洲军队的强大让他心中不快,打算免了他的户工总理,把他放在南京晾一段时间。不过这次的事情也让他彻底认清了朝中这些大臣们都是什么货色。张彝宪没有南下时,有几个大臣整天在他耳边嘀咕着要他含垢忍辱,还引经据典的说什么忍一时之辱避免百姓涂炭是圣君所为;等到张彝宪在扬州差不多快谈完时,同样是这几个人,又说什么助长髡贼气焰,大失松江父老人心云云。恶心得崇祯皇帝下定决心把他们踢出朝堂,连周延儒一块。至于首辅,就交给温体仁好了。这次鞑子入关时,温体仁表现得相当不错。在他的大力支持下(不顾反对,把京城富户们统统敲诈了一遍,凑齐了可以出征的钱粮),张凤翼带领京营孙应元、黄得功、周遇吉等人出征永平府,在卢龙县大破满载而归的阿济格,斩首八十级(报的是八百,其它首级都是冒充的),夺回被掳掠的人口和财物无数。

虽说京城富户哭诉温体仁残暴贪婪,但在崇祯看来,这样的臣子才适合现在这种情况。虽然不少官员抗议,城里也有些童谣传唱,但温体仁依然做了首辅。

与此同时,陈奇瑜被逮回北京,关在牢里和孙元化做伴去了。对于孙元化,崇祯非常想把他砍了算了,但既怕得罪髡贼,又不想拉屎往回坐,结果孙元化都快半年了还住在牢里。不光是孙元化,还有不少官员和其他逃人的问题,大明和元老院没有谈拢,现在还僵持着。

上面僵持归僵持,下面的小民流动得就积极多了。牛金山从净化营出来后在松江府得到了一个农工的活,一日三餐管饱。他经过请示,回了趟仪真,他的老母亲在乡亲们的照料下还没饿死。除开母亲,牛金山还往松江府带来了十多个乡亲,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听牛金山说得好,也愿意来看看能不能找活干。本来这些人不能随便离开的,可同行伏波军没人敢惹(这里已经被收过合理负担了),结果一直到下船,也没人拦阻。

在谈判时间内,伏波军并没有闲着,他们像珠江战役那样,沿着长江两岸密集的水网向各村镇征收合理负担,并确定联络员。

整个行动过程完全是公平公正公开的,伏波军对所有村镇一视同仁,不管是什么达官贵人的庄子都照收不误。有些不长眼的人带头反抗,不过他们的战斗力远远不如广东那边的人,几乎没有给伏波军造成什么损失就无一例外的遭受了残酷镇压,等到事情传开后就没多少人敢反抗了。有些缙绅们看着伏波军的队伍离自己的产业越来越近,通过各种途径拼命向张彝宪和朝廷施加影响,希望能在髡贼到来前说动他们撤兵。不过节气到了大雪也没见髡贼撤退。

在整个行动中,对百姓最有宣传效果的还是伏波军的伙食。虽然大多数人都本着饿死不从贼的原则默默咽下自己的口水,但总有少数人抵挡不住诱惑跟着走了。这些人走了一两个月后又会回来一趟,回来时气色都变好了不少,这时再说元老院有多好,信的人就多些了,有些饿的受不了的人也把心一横,跟着去了。想想剃头就能吃饱,那剃头也就没那么可怕了。

牛金山回乡时就担当了这么个角色,看到他的样子,村里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在村里时,这小子一直是骨瘦如柴、破衣烂裳的样子(大多数人也都是这个样子),可这两个月没见,人精神了,衣裳干净了,还长胖了(其实还是瘦,只是颧骨显得没那么突出了),再一听说一天吃三顿,顿顿管饱时,年轻人中起了骚动。 他们大多数人从来就没吃饱过,今年又遭了风灾,这个冬天分外难熬,听到还有这样的好事,纷纷说要去见识见识。当然,大多数人都被自家长辈喝住了,有年纪的人总是胆小。不过还是有十几个没有爹娘或者爹娘管不了的愿意跟牛金山去,于是牛金山就带着自己老娘和这些人走了,他老娘的病还得找元老院治。

当初把牛金山绑了送军的那家地主听说有佃户要跑,心想那还了得,带着十几个家丁气势汹汹的赶过来,这村里的佃户就没有不欠他租子的,跑了就要不回来了。可还没到跟前,看见那些伏波军的灰衣服和带短剑的鸟铳,这些人又灰溜溜的跑了,连个屁也没敢放。开玩笑,邻村的老爷全家都挂了房梁,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招惹他们?

这样的事情在长江两岸不少地方重复上演,缙绅大户们和儒生们的不满情绪也日益高涨。

在江阴城一处宅院里,张溥正在和瞿式耜等人说话。

“天如兄,天下倾危,我等岂能坐视?”

“何出此言?”

“髡贼残害士绅,扇摇百姓从贼,附贼百姓一日多过一日。且以我等在松江所见所闻,这髡贼是铁定要以夷变夏啊!”

瞿式耜向在场诸人讲述了他跟随钱谦益去松江时了解到的情况,重点是讲述他在难民营里看到和听到的髡贼的教育方式。

“那些髡贼教人识字,先习夷文,曰拼音,后识字,所识字上皆以夷文注音。识字之外,十三经一无所涉,吾又问假髡馆伴,答曰唯《论语》稍习耳。不重圣教,不习诗书,唯以奇技淫巧乱我中国,这岂非以夷变夏?”

诸人皆义愤填膺,言辞之激烈似乎直欲与髡贼拼个你死我活,唯桐城方以智安坐不语。

“密之,可有高见?”张溥见方以智的举动很奇怪,就问他。

方以智的心里很矛盾,髡贼的所作所为无疑是触犯了大明读书人和缙绅们的利益,但澳洲人的书本也为他打开了一个广阔世界的大门。澳洲人在天文地理、动物植物、医药卫生等方面著书甚多,论述也比西洋传教士更加精到。这些年他在编写《物理小识》的过程中,在完璧书坊多次购书阅书,与赵引弓交情甚笃。

他考虑了一下,说道:“小弟在完璧书坊读书时,曾见澳洲大儒之书,精微处不逊我朝。至于为何用夷文注音,不应妄断,当先究其因,若确有助益,我等亦可用其长而避其短。”

孙淳也叫起来:“不错,那焦先生的《孟子正义》就写得极好。澳洲人亦有大儒。”

瞿式耜大怒,这两个人竟然为髡贼说话,是何居心?还没等他说话,陈名夏先反驳道:“若有大儒,怎会任他们如此胡来?”

众人从髡贼和澳洲大儒的关系一直争论到登州之乱是不是因为孙元化本末倒置,只重西洋火器却忽略了教化,方以智陷入众人围攻,要不是张溥解围他几乎下不了台。

张溥是看不下去了,今天是商讨对策的,不能让他们歪楼歪到暹罗国去。可众人也没提出什么好办法,朝廷天兵是不管用了,他们要是贸然跑去松江府教化髡贼,搞不好得把命搭上。最后东林复社诸人决定去杭州凤凰山庄找赵引弓理论,他那里也在收容流民。而且杭州已经被髡贼交还给朝廷了,他们只是在凤凰山庄据守,复社又有多人认识赵引弓,有些还有交情,应该比较安全。不过张溥有要事不能离开,就由瞿式耜领头带着诸人去了。

……………………

浙江巡抚、巡案御史和左右布政使都已经回到了杭州城内,不过明军没回来。根据双方的妥协,杭州城和城外十里内不能有明军,城内的防守只能由民壮负责。

本来这些官们都没有在意,不过回到城里一看,城里的民壮和吏员都是清一色的短发,气得他们连声大骂髡贼奸滑。

可骂归骂,他们都不敢得罪髡贼。朝廷严令他们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应完成的漕运解递上去,可杭州府境内的漕丁几乎被髡贼一扫而空,头目都被那个姓钱的抓了,下面的没有被抓的赶走了,要想交差只能依靠髡贼运输。

从江阴南下的士人们先去了苏州,这里未遭战火,还算安定。一路无事,只是没有起威,让众人觉得颇为不便。

过了吴江,情况陡然一变,路上盗匪成群结队。虽然众人带了足够的家丁和保镖,不惧盗匪,但看着这些人在光天化日下打劫路人也是心中胆寒。直到进了嘉兴城,大家才算把心放回肚子里。

离开嘉兴,众人转向东北,去嘉善县凭吊钱家。钱氏一门忠烈,为抗髡贼阖家遭难,必须去表达一番敬仰之情。到了嘉善县一看,寒鸦声声,炊烟寥寥,城中不复往日繁华。自从城中大户被灭门之后,嘉善县就成了盗匪的乐园,他们可以随意打劫杀戮良民,嘉兴府对此无可奈何,没有粮饷就没有出兵的可能,当地库房空空荡荡,又没有大户可以出钱粮,普通民户遭了风灾,自身还需要赈济,连纵兵抢掠都没得抢。于是嘉善县城人口日渐减少,变得破败不堪。

在钱家故居,诸人向钱家英灵献上了祭祀之物并钱谦益和张溥所作祭文后,又各自作诗文留念。半天后转回来路,刚走没多远就碰上了强人劫道。见强人只有三个,瞿式耜就命家丁上前救人。强人望风而逃,被打劫的人则上前道谢。诸君子见这些人个个衣衫褴褛,在冬日寒风中瑟瑟发抖,便问那个为首的老人,他们是去哪里。

原来这些人是嘉善本地人,村子在县城西边。因为遭了风灾,又遇到了强人,没了粮食,棉布也被抢走了——不过就算没被抢也没人来买,实在活不下去了,听说去松江府有饭吃,就准备去试试运气,总是好过饿死。

听到这里,众人本来的那一点恻隐之心顿时化为熊熊怒火。瞿式耜等都劝他们赶紧回家,莫要再东行,宁可饿死也不能去松江。再三劝告,见那老头支支吾吾不肯答应,瞿式耜叫家丁把他们赶回去,乱棍之下,那些人顿时作鸟兽散。

走出老远,瞿式耜还在生气:“这些莠民,为了活命竟然连忠义都不顾了!真是无君无父!”冒襄也叹气:“这髡贼不知勾引了多少莠民前去投奔,如此下去,不过多少时日,怕是又要作乱了。”众人都觉得教化这些莠民实在是任重道远。

过了余杭,沿途开始平静下来,也见不到多少强人了,众人的心情也平复下来。到了杭州更是觉得百姓安居乐业,府城秩序井然,城门口还有吏员在施粥。众人觉得这杭州众官果是能员,不过仔细一看,这,施粥的竟然是髡贼?

发觉杭州城内竟然还是髡贼的天下,众人气得指着那髡发小吏破口大骂。可还没骂两句就见城门洞里冲出来七八个髡发民壮要拿人,众家丁连忙上来抵挡。可这些人摆成阵势,刚一交手就打翻了四五个家丁。读书人的威风摆不出来,众人连忙抱头鼠窜,跑丢了鞋子的,跑散了头发的比比皆是,个个衣衫凌乱,狼狈不堪。

等到停下来清点时,发现家丁少了三个不说,冒襄和陈名夏都没跟上来。

眼看髡贼如此蛮横无礼,众人愤怒之余也不禁感到害怕,这髡贼完全不跟他们动口而是直接动手,这让一向习惯于享受优待的他们感觉非常不适应。有不少人已经开始打退堂鼓。

瞿式耜也有些害怕,不过他不能言退,退了以后不光自己名声扫地,连钱谦益也会因为自己这个门生在士林中抬不起头。他定了定神,对众人说:“我们不进城亦无妨,从城外去凤凰山庄,找那个赵引弓理论。”

众人见他镇定自若,都是心中佩服,不过也有人担心陈冒二人。瞿式耜表示只要能折服赵引弓,二人定能无事。于是一行人沿城墙向南进发,有些胆小的人渐渐落到后面。

他们来到凤山门外,瞿式耜本来还想登高一呼,召集一些人给自己壮胆,但他刚开了个头,门口的民壮就赶过来把他叫停了。在祁元老遇险和漕丁闹事之后,任何多人聚集都会引起治安保卫人员的关注。

见召集人员也不让,瞿式耜大步走向山庄门口,大声向髡人说出来意,并表示要向赵引弓递交他们写的文章,要求赵引弓答复。山庄的人没有立刻接受他的要求,表示要先通报。瞿式耜便大声将文章念诵了出来。

此时正是下午,许多上午进城的农民正在出城,瞿式耜的动作吸引了很多人注意。他在上面讲,其他人就在下面添油加醋的宣传,什么髡贼残暴啦,乱杀无辜啦,残害士子啦,很快就聚集了一堆爱凑热闹的人听他说话。

治安军小队长见势头不对,猛扑过来,一枚胡椒催泪弹在瞿式耜脚边炸开,把他吓得双腿一软,直接趴下了,人群中顿时一片哭爹喊娘。

正乱着,山庄里冲出一队人,在山门前四面围定,手里鸟铳上还插着明晃晃的短剑。看热闹的人一个个魂飞魄散,四下乱钻,哪里钻得出去?有几个钻得最起劲的还被治安军拖出来用枪托狠狠的打了招呼。

这时赵引弓从庄内走了出来,先给包括围观群众在内的各人抱拳行礼,接着又接过瞿式耜手中的文章看了起来。现场鸦雀无声,围观群众大多知道这人是髡贼头目,大气也不敢出。士子们倒是想说几句场面话,被赵引弓背后几个凶神恶煞的人一瞪,又把话咽回去了。

赵引弓把手里的纸一抖,对着围观群众说话了:“这些读书人说我们残暴,你们来说说,我们元老院对各位乡亲如何?你们天天进城出城,现在和以前比起来,是变好了,还是变差了?”

在场的人都没吱声。

赵引弓叫出来一位老人,老人见躲不掉,陪着笑说:“当然是现在好,以前我们庄户人来卖菜,进城出城还得给钱,现在大人仁厚,免了这笔钱,在城里卖菜还不用捐水。小人们都感激得很啊。”

第四章

瞿式耜哼了一声:“小恩小惠,蛊惑人心!”老人见他言辞不善,退了一步,不敢再说了。

赵引弓见老人胆怯,回头向奉华嘱咐了几句。

瞿式耜还在喋喋不休:“……髡贼不读圣贤之书,不晓圣人微言大意,一时虽逞,将来必定败亡。须知舞刀弄枪乃下贱之事,执兵行凶乃下贱之人,髡贼乃域外夷种,不知礼仪,不能得窥天地正道……”

“一派胡言!”赵引弓终于忍不住了,这家伙说话太没趣味了,翻来覆去净是些车轱辘话,再不打断他下面的听众只怕都要睡着了。

“我元老院废苛捐杂税,使民得休养,可谓仁;见灾伤而抚恤流亡,赈济黎庶,可谓义;元老院人人平等,从不恃强凌弱,可谓礼;知天地至理,所做器物,无不巧夺天工,可谓智;我元老院言出必践,一诺千金,从不失信于民,可谓信。五常俱在,岂是不晓圣人大义?”

“陈冒两义士仗义执言,却被尔等私自捕去,不知礼在何处,义在何处?”

“此二人妨害赈灾,不仁不义,天人共愤!”

“二人只因尔等假借赈济之名行收买人心之实,激于义愤,上前怒斥,怎能说是不仁不义?”

“如此说来,施粥行善的人都在收买人心了?善事就做不得了?”

“不然,富户施粥是造福桑梓,尔等却是包藏祸心。”

赵引弓向后一转,用手一指身后:“非我元老院搭救,此辈皆委身沟壑矣。如此大仁大义,竟被汝血口污蔑?”就在他们争执时,奉华带着许多流民赶到山门。见到有人和赵引弓为难,他们都有些怒气。

一名流民越众而出:“乡亲们,今年我乡中遭了大灾,可那些富户只知放债求利,剽夺田产,为了三斗米,烧了我的房,夺了我的地,把我全家赶了出来。可怜我全家八口人,到最后只剩了我孤鬼一个!若不是赵先生和元老院仁善,我也不能活命!你们是什么人?竟敢血口喷人?”

“赈灾自有朝廷和富户,尔等岂能为活一命,卖身为贼?岂不闻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赵引弓高呼:“众位乡亲,听见了吧,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人是要你们都饿死啊!”

刚才那个站出来的流民也高呼:“仁义个屁!这些人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乡亲们,打啊!”

一时间,流民们纷纷拿着能找到的石头土块之类朝瞿式耜一行人扔过去,扔过之后又冲上去狠揍这些公子哥。虽然他们有家丁和保镖,可架不住这边人多啊,跑得慢的很快就被打翻了。奉华姑娘可是说了,谁卖力气,晚饭就能多吃一碗。为了这碗饭,流民们可都是卯足了劲。

等到流民们被赶回营中,山门口已经是一片狼藉,看热闹的百姓也跑得差不多了。一个中年男子牵着一个小孩的手慢慢向南走去。

“先生,他们谁说得有道理啊?”小孩问道。

“哼,这两伙人都是一丘之貉。别看嘴上说得漂亮,那个姓赵的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为了他的生丝生意,害得不知多少杭州百姓家破人亡呢。要让我们穷人过上好日子,可不能指望这些人。”

漫天的大雪把一切都覆盖上了一层白色。一队旅人在风雪中的山路上艰难的前行。

何如宠在轿内默然不语。他本欲回婺源老家访友,不料在路上接到了周延儒罢相的消息。周延儒罢相本来没什么,可谁知他临走前竟然举荐了自己。去京城和温体仁打擂台何如宠实在没那个能力,也没那个心情。为了解决此事,何如宠除了自己要上辞章外,还要尽可能寻找能助他的人,因此从婺源出发后何如宠没有走景德镇那边,而是去徽州找外援去了。今天赶路也不顺利,早上看着还是晴天,可走到一多半路时忽然天降大雪,道路泥泞难行,他又不敢过份催逼轿夫,只得耐下性子忍耐,心中盼望着能在天黑前找到宿处。

就在山道旁的高处,毛五正带着几个人观察着这队人的行进。

在髡贼封锁了山中交通,实行了断粮断盐之后,毛五他们的日子就很难过了。粮食还好,虽说运不进来,但原来积存的还有一些——因为吃饭的嘴减少得太多,可缺盐以及髡贼给出的高额悬赏就很要命了。盐贩子进不来,原来那些盐货消耗得很快,眼看要用完了,山中百姓见识了髡贼的厉害,又被高额悬赏吊起了胃口,不但不接济毛五他们,还不断的向髡贼通风报信,自己的队伍内部也开始不稳,有一处存放物资的地点也因为叛徒出卖被髡贼破坏了。为了维持住队伍不垮掉,毛五带着队伍向西转移,在绩溪、昌化、宁国一带活动。

虽说此举避开了伏波军的威胁,但天目山区都不怎么富裕,筹错粮食和盐货仍然艰难,而且因为剩下的人数不足三十人,攻打富户的寨子也变得困难重重。因此毛五他们不得不将劫道作为主要的收入来源。可冬日山中商旅不多,劫道也得不到多少东西,他们就把目光放在了更南边的徽州府城。

现在他们就在府城西南边三十多里的大道边等着生意上门。下面的那队人人数不少,轿子也很精致,应该是个大户人家。三子和石头已经一头一尾埋伏好了,毛五把一只澳洲快枪递给胖次:“胖子,能打中不?”

“能。”胖次熟练的完成了装弹动作。他手里的这支不是南洋式步枪,而是陆军用的米尼枪,精度很高。毛五他们在伏击战得到了不少枪支,但合用的子弹却没多少,现在狙击的任务大多数交给胖次完成,毕竟他打得最准。

何如宠一行人走到了一个拐弯处,发现前面有一颗倒下的树挡住了路,管家正要指挥落轿,突然路边山上呯的一声,前面一个轿夫扑通一声栽倒在地,身上一个大洞里还在喷血。其他轿夫发一声喊,扔了轿子都向两边逃开,只把轿子里的何如跌得七荤八素。

何如宠听着外面纷乱的叫喊声和脚步声,战战兢兢的把盖在脸上的轿帘拂开,耳边听到管家的声音:“老爷,没事,是几个剪径的小毛贼,有张镖头在,定能平安无事。”

他兀自担心:“刚才好像有鸟铳的声音,快扶我去躲躲。”这时又赶过来两个比较伶俐的小厮,一起扶着何如宠高一脚低一脚的躲到路边坡下。在一块大石后藏好了之后,管家又把一个小厮一脚踹了出去看情况。

就在主仆几个人乱着的时候,张镖头已经对着那些强人喊了几次话,使用了几种江湖切口,可那些强人似乎油盐不进,好话歹话都不顶用,只是沉默的跨过倒下的树木逼过来。见此情景,张镖头只得吩咐手下镖师们准备动手,幸好对方只有十一二人拦路,加上刚才在山坡上放铳的也到不了二十个人,自己这边光镖师就有二十多个,加上何家的家丁差不多有四十人能打,众寡悬殊,大家并不惊慌。

张镖头让何家的家丁头子,一个姓周的枪棒教师带着家丁去防守后方并对付山坡上的强贼,不求他们杀贼,只要牵制住贼人的火铳就行,自己带着镖师们直扑路上的贼人。根据他的经验,只要杀伤两三个贼人,对方就该退了,自己这边有好几个老兄弟,武艺精熟,而那些人大多拿着竹子和木头做的长矛,身上也没有铠甲,应该不难对付。

离贼人只有二十几步了,一个镖师挽弓搭箭,一箭射出,正中贼人身旁的一棵树。“日他鸟的。”他骂了一声,天气太冷,手都冻僵了,射出去的箭有准头才怪。“别射箭了,用刀!”随着镖头的喊声,镖师们纷纷挥舞着单刀,呐喊着冲了上去。

张镖头见对方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站成两排,只是前排把手中的长矛放平,似乎是等着镖师们自己撞上去,心中一阵冷笑。待冲到近前,到长矛手将刺未刺之时,突然一矮身,从长矛下面直钻过去,同时挥刀直取对方持矛的手。要知长矛招式极易用老,遇到这种近战打法,除了后退之外唯有撒手弃矛,不论长矛手怎么做,接下来等着他的都是失败。

不曾想对方不管不顾,似乎压根就没看见他那一刀,张镖头虽觉得奇怪,但仍然挥刀去砍他的手。眼看要砍中时忽然身子一顿,那人身后伸出一支长矛,刺中了肩膀,把张镖头钉在地上。

“啊!”一声惨叫从身边传来,张镖头扭头一看,一个老兄弟也和自己一样中矛倒地,身后的那些镖师似乎是被吓住了,在长矛前面犹犹豫豫,没有一个人冲上来。

这时这群强人动了,他们整齐的向前迈步,一边迈步还一边发出响亮的吼声。镖师们则慌乱的后退,路面湿滑,不时有人跌倒,然后被长矛刺中,像他们的镖头一样倒地不起。

向前走了十步左右,强人们停下脚步,众镖师松了一口气,在一个年长镖师的带领下,用暗青子向强人们招呼。强人们果然有些慌乱,可惜暗青子杀伤力不够。这时山上又是呯的一声,那个年长的镖师软软的倒在地上,其他的镖师见势不妙,纷纷逃跑,反倒把后面的家丁冲乱了,气得那个姓周的枪棒教师直骂娘。突然后面又冲出来一队强人,个个手持单刀,大喊着猛冲猛砍,这下家丁们也受不了了,哭喊着四下逃命,有的逃出生天,有的被人从背后杀死,有的跪地求饶。那个姓周的还想抵抗,先是被刺了一矛,接着被一刀砍翻。

眼看一个个人影倒地,耳听一声声惨叫响起,被踹出来的小厮吓得心胆俱碎,连滚带爬的回到石头后面,带着哭腔说:“完了,都败了,张镖头也死了!”何如宠一听,脚下一软,就要倒下去,管家慌忙去扶,一下没站稳,两个人咕噜咕噜滚下了山坡。

当小三子把这主仆二人从山坡下弄上来时,两个人都已经奄奄一息,何如宠的头在山石上撞破了,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不得活了。毛五心中恼火,看这个人的排场非富即贵,本想抓了换取赎金,眼下是不用指望了。转念一想,他命令把那些投降的家丁和镖师们押过来,向他们宣布,想要活命的,每人向这对主仆各砍一刀。

“真痛快,就是油水少了些。”小三子站在被扒光了的何如宠尸体边意犹未尽。他们得到了一小笔金银,可惜大笔的钱财都被换成了银票,而他们去德隆兑银子又比较麻烦,因此眼下能到手的收获不能算很多。

“没事,这次投降的人不少,有些人看着还挺能打,下一步打仗就容易不少。”毛五看着很放松,这一仗他们伤亡很少,基本不影响战斗力。

“五哥,要是咱惹来了官军咋办?”

“不怕,打不赢髡贼就算了,我还不信连打官军都打不过了。听说中原那些流寇把官军杀了好多人,占了好大的地盘,官军没什么厉害的。”

“那咱们也去中原好不?”

“呵呵,咱们人太少了,去了还不得被人一口吞下去?等咱们人多了,再去就不怕了。那些流寇都没脑子,不成大器。”

……………………

何如宠的死引起了剧烈的骚动,徽州府的官场震动不必细说,浙江右布政使何如申听说了兄弟的死讯嚎啕大哭,多次要求出兵为兄弟报仇雪恨,只是杭州新复,无兵可派。幸好新近接替吕维祺的范景文对这事很重视,除了支持徽州府组织剿匪以外,还从南京派出了一千精兵协助。

“老游,上次说的那事……”

“想都别想,老子在余杭县受气受够了,不想伺候那帮大爷。我说老赵,你一个堂堂元老,犯的着这么跪舔那帮缙绅大户吗?”

“什么跪舔,别说得那么难听。”

“还不是跪舔?咱们跟大萌刚打完几天?你就鼓捣着要卖军火了,生怕伏波军死得太少是吧?我说你这唾面自干的本事也太牛了,那帮封建文人才刚恶心完你,你就巴巴的凑上去,得有多贱啊。”

“别放屁,是张岱他们来求我,不是我凑上去。再说,这哪是我的主意啊,商务部说今年船只占用太多,贸易利润受影响太大,想办法减少贸易逆差呗。”

“开玩笑!屁的贸易逆差,铁不用买,煤不用买,就买些火药材料和杂货,能花多少钱?高雄今年出的粮食够多少人吃?明年连棉布都不用买几匹了,能花几个钱?真没钱还能弄那么多偶像歌舞团?我算看明白了,商务部和五道口那几个,都钻钱眼里去了!”

“那些可不是杂货,现在的科技树越来越难爬,需要的原材料也越来越多。而且现在高雄的粮食还真不够,程栋他们在松江和广东推行流通券,那东西又是米本位,准备金不能太少。”

“米不够就用盐嘛,盐也是硬通货,咱临高有的是盐。用得着卖军火吗?幸亏总参顶回去了。”

“这明军应该怕了,不敢再打我们了,卖点枪也没多少危险吧?”

“没危险?这帮子运输大队长,枪最后到谁手里还说不定呢。要是把建奴武装起一支火枪骑兵,元老院哭都来不及。”

“说起建奴,听说黄骅建议向皇太极也出售南洋式步枪。”

“我呸!下次遇见这个狗汉奸看我不揍死他。”

……………………

“大澳国使者到~~”

在沈阳郊外,皇太极又一次接见了黄骅,依然是围猎,依然是抱见礼,皇太极的态度也依然和蔼可亲,似乎阿巴泰的死并没有在他心里留下任何芥蒂。不过看八旗出动的牛录数量和黄骅的护卫数量就知道,这一次双方有多么重视和多么心里没底。其实对外情报局非常反对黄骅前往沈阳,后金在南洋式步枪下遭遇了损失,很可能有报复行动,渤海又封冻了,海军的机动性很受影响,但黄骅坚持要去。

皇太极首先感谢了元老院卖出的弓箭和铠甲,今年各处作战,特别是对察哈儿的战斗,这两样东西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在一番赞美之后,他提到了七哥阿巴泰死于澳洲快枪的事情。黄骅对于阿巴泰的死亡表示了悲痛,并且表示元老院没有任何向外出售火枪火炮的计划,明军手中的澳洲快枪应该是通过非法途径获得的。

皇太极对黄骅的说辞没有表态,只是表示希望购买一些澳洲枪炮。石廷柱的乌真超哈战斗力不行,也就玩炮还有点本事,这次吃了攻坚不力的亏,皇太极想在这方面加强一下。

对后金要求卖武器这种事情黄骅有所预料,他也就此事提出过建议,但因为明朝将领在购买火枪上很不积极,到和元老院开战前总共只买了不到三百支南洋式步枪,导致大量购买澳洲铠甲的后金在军事上过于强势,此时再向后金大量出售军火将更严重的拉大双方实力对比,并且违反了之前确立的均势原则,再加上华夏社的全力阻击,建议最后没有被采纳。现在他只能以自己只是个商人为由尽力推脱。

见他不干不脆,皇太极也不逼迫,继续商量起其它买卖来。这次在宣大,皇太极还是弄到了不少好东西,能够给澳洲人提供的生口也超过了两千人,他打算跟澳洲人换来一些枪炮,现在暂时做不到也就算了,换粮食也不错。

可向后金卖粮这点也不在黄骅的权限之内,他能答应出售的还是上次那些货物,而皇太极对铠甲棉布以外的东西兴趣不大。现在林丹汗已死,很快就可以威服全蒙古的皇太极已经不那么看重和蒙古的转口贸易了。在马匹换粮食的提议被拒绝之后,虽然表面上依然温和,但皇太极的心中已经颇为不快。

“这也不卖,那也不卖,你们到底能卖什么?”一声大吼从旁边响起,跳出来说话的是多铎,“谁不知道你们占了江南那个花花世界,一点粮食都拿不出,以为我们都是傻瓜吗?”

黄骅正要说话,多铎已经被多尔衮拉到一边去了。皇太极皱了皱眉头,似乎是对多铎很不满意。向黄骅表示歉意之后,他说:“听闻大澳国占据了江南,本汗欲与大澳国结兄弟之盟,南北夹击明国,以黄河为界,共分明国土地。不知贵使意下如何?”

黄骅从容回答:“大汗的消息有误,我等不过是因明国杀掠我国商旅,故起兵复仇。占据的也不过是江南的一隅之地,不为土地,只为通商便利。”

“听说你们占了杭州,这怕是不止一隅之地吧?”

“杭州知府杀害我国商民,我国大军攻破杭州,只为报复其无故启衅,现罪魁皆已授首,我军已退出杭州。”

……

待黄骅和群臣都退出去之后,皇太极站起,问帐内仅剩的一个人:“如何,此人满口是生意,滑得很啊。”

“大汗,臣及宁完我等皆以为澳洲人所图甚大。细作自广东回报称,广州府自三年前便有髡贼横行无忌,官吏百姓皆与其相勾连。然其冒籍广东人氏,不杀不掠,蓄势三年,今暴起发难,虎踞江南。其谋略可知。其在广东皆自称澳宋,今听其言,却把宋字隐去,此欲坐山观虎斗耳。”

“明朝皇帝与其媾和甚速,却独不许和我大金,甚是可恨。”

“大汗不必忧心,可命人于北京传言,称澳洲人已与我大金会盟,要瓜分明国。”

黄骅带着队伍离开了沈阳。一路上他的情绪都不高,这次交易得到了不少人和金银,但最为元老院看重的马匹却一匹也没有得到。皇太极和文馆那帮人都坚持说今年的远征损失了很多马匹,实在没有富裕的马能够出售。想到这次刷功勋不成,还要回去和华夏社打口水战,黄骅的心里就是一阵阵的烦闷。

“嘴巴多了,这事情就不好办了啊。”明清外交问题一直是元老们的重点争议话题,每次相关讨论最后都会被搅成一锅粥。按照黄骅的想法,减弱元老院在江南压力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后金早些入关,只有把明朝那帮缙绅逼急了,才能让他们更老实一些,也才能吐出更多的利益。

天气非常寒冷,路上积雪很厚,行走起来非常不便,后金向他们提供了一些爬犁,但还是走不快。他们已经向南走了几天,这天来到了浑河边。前几天风雪交加,今天早上倒是没下雪,不过上路没多久就起了很浓的雾,能见度大概不到十米。护卫战士点起了火把照明,但还是看不清。黄骅见毛十三有些焦躁不安,关心的问他怎么了,这小伙子办事干练,让黄骅很有好感。

毛十三心里很紧张,他听他义父说过,杜松当年败亡好像就是因为一阵大雾。不过这话说出来太不吉利,他就只说雾天容易觉得不安全。黄骅觉得他胆小,皇太极很需要他们的交易品,不可能对他们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而且自己在和皇太极的谈话中多次提及元老院对外派商人安全的重视。不过为了安抚毛十三,黄骅还是让探路的尖兵再走远些。他这次带了五十多人的护卫,可以分成几个部分,安全性比上次强不少。

又走了一段路,拖在后面的人那里忽然传来了枪声和惨叫声。黄骅脸上变色,立刻命令熄灭火把,所有人聚拢起来枪口对外。只听他们来的方向枪声、马蹄声和弓弦声不断,似乎敌人的数量还不少。他派了一个班回头接应那些后卫队员,但这些人去了以后就没有回来,他越想越害怕,幸好周围的战士们还很镇定的把他围在中间。

枪声消失了,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是一个护卫战士回来了。黄骅刚送了口气,准备迎上去问话,就见这个战士似乎被什么东西向后猛拽了一下,一声惨叫,离开马背消失在浓雾里。几名战士紧跟着冲上去,可在那里除了那匹空马和地上拖拽的痕迹,什么也没有。

密集的马蹄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他们被包围了。他们看不见敌人,护卫战士的枪法优势无法发挥。一个方向忽然传来了一声唿哨,战士们朝着唿哨的方向连连开枪,那里人喊马嘶,似乎受了重创。接着,一丛箭雨就从战士们身后射来,伤了好几个人。护卫排长见势不妙,保护着黄骅朝南方冲了出去。

向南方跑了一段,甩开了紧追在身后的敌人,黄骅身边的人只剩下了三十多个。排长留了十个人保护黄骅,自己带着剩下的人回去打反击。这时雾气小了一些,隐约能看见远处的人影。一阵乱枪和冲杀之后,那些敌人见势不妙,远远的逃开了。排长担心黄骅的安全,也没有穷追,带着几个敌人伤员回到了黄骅身边。

等雾散开之后,黄骅带着人回到了最初遇袭的地方。敌人已经全部离开了,连人的尸体也带走了很多,只有马尸全留下了。不过他们找到了几个护卫队员,这些人在雾中跑散了,没有遭到敌人的毒手。

“镶红旗……”黄骅沉吟着。

他们现在在一处小树林里,对俘虏的审讯已经结束,俘虏供认是杜度的自有牛录。杜度死在澳洲快枪之下,他的长子杜尔祜因父亲的死而愤怒,带人来袭击澳洲商团。这听起来合情合理,但黄骅总觉得不对。这次回程时皇太极没有派人护送,当时他只以为是对自己不肯卖枪炮和粮食的不满,可之后就冒出了个杜尔祜。他以一个商人的敏锐嗅到了阴谋的气味,只是不知道这阴谋来自于皇太极还是别人。不过这不是最要紧的,现在必须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黄骅完全可以想到这事传回元老院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也能想到柳正那帮华夏社的人会一边用怜悯的眼光看着自己,一边以为自己报仇为借口要求出兵辽东,把自己获取功绩的希望砸得粉碎。“想做出点成绩怎么就这么难呢?”他幽幽的叹气。

……………………

当听到黄骅遇袭的消息时,皇太极惊讶得站了起来。只因为那家伙张口闭口都是“我是个生意人”,皇太极想让他稍微尝尝生意人的待遇,并不打算让他们真的出事,只是没有派护卫的骑兵而已,每天都安排了人给他们打前站。可这事一出肯定把澳洲人得罪惨了,要是他们像对付镇江堡那样来进攻的话,自己就不用考虑伐明的事了,或者把贸易停了,大金也会够呛——在他们占领松江府以后,辽东的棉布价格已经上涨了两倍多。为了尽量挽回,皇太极命令立刻派军队保护,带兵的将领叫瓜尔佳?鳌拜。

就在同时,多铎的家里正在唱戏。台上的旦角相当卖力,但台下的两个人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他身上。

“十四哥,那个人已经解决了么?”

“解决了,保证不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这人也不知道我们的身份,就不能留下?”

“不能。这样才不拖累我们。而且按照之前谈好的,我还打算跟澳洲人好好做做生意。”

“四贝勒不是不让买那些东西吗?”

“那是他不在乎,我们可以卖给蒙古人。而且,跟澳洲人拉好关系,说不定还能有别的好处。”

“来了,来了。”小土丘的上面传来了低低的声音,毛五的精神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当他知道自己干掉的是何如宠以后,他就做好了迎接官军围攻的心理准备。可和他想的不一样,官军并没有气势汹汹的直扑山中,而是慢条斯理的在山外发财,宣城南边已经有好几个村子被祸害了,还有一个村子被整个屠灭了。得到了逃进山中的百姓报信,毛五决定出山干一票。

官军有两百多人,还带着一百左右的民夫,他们大多盘踞在那个被他们屠灭的村子里。这个村子位于山口,村子里多是佃户,没有缙绅,结果大部分村民都被官军杀了,准备拿来冒功。只有几个年轻力壮的人逃脱。

这个村子本身并不富裕,好在离城较远,做什么都很方便,官军就把营盘扎在村里,四乡搜刮的财富如流水一样流向这里。

毛五他们埋伏在村外西边八里的路边。根据探子报告,今天有一小队官兵去西面打劫了,毛五准备吃掉这队人。

听到官军回来了,毛五身边的一个人站起来就要往上冲,毛五和小石头连忙把他按住。这个人叫刘柱,是村里的铁匠。官军屠村时,他依靠一柄大锤砸翻了三个官军,硬生生砸出了一条血路,可惜他的老婆孩子都没逃出来。

“柱子,别急,等他们走到跟前再动手。”毛五低声安慰了他一句。

等官军小队到了土丘旁边,小石头发出了一声悠扬的鸟鸣,毛五刚把手一松,刘柱就红着眼睛冲了出去。

那一小队明军突然看见路边有人暴起,立刻就乱了阵脚。一名官军拔刀迎上来,被一锤子敲破了脑袋。其他人只顾着自己逃命,抢来的东西扔得满地都是。等到刘柱又锤翻一个人以后,身旁已经没有明军了。

“才五两啊……”小三子歪了歪嘴,似乎很看不上这些银子。他们收获了一些鸡猪,还有几个被官军抢到的女子,偏偏银子没多少,可惜马上就要回山,猪是没法带回去了。不过那几个女子长相不错,小三子已经决定回去以后要找五哥要一个。

正想得起劲,毛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大家快点收拾,我们马上还要去打村子。”小三子睁大了眼睛,这五哥疯魔了?不过一看周围,那几个刚刚投奔过来的人正在发疯一样拼命的干,边干嘴里还不停的发出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声音,小三子又把到了嘴边的反对话语吞了回去。不过他还是趁人不注意时凑到毛五身边问了,毛五的回答是智取,让他找几个精细人集中在一块。

冬天日头短,天早早的就黑了。村子里最好的一间屋子里,火生得很旺,这村子里啥好东西都没有,就是柴多。王把总惬意的伸了伸腿,端起酒碗抿了一口,舒服的长出了一口气。这么个大冷天还要出兵,真是命苦啊。上面的人发粮饷的时候从来想不起下自己,要卖命时就想起来了。虽说能吃一点空饷,可到手的本来就不多,打点上官的花费也不少,还要养家丁,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多少银子。不趁现在挣点钱,还等到什么时候?

想到今天有人不让自己赚钱,王把总的脸又沉了下来。没想到那个铁匠这么有胆色,逃掉了不算,还敢勾结土匪杀回来。不过也好,这次出征虽然已经砍了几十个脑袋,但还缺一个匪首的脑袋,现在有着落了。他想了想,明天就派些小队伍去引他们出来,自己带大队人马在后面远远的跟着,只要土匪肯来,就能给他们些颜色看看。

喝了一会酒,王把总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睡了一会又醒了过来,觉得脑袋有些疼,口有些渴,大叫了几声让人端些汤水进来,一个女人端着一大碗冒着热气的水走了进来。他隐约想起,这个女人是自己今晚特意挑来伺候的。看见女人脸上似喜非喜的表情,王把总心头大乐,差一点就错过了,喝酒真是误事啊。

见女人走到跟前,王把总忙伸手去搂,眼前忽然白花花一片,接着就是满头冒脸的刺痛,却是那女人把一碗滚水全泼在他脸上。听见把总杀猪一般的嚎叫声,门外的几个家丁连滚带爬的冲进来,他们也喝了酒,动作远不如平时利索。那女人一把抽出把总的腰刀和几个醉兵战成一团,但她毕竟力气不够,很快就受了几处刀伤,只是咬牙坚持。

突然门外又进来几个人,那女子自知敌不过,连退几步,回过刀就要抹脖子,却见那些人狠狠的扑到家丁那里,干脆利索的结果了他们。女人正要开口问话,一个高大的人上来一把捂住她的嘴,接着朝她后脑狠狠一下,把她打晕过去。这些人把女人和那个把总装进口袋里扛着出了门,这时外面已经是一片混乱,好几个地方燃起了大火,官军们一个个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还有些人在自相残杀。

………

“毛大哥,谢谢你们为我们村报了仇,请受我一拜。”在一片新坟旁边,刘柱对着毛五拜了下去,毛五连忙把他扶了起来,

夜袭很成功,毛五带着不到十个人把村子里搅得天翻地覆,明军全军崩溃,战兵几乎都逃走了。第二天清点之后发现收获了很多粮食和其它财物,够他们的人全部安全渡过寒冬——官兵的杀掠让毛五手下的人口再次突破百人。

广州府迎来了第一个澳洲人治下的春节,城里城外到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广州大世界还举办了规模盛大的庙会,各种新鲜有趣的活动和鲜美可口的食物让市民们眼花缭乱。

因为今年的赋税比往年轻了不少,又没有了胥吏盘剥,农村里也比往年多了些活气。元老院新修建了一批工业项目,又在原来的官地上新开了农场,符不二、刘有仁等人也纷纷到广州开办工厂农场,这些实业像黑洞一样吸收了广州周边大批流民和佃户,为了留住自己的佃户,广州府的缙绅大户们不得不减少了田租,这也让下层百姓松快了许多。有些家境稍微宽裕的也趁着年节出来看热闹。

在广州大世界东面新建了一个体育场,省港杯橄榄球赛正在举行。橄榄球是元老院大力推广的体育活动,这次省港杯集中了广州和香港驻军、企业、学校等的优秀队伍,他们有许多人是从芳草地出来的,水平都不低,赛程安排为持续一周的单循环赛。

今天下午的体育馆和前几天一样是人山人海,正在进行的是伏波军六营和香港船厂的比赛,许多没钱买票或者买不到票的人扒在墙上或者站在树上观看比赛,不过没人敢翻墙进去。伏波军的赛场内安保工作做得很到位,一旦被抓住就要送劳改队,谁也不愿意为这点事情去砸石头。

一个伙计打扮的人推着一个小车从人群中经过,车上装了几个酒坛,看着像给附近某个酒家运酒。他来到体育场入口外面,被站岗的士兵拦住了,这里禁止随意通行,于是他又准备从另一边绕过去。走到一处人多的地方时,他停下来拿出一根烟叼着,又摸出火柴划燃。周围的人以为他要抽烟,都不在意,这时他快速的打开一个坛子,抽出一根火绳点上,接着把坛子快速的扔向人群。

“轰!”人群被炸倒了一大片,附近一棵树上的人像熟透的枣子一样噼里啪啦的掉了下来,现场尽是哭声喊声。那人又接连扔出两个坛子,然后抱起最后一个坛子冲进附近乱跑的人群。

……

在广州城外的一处旅店里,何管家正在听戏,不是真人现唱,而是髡贼安装的大喇叭。这是髡贼占据广州后最先做的几件事之一。忽然,戏曲毫无预兆的被中断了,何管家微微一笑,看来该走了。

当他从北京回到广东时,广州府已经被髡贼占领了,香山县的何家也因为何吾驺的事情被连根拔起,连何管家自己的家人也有好些被抓的抓,杀的杀,剩下的流落街头,衣食无着。他毫不费力的找到几个愿意跟他一起对付髡贼的人。按照何吾驺最近一次传来的口信,他们不能让髡贼太太平平的占了广州,可髡贼管制极严,施政又很得那些升斗小民的心,一直不能下手。直到快过年时管制有所放松,他们才扮作行脚商人去了广州。

虽然来到了广州,但这伙人不敢进城,何管家过去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认识他的人不少,自然不敢到处晃荡,每日里只派几个何家庶枝的小辈出头打探。

这次庙会总算是让何管家等到了机会。他们想尽办法弄到一批火药,小心的带到体育场附近,让一个和髡贼最势不两立的后生去动手。其实能炸死几个人何管家并不关心,只要能搞出大动静就算成功了。何吾驺现在的日子非常难过,失去了家族财力的支持,他的官路越走越艰难,这次的行动就是为了博一个名声,同时也向大佬们展示自己的实力。何管家只要能顺利回到北京,也能收获不错的回报,因此他把所有人都打发去了现场。

神情自若的走出旅店,何管家打算坐船去佛山。可还没走出多远,他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似乎有人跟在后面,他当机立断的拐进了路边一条小巷。巷中有座青楼,他毫不犹豫的拐了进去。刚上到二楼,就见三个人迎面走过来,手里都拿着短铳。

……………………

再一次钓鱼失败的午木坐在办公桌前揉着已经乱成鸡窝的头发。他已经彻底失败了,虽然这次袭击没有造成任何归化民的伤亡,也没有任何重要设施受损,但他的名声已经不可挽回。刘翔市长向政保局进行了措辞激烈的电话抗议,赵慢熊也没有办法再调动他的岗位,接下来他可能会彻底离开政保系统。

“午木完蛋了。这下应该没人和我们抢澳门的那个案子了。”对外情报局里,李炎对江山说。

“这不代表我们就能把事情办好。他午木是贪多嚼不烂,我们是缺乏线索。这个案子得到了文总的高度关注,大家都要小心,千万不要犯错误。”江山面无表情的说。

李华梅一年多也没有找到的姐姐,在她受伤之后却意外的出现在她面前。姐妹俩的相见场面催人泪下,引出了一直潜藏在水下的布局。政保局的柯云敏锐的把握住了事情的关键,在亲情攻势下,李默也很配合的交代了李思雅给的联络地址,但下面的行动却被交给了对外情报局。赵慢熊什么也没说,午木却很不服气,他一直指望着通过这件事官复原职。他的上下活动给对外情报局造成了不小的压力。现在江山他们总算可以放心一点了。

自从刘香投靠元老院以后,对外情报局掌握的李思雅的活动已经越来越少,似乎海面上的风平浪静严重挫伤了她的积极性,她已经很久没有公开活动了,江山甚至以为她可能已经去了葡萄牙。不过这次的发现证明她还在澳门活动,和荷兰人以及西班牙人都有着密切的联系。对外情报局已经为她准备了一张大网,正在澳门和广州悄悄的张开。

“父汗,杜度的所有儿子,从杜尔祜到萨弼,都已经拿到了。”豪格正在向皇太极禀报。

“哼,杜尔祜胆大妄为,当斩。其所有兄弟废为庶人。杜尔祜斩首时请大澳人观斩。你去办。”皇太极对杜尔祜非常不满,眼下察哈儿指日可定,三大目标之一即将完成,要是被这个愣头青坏了局面,跟澳洲人交恶,让察哈儿缓过气来,西面又会多出许多麻烦。这次一定要稳住澳洲人。

“汗阿玛,能不能不杀杜尔祜?”豪格吞吞吐吐的说。

皇太极皱了皱眉头,这个儿子不是个有妇人之仁的,怎么会突然这样说?

“是不是两红旗的人说了什么?”

“是……代善他们……镶红旗的人说您小题大做,胆小怕事。同样的事情咱们对朝鲜商人和明国商人做过不少,一点事也没有,对澳洲人为什么不行。其他几个旗也有人附和,很多人有怨言。”

“那帮没脑子的懂什么?”皇太极怒了,代善居心不良,鼓动下面一帮人闹事,一旦被他把势头造起来,会严重影响自己的威望。澳洲人船坚炮利,且从这次打江南来看,他们的步兵也很犀利,一旦打起来会是个极度难缠的对手,远远超过当初毛文龙的东江镇。现在应该从大明身上切肉,而不是去澳洲人那里啃硬骨头。

“汗阿玛,我大金战无不胜,攻无不取,虽然澳洲人有些本事,但离开船也没什么了不起,何必如此讨好他们?”

“没什么了不起?你能带着五十个人在大雾天被几百人偷袭时不慌不乱,还杀死三十多人?这些人都是强兵,非常强。”

“再强,也不过几十个人,当年浑河时,明国亦有强兵。阿玛,您的心思我懂,但杀了杜尔祜,恐怕澳洲人还没来,我大金就先乱了。察哈儿会乱,也不过是林丹汗改宗而已。”

“你这逆子!竟敢拿你父汗和那虎墩兔相提并论!”皇太极一怒之下站了起来,“我改独坐,他们不乱,设六部,他们不乱,向明国求和,他们不乱,现在就杀个违令之人,他们就要乱了?”

“阿玛,咱们大金能有今天,都是打出来的,从没有杀自己人讨好外人的。您做那些事,他们都有人能得利,但杀了杜尔祜,会人人自危。”

皇太极又坐了下去:“澳洲人不是明国,他们非常强,你们为什么就是不明白?”

“阿玛,那澳洲人只给铠甲,不给粮食,咱们自己能造甲,还有明国商人的粮食,没有他们也不会缺什么。您说他们强,可旗主们都不这么想。”

“罢了,此事先放放。我会让多尔衮早点出发,尽量赶在五月前回来。”

“汗阿玛,镶红旗得到了五名澳洲伤兵,还有澳洲快枪,您看……”

“好好的请来,我要亲自见他们。”

松江城外,正是一片人山人海。耍百戏的,唱昆腔的,还有各种新奇的澳洲玩意,好不热闹。

牛金山带了母亲在城外摆了一个小摊卖些吃食。这里没有人会收什么捐税,只需要每天给一元摊位费就行,而且摊位也是固定的,不用担心被人占了,可惜只能摆到正月十五。

澳宋官府的新年在一个多月之前已经过了,但对百姓来说,正月初一才是真正的新年,虽然官府管它叫春节。松江城外的大庙会,就是官府照顾百姓需要组织的,地址就在当初攻城时被拆成白地的城南。

这种生活像做梦一样,就在半年前,他都不敢想象自己能过上每天吃饱的日子。虽然农工的活很重,规矩也多,但能吃上饱饭,这些都不算啥。母亲的病已经大好了,每天还能做些针线活补贴一下家用,除了总被她念叨娶媳妇的事情以外,现在的生活可以算是完美了。

左边斜对面是一个大围子,围子里有一大帮西洋夷人,在表演什么斗牛。以前谁都没看过,很多人都去看个稀奇,那里随时都挤满了脑袋。托他们的福,牛金山的食摊生意格外的好,娘儿俩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据看过的人说,这是人和牛的搏戏,每斗一次就要杀一头牛,而且是先用矛扎,再用细剑刺,牛金山想不明白为啥杀个牛也能有这么多花样,而且牛都是壮实的水牛,这样该算私宰耕牛了吧,为啥大宋官府不管。

这时几个士子模样的人走了过来,牛金山把脖子一缩,正要避开,忽然想起这是在大宋治下,四民平等,又留在原地。

冒襄自从在杭州被髡贼士兵捉住之后,在松江府经历了三个月的劳动改造,已经是满脸风霜,不复旧日翩翩公子的模样。今天终于被放了出来,冒家和复社来接他的人知道他一向好热闹,特意从城南出城,顺便让他恢复一下心情。

冒襄重新穿上了久违的衣服,但心情却没能回复,刚开始的昆腔还让他有些兴奋,但后来看到各种澳洲玩意时,想起这三个月噩梦般的遭遇,他的情绪慢慢低落下去。来到斗牛场外时,他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满目腥膻,不复我神州旧观矣!”

众人见他叹气,也不好再带他逛下去了。这些人看着澳洲玩意只觉得有趣,却不曾想冒襄的反应竟如此之大,有人想附和着大骂几句,但一想到冒襄的遭遇,也只得悻悻住口,一行人向码头走去。冒襄回头看了看松江城,不知陈名夏现在如何了。在劳改时他就打听过了,现在再问接自己的人,同样是不知道。

陈名夏早已经秘密回到了溧阳县的家中。此时正值年节,族中长辈里的主要人物都来了,正在一起商议。

和冒襄不同,陈名夏吃不了苦,在审讯阶段就已经投靠了澳洲人,当然光靠招供是不够的,投靠的资本就是帮澳洲人做买卖。陈大名士自己是不会做生意的,不过他家族里有商行,和徽商的关系很好。为了避免那恐怖的刑罚,他说自己家里可以做粮食、木材、钢铁等等生意,愿意为澳洲人出力,以此换得了和家中通信的机会。

因为陈名夏交代得极快,陈家得知消息甚早,为了挽救家族中最有希望的后起之秀,所有的关系都被利用起来了。正好徽商因为在瓜洲城的事件中欺骗伏波军,澳洲货上的好处一点没得到,为了从晋商手上分一杯羹,也在四处寻找和澳洲人恢复关系的机会,因此双方商定由陈家商号出面与澳洲人做生意,徽商在后面支持。在完成了几次粮食生意之后,陈名夏在正月前被获准回家了。

这次陈家聚会不是为了生意,而是陈家日后的前途。陈名夏在澳洲人的控制区呆了好几个月,很是了解了一番澳洲内情。眼下澳洲人的传闻到处都是,许多自相矛盾,为了统一思想,提高认识水平,以便更好的和澳洲人合作,他必须将澳洲人的情况通报族里的各位。

“这澳洲人并非海寇之流,虽不通圣教,然治政理民、务农兴商皆有可观之处,且极守信诺。士卒虽寡,火器极锐,大明无人可与抗。”

“澳洲人可有问鼎天下之心?”

“自有。然澳洲人不以吞地踞城为急务,占一地则安一地,步步为营,虽不显锋芒,却是老辣得紧。”

“商税可重?”

“皆如此册中所言,且绝无加征加派之事。”

“闻其政多有不利于缙绅之处,可有缙绅相抗?”

“士卒极精锐,无可抗拒,且有松江缙绅覆辙在前。”

“澳洲可有科举?”

“无科举之事,文教亦不盛。其学分小学中学,皆是澳洲学问,欲为官必先学成,且先为吏后方可为官。上海县诸绅多有家中子弟在小学中求学。”

“澳洲女子真个天生媚骨?”

“……”

总之,在一番商议之后,陈家达成了共识,不但要维持和澳洲人的关系,还要更进一步。毕竟等徽商们和澳洲人恢复关系之后,自家的重要性必然大降,必须想办法和澳洲人取得更紧密的联系。他们决定先送几个族中庶子去松江求学。

正月十五元宵节,中都凤阳。

凤阳灯市正在热热闹闹的举办,虽然这些年的年成都不好,但年还是要过的,很多人都上街游玩,街上人多得摩肩接踵。不过街上的人大多是小门小户,消息灵通的大户人家却没见有出来玩的。巡抚衙门里也是一片愁云,杨一鹏并没有被节日气氛所感染,此时正在坐立不安。流贼已陷颖州,随时可能进攻凤阳,而他手上只有两千人,还是根本没打过仗的两千人,一旦遇上流贼,那就是雪花遇上滚油,肥肉遇上饿狗。可王应熊不许他跑啊,怎么办?

还没等他想出办法,他的仆人踉踉跄跄的跑了进来,带来一条消息:街上火起!杨一鹏还没走到门口,只听得街上一片声的喊着:“流贼来了!”杨一鹏一哆嗦,这就来了?回头冲家仆低吼一声:“还愣着做什么?收拾一下走了!”先逃得出命再说吧。

直到坐在船上顺流而下,杨一鹏才算喘了一口气,却又发愁起如何保全自己的性命来。必须尽快和王应熊联系上,虽然他肯定会保自己,但银子必须尽快给上去,不然根本没法让那些御史口下留情。摸出两张山西票子和一张德隆票子,让一个得力人带着赶去北京之后,杨一鹏无力的瘫倒在椅子上。

此时的凤阳,已经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流贼们兴高采烈的砸开每一户人家的大门,砍死敢于反抗的人,再把剩下的人像驱赶猪羊一样赶出来集中到一块,接着就是搬出粮食、酒肉、绸缎、金银之类,再从人群里找出看得顺眼的女子,就可以好好快活一晚上了。

天亮了,参天的大树已经烧光了,昨晚的火光可比灯光亮堂得多。漕运衙门大堂里,酒坛酒碗堆了许多,不但下面的流贼需要放松,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等人也要放松,他们在陕西四川河南等地来来回回折腾了许久,自身也积累了很多压力。现在该烧的烧了,该砸的砸了,压力得到了释放,几个人都觉得神清气爽。

现在收获不错,高迎祥和李自成打算向北,沿黄河回陕西去,但因为几十个太监的事情和张献忠起了矛盾,他们不打算带着黄虎一起走,自顾自的开始收拢队伍。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扫地王张一川竟然也不打算跟他们一起走,主动留了下来。

等闯军和太平王他们都走了以后,张献忠问起张一川打算怎么办?扫地王一笑:“跟八大王你一样,去南京。”

张献忠哈哈大笑:“不错,澳洲髡贼在江南好一番闹腾,南直明军元气大伤,我等正好趁虚而入。”他回头对麾下将领说,“明日发兵,先攻庐州府!”

“引弓兄,此番多谢了。”上海小东门码头上,方以智对着赵引弓深深一揖,他身后的船上堆满了木头箱子。

“小小奔走之劳,当不得密之兄之赞。”看着方以智感激涕零的样子,赵引弓把心中的小得意藏得很好。这次卖枪给张国维,可让方以智欠了自己一份大大的人情,自己的演技还是不错的。

去年江南的大风大浪让许多人看到了澳洲火器的威力,局势平静之后就陆续有人前来接洽武器买卖。最迫切的就是关宁和宣大的军头们,他们在实战中体会到了澳洲快枪的好处,为了保住和增加自家的实力,他们都愿意大把花银子。但在吴三桂事件后,关宁军和元老院的关系还没恢复,关宁军阀并不受待见。虽然吴襄在腊月中就从陆路跑到登州求见鹿庄主,但一支枪没买到不说,连自己儿子都没捞出来,他惯用的银子战术在登州归化民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尤世威和曹文诏倒是各买到了两百只枪和八千发子弹,为了得到这批武器,他们和元老院口头约定互不交战。

其它地方的武将就没这么积极了,一方面是大明火器实在臭名远扬,澳洲火器虽然吹得挺好,但没有用过不知道效果;另一方面是一旦自己买了枪,很可能被其他军队当做出头鸟,既掏了钱又得不到好,而且流寇的战斗力不算强,他们没有提高战斗力的迫切需要,喝兵血捞银子才是正经事。只有张国维因为承受流寇的压力比较大,而河南等地官军又多被流贼剿灭,不得不找澳洲人寻求帮助,而且他怕授人以柄,不敢直接派人去找髡贼,去年年底辗转托人找方以智出面。

得到流寇东进的消息之后,担心家乡被流寇荼毒,方以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频频找赵引弓想办法。桐城之前已经被流寇光顾过一次了,虽没破城但破坏力着实让人心惊肉跳。赵引弓也表现得很卖力,他亲自赶到松江找相关部门协调相关事宜,通过一番努力,成功将一批本应发往济州岛的南洋式步枪和子弹截了下来,大约有三百枝枪和一万发子弹,银子由方以智垫付。预计这批军火将在正月二十左右抵达,正好能赶上大战。

在方以智的船逆流而上时,张献忠和扫地王以及闻讯跟随而来的混天王等人包围了庐州城。流贼们经过凤阳府的胜利,士气非常高涨,但庐州知府赵大朴鼓励士民出力守城,并亲率军民登城作战。经过一天的激战,流贼们损失数百人,未能攻破城池。见庐州城准备充分,急切间难以攻克,张献忠留下混世王等人包围庐州,扫地王南下进攻舒县、庐江等地,自己越巢湖攻打巢县。各首领约定正月二十八在巢县汇合,一起向东。

庐州城南门外,几个冬衣破烂的骑兵正向城门处飞驰,城门守军已经为他们放下了吊桥。正有几个军官在城门口等着他们。

很快,一个军官跑上城楼,对着一个文官大声禀报:“禀知府,流贼均已向南退去。三十里内未见贼踪。”

听到这个消息,文官周围的人都喜形于色,纷纷恭贺知府成此大功,有人已经开始赋诗。赵知府表现得很沉稳,但微微上翘的嘴角还是暴露了他心中的得意。这次凤阳失陷,自己建的夹城却能建功,升官先不说,获取美名是一定的。如潮的赞美声中,天边那一缕缕淡淡的黑烟似乎就要看不见了。

黑烟的下面,是被流寇焚毁的村庄,很安静,只有些零星的犬吠伴着若有若无的呜咽声。村庄里堆了许多尸体,男女老少都有,有的已经被火烧焦了,有的还比较完整。原本听话的家犬已经红了眼,成群结队的撕咬着死去的人,不时还为一口新鲜的肉食争斗一番。在一处还未完全倒塌的屋子里,一个女人仰天躺在地上,四肢痉挛的伸展着,无神的眼睛还望着天空。一个脏兮兮的小婴儿从墙角的草堆里面慢慢爬了出来,爬到他母亲的胸脯上,用力的吸吮着再也不可能吮到的乳汁。呜咽声还在隐隐约约的响起,是在为被杀死或被掳走的亲人而悲伤,还是为自己陷入绝望的命运而哭泣?粮食已经一粒都不剩了,屋子上的草也已经没有了,或许被贼人扔在村庄里时,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袅袅的黑烟和安静的村庄在这片大地上不断的延伸着,从庐州到舒城,到庐江,到无为,也到了桐城。

知县陈尔鸣把自己能集中到的人手交给游击潘可大防守桐城。巡抚张国维正带兵向桐城赶过来,只要坚守到援军抵达就能得救。方家和其他缙绅大户们也踊跃拿出钱粮人力支持守城。攻城的扫地王等流贼害怕落到二大王张进嘉的下场,也不敢发力攻城。只能围了城后在周边抢掠。当听说张国维的援军已经接近,他便收拢队伍向东边的无为州进发。混天王他们离开庐州之后已经赶过去了,自己去晚了就连汤都喝不上了。

方以智买回的澳洲快枪被张国维全交给了副将许自强,让他武装自己的家丁。跟随方以智去买枪的几个人在上海接受了髡贼的用枪培训,能够比较顺利的完成射击,在进军路上,这些人已经把操作顺序和射击要领大致教给了家丁们。按照张国维的想法,有了这些利器,打败流寇那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当听说流寇东撤时,他便命令许自强赶快追击。

扫地王带着流贼中的一部分精锐走在队伍的中后部,当他听说官军追上来时觉得非常意外,自从离开荥阳之后还没碰上敢跟他们野战的官军呢。谁吃了豹子胆?不管怎么说,不消灭这股官军,就没法安安稳稳的把抢到的东西带走,扫地王立刻下令,三百名有马的悍贼离开了大队伍,向后方赶去。

许自强追击东撤的流贼已经有十多里了,虽然张国维觉得有了澳洲快枪就能稳胜流贼,但他知道自己的家丁拿到枪还没多久,很多人只打过几发子弹,到底能派上多大用场谁也说不准,便逐渐压住了队伍的速度,打算差不多就掉头回去,巡抚问起来就说没追上好了。

忽然前面塘马回报发现了一小股流贼,这些人走得很慢,他们的马背上都装着很沉重的袋子,有些袋子的破口处还不时掉落几个小银锭。听说有财可发,不论是从没领过足饷的普通战兵还是不挨饿的家丁都红了眼,本来一个个走得有气无力,现在都迈开大步勇往直前。许自强见势不妙,连忙传令要各队停下整队,可止住一队的同时却至少放跑了两队。这止住的一队见别人不停,自己这不是吃亏了吗?不管了,接着跑。到后来连有些去传令的人也跟着跑了起来,许自强喝止不住,自己也被人裹着冲上去了。

跑到地方一看,那股流贼正在拼命的逃跑呢,原本在马背上的银袋子扔了一地,散碎银子到处都是。见了银子,明军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甚至还有为争银子动起刀子的。

就在闹得正欢时,几百名流贼骑兵从侧方和后方对明军发起了进攻,陷入混乱的明军无力抵抗,纷纷抛下武器溃散逃跑,那些拿着澳洲快枪的家丁们也不例外。流贼骑兵左冲右突,眼看明军就要惨败,这时许自强赶到了。在得到了塘马的紧急报告之后,他终于在最后时刻集中了差不多五十名家丁,并且避开了溃兵逃跑的方向,从侧面对流贼骑兵开火。

铅弹粉碎了流贼骑兵的攻势,倒不是说家丁们的射击有多准,五十只快枪的射击只打死了四名流贼,还误伤了三个明军士卒,而是近处的枪声有效的惊吓了流贼的马,美中不足的是许副将的马也被惊吓到了。见对手的骑兵陷入混乱,摔得灰头土脸的许自强准备扩大战果,这时扫地王带着大队人马赶过来了,无奈之下许副将只好撤退——能够重新装上子弹的家丁只有十来个人,没办法和对方硬拼。张一川在对方的火器威胁下也不敢来硬的,那三百骑兵已经损失了两成——多数是从马上摔下来的,在没有摸清对方底细前他也不愿意继续消耗自己的本钱,最后只是把明军赶走了事。

巢县城内,张献忠正在召见扫地王派来的人。

“官军手里有澳洲快枪?”张献中的后背离开了椅子。

“小人这次还带来了两个官军的家丁,有一个说曾经在松江府的澳洲人那里学过用枪。八大王看过了快枪,还可以让他们演示一番。”

“这快枪如何我看不明白,不过这铁是真好。你们当家的现在到无为州了吧?听说有点小麻烦?”

“劳八大王动问。败的是混天王的人,扫地王有勇有谋,定能攻克无为。”

“告诉你们当家的,让他费心了,这五十支枪我收下了,让他手脚麻利点,赶紧过来。我们一块去打和州。”

“是。还有个事,扫地王担心,既然澳洲人能给官军卖枪,会不会也被请来打我们?”

“这个不用担心。我也打听过了,澳洲人最重生意,爱的是贩货赚银子,咱们打过去是打官军,不是打澳洲人,不但不打,还拿银子买他们的货,他们能不欢喜?郑芝龙被灭,那是他和澳洲人抢海上生意,咱不是生意人,是买主,买主上了门,他们能不好好招待?就算官军请了澳洲兵,咱也能跟澳洲人好好说道,多许他们银子就是。我这个意思,你回去了要原原本本说给你们当家的,别到时候舍不得花银子。”

“是,小的一定把话带到。”

说完了正事,张献忠让人倒茶。看着上来的两个女子,使者顿时觉得眼前一亮。张献忠见使者面色有异,笑着说:“这是本地严县令的两个女儿。那个县令啥本事没有,倒是会生女儿……”话还没说完,就见一茶壶的茶水扑面而来,却是那两个女子向他泼茶。张献忠急忙翻身躲开,身上还是被泼了不少。两个女子破口大骂,张献忠一张黄脸气得通红,也不多话,上前两刀把这两名女子劈翻在地。

就在张献忠见使者时,无为州正在发生激烈的战斗。

前些天混天王一部人马在和乡勇作战时吃了一个小亏,在池河结营。官军士气大振,张守备主动带兵来攻,这时扫地王及时带着他的先头部队赶到了。

“杀贼!杀贼!”张守备挥舞着长刀,大声喊着,一同出战的千户也拼命鼓励士兵向前,流贼似乎是胆怯了,接仗没多久就向后溃逃了。想想也是,连乡勇都打不过的贼寇怎么可能是自己的对手?

贼人的营寨并不结实,应该会一冲就破吧?正想着升官发财的好事,忽然有塘马报告说有一两百贼人移动到了官军后方,截断了官军的退路。张守备这次带出来了一千人,自然不会把这一两百贼人当回事,当即命千户带三百兵去把后路上的贼人杀退。

千户见一百来个贼人堵在道上,心想这点人能有什么用?连弓箭都没有,一冲就能散了,便带着人一拥而上。冲到大约四五十步的地方,对面乒乒乓乓的响起了枪声,队伍里噼里啪啦倒下了七八个,把千户吓了一跳,连火绳都没看见,谁知道竟然是是火器!

“快上!别让他们装铳子!”这个千户也算有点本事,反应很快,立刻嚎叫着让士卒们冲上去近战,本来有些发懵的官军又加快了脚步。不过被这么一打乱,官军的队伍变成了好几截。

见官军冲过来,流贼也有些慌乱,有人扔掉手上的澳洲快枪转身逃走,接着就被后面手持大斧的贼人砍死,喷出的鲜血甚至飞到了前面的贼人头上。后退无路,那就只能上前,这一百多人全是老贼,该拔刀拼命时也有股悍气,一时间和官军杀得难解难分。

这时又有两支骑兵从侧面赶了过来,虽然人数都不多,但一下就把官军本来就不整齐的队伍搅成了一锅粥。前面拼杀的人原本就不如贼人勇悍,又得不到后面的支援,很快就崩溃了,士卒们都不顾一切的向后逃跑,千户斩杀了几个溃兵之后就被人从马背上拖下来杀死了。

后路被断,人心惶惶,官军再无战心,各自四散逃跑,但此时流贼大队已经四面围住了,一场大杀之后,官军全军覆没。

……………………

南直隶战火纷飞,北边也没闲着。在黄骅遭袭之后,元老院迅速做出报复后金的决定。虽然渤海没有解冻,大部队上不去,但特侦队已经率先在辽南展开了行动。陈思根小队和叶孟言小队在复州和盖州展开了无差别攻击,不论是后金女真、蒙古人还是汉人包衣,一旦发现统统射杀。为了就地获取补给,他们甚至还对几个村子进行了堪比“三光”的全面处理。满洲八旗在特侦队面前就像婴儿一样无力,损失了几百人,却连一个澳洲人也没消灭。更让皇太极忧心的是,尚可喜的连队在占领旅顺之后也在摩拳擦掌,随时准备北上报仇。

为了稳住杀疯了的澳洲人,皇太极早早的把多尔衮打发上路之后,不顾内部阻力,立刻请来沈阳站的澳洲人观看杜度儿子的斩首过程,并免费提供给沈阳站一批金银和货物作为补偿,又适当开放了部分澳洲货进入后金的许可,还交还了死者遗骸。一番外交公关之后,澳洲人的攻击总算是暂时停止了。

稳住了澳洲人之后,皇太极派鳌拜悄悄离开了沈阳,来到了铁岭一处偏僻的地方。

这里秘密集中了一支队伍,正在进行特殊的训练。这些士兵的队列、战术、组织等等都是按照伏波军的标准进行训练,连训练的教官都是真正的澳洲人。镶红旗袭击黄骅时一共俘虏了五名战士,有两人最后投降了皇太极,被皇太极重金礼聘为这只军队的教官。其他三个人作为遗骸还给了澳洲人。唯一让人不满意的是,真正的澳洲火器太少,后金的工匠做不出火门,那两个澳洲教官也不会,现在只能用火绳枪代替。虽然皇太极已经要求张家口那边尽量从明国购买澳洲快枪,但现在还没有消息。

等鳌拜回到沈阳后,皇太极当晚便召见了他。

“如何,练得怎么样了?”皇太极表现得非常急切。

“回大汗的话,还没练成,队伍都走不齐,精气神也没看出来。一点不像黄骅那些人。”

“是吗?要练成那种不畏死的精兵,还不知道要多久。”皇太极的胖脸上有着难以掩盖的失望。

“那两个教头说,旗丁们吃得太差了,练起来劲头不够。现在的火绳枪也不好使,只能拿着比划,要练好澳洲阵法,上得战场,得换澳洲枪才行。而且……就算练好了,也不是伏波军的对手。”

对于后两点皇太极并不意外,当初这两个澳洲人投过来时就已经交代得很清楚,缴获的澳洲快枪和火铳的射击演示他也看了。现在拿火绳枪做个训练中的过渡,等澳洲快枪回来以后再换就行了。澳洲人向明军出售澳洲快枪的消息已经被细作传了回来,皇太极有信心在今年得到至少一批快枪和子弹。伏波军的武器水平和战斗方式他也有些了解,那个奇妙的火帽和开花炮弹就不说了,光是枪炮里的膛线就超过了后金绝大部分工匠的能力,而且伏波军的火器规模也远远大于他的八旗。他根本没想过用这支军队去对付澳洲人。

第一点倒是完全在皇太极的意料之外。他觉得已经给这些兵吃得够好了,外面的女真人还吃不到这么好呢。听鳌拜说,那两个澳洲人还打算组织什么士兵委员会!这不是反了吗?奴才竟然还想爬到主子头上来?或许应该重新考虑一下对这两个人的安排了,皇太极看着跳动的火苗陷入了沉思。

……………………

“老六?你怎么来了?”毛五没想到会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

连续打败两只官军之后,他们已经成了气候,没人敢进山剿匪,从宣城到徽州都是他们的活动区域,几乎没有山民不知道他们的。因为他们从来不直接抢穷人,有时候倒还做些修桥补路的事情,怕他们的人不多。虽然不怕,但也不亲近,他们自称赤军,可百姓们还是把他们看成贼匪,当然他们有些行为确实和贼匪没什么两样。

刚过完元宵节,石头带人去徽州做了一票,绑了一个徽商的小儿子。当救子心切的商人来赎回儿子时,毛五意外的在随从里发现了何六。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当双方因为赎金多少起了争执时,毛五故意要扣下商人好勒索更多的赎金,这时何六挺身而出,一番慷慨陈词“折服”了众匪,自己代替商人留下来当人质,顺便照顾他儿子。

等商人下了山,身边只留下了石头和三子,毛五迫不及待的问起何六的近况。

何六是在杭州府呆不下去了才出来的。

在杭州髡贼和漕丁起冲突的那段时间,他正好被东家派去外地押货,避开了杨草的耳目,等他回到杭州时,被髡贼的残酷手段吓了一大跳。本来他还想在漕丁中生些事情恶心恶心髡贼,但这些人大部分流落到外地去了,只有少数人避开了驱逐,在杭州找活干。何六在其中发展了两个和髡贼有深仇大恨的作为下线。过了一段时间,一个下线在取信的时候被人盯上了,他悄悄干掉了这个下线,可刚过半天,他就发现自己的住所周围也出现了可疑人员。他深知髡贼的厉害,立刻撤退,经过一番声东击西,他利用自己的好水性和一根小竹管,藏在船底躲过了髡贼的抓捕,不过也损失了另一名下线。

逃出杭州府后,他找到了自己的东家,在苏州的分号里继续干活。后来何如宠被山贼杀死的消息传开以后,经过一番活动,他被介绍到芜湖的一个商号里。

“老五,快过年的时候,我跟马尼拉那边联系上了。”

“哦。”毛五的回应很平淡,没有预想中的激动,何六有些诧异,不过他也没多问,继续说下去:“老吴到了马尼拉以后,没有见到郝大的师傅,不过见到了一个叫马克斯的人……”

毛五不是不关心马尼拉的事情,但这半年的经历,让他对那个人产生了一些怀疑。他也派人了解过髡贼的情况,髡贼在松江府和杭州府的做法截然不同,这让他有些疑惑。这些人在松江府的做法比较符合他的某些想法,而在杭州府却和他的理念完全背道而行,到底哪边才是髡贼的真意?又或者,两边都不是?

回想郝元对他们的教导,在很多事情上都有深入的分析,但在髡贼这方面却只是简单的把髡贼说成妖魔鬼怪之类,简单的鼓动他们和髡贼对抗,从来没有说过髡贼的做法有什么原因和道理。

“……郝大的师傅托那个马克斯转告我们,要我们勇敢的和髡贼做坚决的斗争,不要让魔鬼的手轻易的夺走中华大地。……”

又来了,又是这种说辞,郝大是这样,他师傅也是这样。毛五心中一阵腻烦,我又不是十字教的人,不会一听见魔鬼两个字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到底为什么?郝大和他师傅跟髡贼之间到底有什么事情?算了,已经跟髡贼结下了死仇,再想这些还有什么用?

“……老吴说,他现在正在学着做火铳,澳洲快枪上的那种小铜片,他也会学到。……”

毛五一下睁圆了双眼,一把抓住何六的手:“你说什么?”

“原来你们已经得了澳洲快枪了啊。”

“澳洲快枪确实好用,可惜太少,澳洲铳子,就是髡贼说的子弹更是不够用。现在我们队里只能让两个人打,我本来还想再教出两个快枪手,就是被子弹难住了,不好办。我们想了很多办法,都做不好。如果马尼拉能做,你给老吴写信说说,让他尽量想办法请郝大的师傅卖给我们一些,银子他要多少都好说。”

“行,我给老吴写信。不过如果你要的不太多,可以去江北买。”

“江北?”

“我来之前刚听说,张献忠他们打下了凤阳以后南下攻打庐州、安庆两府,他们从官军手里夺了几百支澳洲快枪,如果想想办法应该能买到,不过要快,不然说不定他们会去哪里。”

……………………

张献忠在农历二月初打下了和州,开始往北进攻全椒。此时南京城已经是一夕三惊,富户们纷纷向东逃跑,各处歹人纷纷起来作乱。张彝宪和新任南京兵部尚书范景文努力整顿,但因为去年在和髡贼的战斗中损失了大批精锐,人手严重不足,很多地方都管不过来,只勉强保住了南京周边的秩序,江北的许多地方就只能看当地驻军的能力了。不过这些丘八能不火上浇油就很好了。

不是没人建议张彝宪“借髡助剿”,但因为和髡贼议和的事情被士林中抨击得很厉害,让他担心自己的下场,而且双方至今没有签署任何文件,所以他也不敢轻易去联系髡贼,只是向北京求救。

不过这时的元老院已经自己行动起来了。在江北多地的城乡,元老院的工作队深入基层,充分调动当地资源(收取合理负担),稳定群众情绪,保证社会安定团结的和谐局面。

牛金山又得到了一个临时工作,他跟随工作队将合理负担的征收范围扩大到了南京北岸的六合、浦口等地。因为宣传部门引发了许多传单,宣传收了合理负担就能由伏波军保证安全,在各地引发了强烈反响,他们的征收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连本来没有计划的地方也有些主动找上门来缴纳合理负担。虽然有些不识时务的士子不断冒出杂音,但《江南日报》在争夺话语权的战斗中一直处于有利地位。由丁丁主编,在南京以东地区发行的江南日报里连篇累牍的报道了流贼和明军的动向,重点突出流贼的凶残和大明官军的无能。这使得缙绅们更愿意相信清正廉明的澳洲人而不是留都的官吏们。而伏波军两个连队开向六合的消息也让很多人松了口气。

前往六合的两个连队的士兵有一半是刚完成三个月训练的新兵,这些人是在松江府招募的。由于伙食上压倒性的强势,穷人家的半大小子们都积极报名,他们的父母为了减少家中吃饭的嘴,也主动把他们送到伏波军中,结果总共一千人的名额不到一天就招满了。和在广东海南等地的新兵不同,这批新兵多是城里人,没有那么老实淳朴,为了培养他们的纪律性,战士们可没少花工夫。

符富走在队伍的后半部,他看着逐渐变得稀疏的队形皱起了眉头。新兵的体能还是不足,走了三十里就有些走不动了,接下来应该强化训练体能了。他已经成了一营三连的副连长,算是又升了官,不过停战之后各种警戒巡逻和支工支农任务仿佛无穷无尽,一直盼望着的回临高结婚的愿望看来还是遥遥无期。

这次带队的是他的老上级林福,这个大个子已经升到副营长了。现在林福在士兵面前很和气,对他们这些连排干部却凶得很。符富有些怕见到他。幸好这次他们的任务不重,是作为去六合和浦口征收合理负担的工作队的武力后盾,在伏波军威震江南的现在,应该不会有什么战斗机会,也就不会被林福骂得太惨。

……………………

要是牛金山知道符富的想法,他一定会骂出来,现在他正被一群恶狗追得喘不过气来。

在六合时工作队一直很顺利,各个村镇简直是在争先恐后的缴纳合理负担。大好形势让工作队的队长决定乘胜追击,继续向浦口进发。虽然伏波军的两个连还没到,不过工作队本身就带着一个连的日本治安军,于是大家信心百倍的出发了。刚到时浦口的老百姓还算配合,不过很快工作队就遇到了缙绅大户们的抵制行为。浦口的江对岸就是南京,又有汪迪吉的一千人马驻扎,缙绅们的底气还是比较充足的。

这不,在一个村口,工作队的一支分队就跟村民对峙起来了。村里的一个姓顾的大户鼓动村民不交什么“合理负担”,顾家少爷还和自己的庄丁一块拿着武器带着自家养的猎犬站在前头。

工作队和顾少爷进行了沟通,但没什么效果,这家人似乎认准了官军必胜,流贼来不了,打算一毛不拔。至于髡贼和倭寇的凶名,顾少爷表示这都不是事,自己文武兼备,骑射无双,不服可以让髡贼的大将出来跟自己单挑一场。如果他输了,合理负担双倍缴纳,如果髡贼大将输了,就乖乖的退出他的村子。

且不说这场不在一个频道上的交流如何进行,牛金山见对面的狗全都壮实得很,心中暗暗害怕,他曾经被狗咬过,看见大狗就发怵。因为不是兵,只是一个普通的劳力兼翻译,他站在比较靠边的位置,正在悄悄后退,忽然脚底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对面一条狗冲他叫了两声,他心里一慌,爬起来扭头就跑。这下对面的众狗呼啦啦都冲了出来,跟在牛金山的屁股后头猛追。

见自家花大力气调教的猎狗被一个无名鼠辈引到了一边,顾少爷自觉面上无光,干脆站出人群,挽个刀花,大喝一声:“髡贼,可敢与我一战?”

话音未落,只听“呯”的一声,顾少爷朝后便倒。工作队长手中多出一支冒着烟的左轮手枪,他枪口朝前一指:“战便战。治安军,突击!”

牛金山从树上下来时战斗早已经结束了。顾少爷一向自夸武艺超群,他这一死,那帮人便没了士气,被治安军一个猪突便四散而逃。不过那群狗却让治安军很是忙活了一会。因为牛金山爬到树干中下部便上不去了,比树底下那群狗高不了多少,治安军害怕误伤不敢开枪,便对着树下的众狗来了个猪突。这群狗果然凶猛,和日本兵大战三十回合,损失过半才落荒而逃。治安军六人负伤,伤得最重的是他们带队的副连长,屁股上被咬了一大口,只能趴在担架上了。进了村的治安军慑于纪律不敢拿人出气,便把能看到的狗全宰了。

刚把顾家人全在树上挂好,这时村外执勤的哨兵来报告说,西边来了一股不明身份的人,大约有两百多。

工作队长带人出村一看,果然有两百多人正从西边赶来。这些人多数是精壮,拿武器的却不多,而且走得十分慌乱,有老弱倒地也很少见人去扶,虽然看见村子也不过来,直接就要往东走。队长带了人过去拦住一问,原来听说流贼已经围了江浦县,这些人住在县东,都是逃难出来的,浦口的官军不许他们过江,只能继续往东逃命。

“不是说流贼还在打全椒么?怎么来得这么快?”一个工作队的小队员问道。他是街头卖艺的出身,被纪登高发掘出来进了宣传队,嘴巴能说会道,就是没打过仗,这时有点紧张。

“别怕,就算有流贼,我们东边十里就驻扎着一千明军,他们一时还来不了。”队长是当过民兵打过仗的,这时表现得很沉稳。他一边安排在村口修建工事,一边让通讯员赶紧把情报发回后方。

这天下午,村外又过了两拨逃难的百姓。这些人都是闻风而逃,没有见到流贼的样子。可等到傍晚,第三拨百姓却带来了的确切消息。流贼围江浦的消息他们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浦口东面有流贼活动,这些人都骑马,行动速度很快。看天色已晚,队长便让这些百姓进村里歇息。这些人进村以后见地上似乎都是血迹,树上又挂着死人,以为是进了贼窝,一个个腿脚发软,扑通扑通都跪下了,哭着喊着大王饶命,倒把工作队和治安军闹了个手忙脚乱。

“嗖~呯!”一朵烟花在天上炸开。

此时天色尚未全亮,红色的烟花在天上分外显眼。

“这么早就来了?”工作队长有些惊讶的望着天空,虽然昨天得到消息说有流贼来到了几里外,但如此勤劳务实的作风还是让人佩服,“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啊。”

“早起的虫儿被鸟吃。”治安军那个副连长在旁边哼了一声,这种澳洲黑话已经流传得很广了。

“你的鸟儿们准备好了吗?”队长微笑着看向副连长。“好了,就等虫子们来了。”

虫子们来得很快,大概半个小时之后,一支马队便进入了众人的视线,看规模大概有一百来人。这些人完全没有掩盖踪迹的意思,大声呼喝着沿路前行,有些人还高唱着信天游。也是,从凤阳南下这么长时间里,也就一个包文达在和州和他们野战了一场,等这家伙和另一个叫石电的老花子脑袋被砍下来之后,再没有人敢向他们进攻了。

这些人离村口还有三百步时发现了不对,停下了马,只派一个骑术最好人打马上前问话。这个人心里还有些犯嘀咕,毕竟他们在舒城中过埋伏。不过走到跟前时他放松了不少,这些人都是髡发,应该是东边的髡贼,既然是同行,应该会多少顾及江湖道义,不至于一来就痛下杀手。“敢问对面可是澳洲来的兄弟在此发财?”

“我们是元老院治安军,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元老院治安军?啥意思?”这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不敢不回答,“我们是扫地王的麾下,正在东进,顺路过来看看,不敢耽误各位发财。”

“东边都是我们的地盘,你们不能过去!”

“唉,我说这位大哥,您这话不地道。这往东还有好几百里地,总不成都是你们的吧?”

“都是我们的。”

“那……这样吧大哥,咱们一块往东走,只要是你们动过手的地,我们一点不沾,如果是你们还没动手的地,我们发的财分你们一半。如何?”

“不行,我们在此保境安民,任何不法之徒,我们都会严惩。奉劝你们悬崖勒马,勿谓言之不预也。”

“勿谓……啥意思?”这个流贼嘀嘀咕咕的拨转马头回去了。

群贼一听,都气炸了,吃独食也没有这种吃法啊。可按那家伙看见的情况,这伙人都躲在矮土墙的后面,手里还都拿着澳洲快枪,要是来硬的,怕是会损失许多人手,不划算。有人说不用管他们,绕过村子往东走就行。马上就有人反驳说回来的时候怎么办?这里水道很多,路又不熟悉,就算发了财,被人拦了路也带不回来。想想还是回去通报大王吧。于是他们回去通报了,只有几个人还留在村外盯着。临走时,带队的头目又低声向留下的人嘱咐了几句。

“这些贼人有点滑头啊,这就回去搬救兵去了。留下的那些人怎么办?他们看样子要绕过村子往东走,我们的虚实他们很快就会知道。能不能把他们杀了?”队长小声问道。

“嗯,杀掉几个不难。不过要全杀掉不容易。我们现在只有六匹马能用,他们有十多匹马,逃回去一部分应该很容易。要不这样,用用你们的狙击手,在村里和路边盯着,有骑马的经过就打,说不定能给他们添些麻烦,就算拦不住也能让他们慢些。”狙击手是从轻步兵连临时借调给工作队的,一共五个人,只有他们有高精度米尼枪。

“没问题。刚才一营回话了,他们正在安排强行军,今天下午估计就能到。咱们加起来有八十多个能打枪的,还有一门炮,坚持到天黑应该不难。……我说你能好好练练新话不?我听得费劲。”

……………………

“保境安民?他们是这么说的?”张一川愣住了。

“没错,还说要我们悬崖勒马。我们说要分他们一半好处都不行。”

“啧,这是要当圣人?算了,我亲自去会会他们。”张一川说着就开始准备。他手底下有两万人,能打的大概有六千多,这次准备自己带两千骑兵先去,再留两千人路上接应。反正不过十里地,老营随时能支援,粮草就不必多带了。

“大王,浦口那里是不是该小心点,那个姓汪的会不会……”扫地王的一个心腹小心的问。

“没事,官军都胆小得很,咱不打他们,他们就该谢天谢地了。从老鼠洞里钻出来,也得他们长了胆子才行。”

“不过……”

“那澳洲快枪你也见了,端的是厉害无比,澳洲人手上还不知有多少。我自己去,就是怕你们不小心翻了船啊。”

“那八大王不是叫咱们别跟澳洲人打吗?”

“得先让他们知道厉害,免得以后他们卖给咱澳洲货的时候坐地起价。”

成千上万的百姓,在流贼的驱赶下,铺天盖地的涌向工作队所在的村子。他们大多是和州江浦等附近的百姓,为了躲避流贼逃到此地,结果被阻拦在江北不能过江,成了流贼的战利品。“保境安民?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安这些民。”之前那个小头目骑在马背上恶狠狠的说着。这时,远处连续升起了五支烟花。

忽然,路边草丛里有人叫他。一看,就是早先留在村外的一骑,忙把他扶起来。

“老向,你腿怎么成这样了?”

“摔的。那些髡贼的火枪可厉害了,跟我一块的三个都死了,我也受了点小伤,那打枪的地方离了足有两百多步。捱到这里马实在支持不住了。你快去跟大王说,髡贼只有最多一百人,应该都在那个村子里,没见有大炮。”

“你这话可真?”

“真。我们四个绕到东边一个村,捉了好些人来问,都是一个说法。”

得知澳洲人只有一百个,扫地王立刻改变了只给一个下马威的主意,他要吃掉这支小部队。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先赶着百姓去填土墙前面那条沟。

在流贼驱赶着百姓上路时,治安军的骑兵侦查员已经把情况报告回了村里。比起流贼斥候掉膘严重的马,治安军的马匹状态要好得多,无论是耐力、爆发力还是速度。虽然双方有些小规模战斗,但流贼没有得到哪怕一个战果。

得知流贼的部署之后,治安军那个副连长又一次按照澳洲人的习惯召开了战前会议。在会上,他仔细的介绍了敌方的行动及意图,并毫不掩饰的表达了对流贼不敢做一番枪的蔑视。那五道烟花的意思大家都清楚,用这种态度可以打消一部分人的紧张感。不过他显然是多虑了,所有的战士都斗志昂扬,因为他们都知道撤退的话就只有野战口粮可以吃了。

上午11点左右,战斗开始了。

在流贼骑兵的驱赶下,百姓们手持棍棒等简单的武器慢吞吞的向村口走去。不耐烦的流贼砍翻了走在最后的几个百姓,凄惨的嚎叫声让前面的百姓跑了起来,有些人嘴里还发出无意义的吼叫,队伍的速度陡然加快。

走到离村口大约半里地时,突然从好几个地方传出了爆炸声,有一个人甚至被炸得飞了起来,百姓们吓得大声叫喊、嚎哭,有的向四面八方乱跑,有的趴在地上把屁股撅得老高,还有几个昏头昏脑的向村子的方向跑去,结果踩了别的地雷上了天。

流贼骑兵冲上前去,一边大声呵斥,一边挥刀砍杀,试图把百姓重新组织起来,可村口不断的有枪声响起,流贼们不时落马。五个轻步兵大显身手,他们专打那些骑马的流贼。眼看着前面越来越乱,扫地王不得不下令撤回来,有些百姓趁乱跑掉了。

“娘的,还不好办呐。咋办?”张一川挠了挠头,“谁能破了髡贼的地雷,我重重有赏。”

“咱这次是从西攻,下次四面八方一起……”

“闭嘴吧,你咋知道他们的地雷不是四面八方埋着?”

“那从路上走,路上没雷。”

“这路太窄了,髡贼在路口守着,这么攻得填多少兄弟的命?”

“我有个办法,咱把些牲口赶过去不就……”

“哈哈,这个办法好。”

流贼驱赶三十几匹马进了雷区,虽然有几匹被枪打死,不过剩下的也算趟出了一块无雷区。工作队本来就没多少地雷。

剩下的百姓们又一次被赶了上来,驱赶他们的流贼一边挥刀,一边鼓励:“他们的地雷已经用光了,快冲,冲进去了就能活命。”这次流贼也学乖了,不骑马,都躲在人群后面。

经过雷区时,百姓们还是很紧张,走走停停,不过走了一会见没有什么东西爆炸,而且不耐烦的流贼又在后面砍人了,也就加快了脚步。

“五十米,预备……射击!”副连长一声大吼,五十多只南洋式步枪齐射。百姓们噼里啪啦倒下了一片,剩下的争先恐后的扭头逃跑。在队尾督战的流贼止不住这个势头,反倒是因为自己不逃跑的行动招来了米尼枪的点名。

“瞧瞧人家这枪放的,多漂亮,都学着点,以后别离着老远就放。”在后面一处稍高的地方,扫地王正在教育他的快枪手们,这些都是他的亲兵。

“大王,下面怎么打?”看着张一川还有闲心做职业培训,旁边的几个小头目都急了。

“把那些人收拢起来,再冲一次。”

“大王,压阵的兄弟们都吓破胆了,再冲一次怕也冲不进去啊。”

“把咱们的弓手集中起来,准备火箭。前阵带好门板桌子,压到村口一百步的地方,弓手紧跟着前阵,不许举弓点火,等村里放过一枪之后,前阵上前五十步顶住,弓手点火放箭。那些房子排得密,只要点着了火,神仙都没得救。”

“要是全烧了,咱们不就啥都得不到了?”

“你懂个屁。”

说干就干,弓手们很快就被集中起来。扫地王带来的两千骑兵里只有两百多人能做弓手。他们用的大部分是油脂火箭,需要接近到七十步以内发射,还有少数火药箭,可以在一百步外发射,不过准确性比较可疑。

看着流贼有动作,屋顶上拿望远镜的战士立刻报告了指挥官。“拿着门板和桌子,这是要强攻了?”副连长冷笑一声,“没用的。全体检查手榴弹。”

百姓们毫不意外的在50米外再次崩溃,但手持门板和桌子的流贼排着紧密的阵型缓慢而坚决的前进着。此时屋顶上忽然大叫起来:“火!流贼要放火箭!距离八十米!”

“遭了!”副连长低声惊呼,连忙叫后面的炮兵开炮,同时全体开火。可在一百米的极限射程上开炮太难了,而且治安军炮兵的训练水平并不是特别过关,连开两炮都没有命中。南洋式步枪的射击效果也不太理想,只有五个轻步兵打得还不错,击毙了十几个拿门板的,可这点伤亡还不能让他们溃散逃走。这时流贼的火箭射过来了,村里一片火海。虽然村子外围房顶上的稻草都被掀掉了,但木质的房梁仍然烧了起来,更糟糕的是在村子比较中心的位置,房屋依然完好,结果中了两三支火药箭以后,很快就烧着了一片。

听着身后村民的哭喊和工作队员的叫声,副连长几乎咬断了自己的牙齿。因为之前在一个土丘上发现了疑似贼酋的人,为了尽可能将其击毙,他故意没有使用火炮,企图麻痹贼酋,可没想到是这个结果。要是早些用火炮攻击流贼的队形,根本不可能搞到现在这一步。不过,现在想这个也没用了,得先做好眼下的事情。看到治安军战士中已经出现了慌乱,他大声喊着:“不要管背后,火烧不过来!后退者死!打败前面的敌人就是胜利!”看着战士们恢复了平静和专注,副连长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些疑惑:能同时点着这么多火箭,之前怎么可能一点火和烟都没发现?

“这澳洲火柴可真是个好东西啊!”张一川哈哈大笑。

在开战之前,为了防止村民添乱,工作队把两百多个村民集中关在村里的一排房子里。因为房子被点着了,害怕这些村民被烧死,工作队把他们又放了出来。结果这些村民看见大火全都乱了套,有呼天抢地的,有去自家抢东西的,有打水救火的,有趁火打劫的,有去找地方躲起来的,甚至还有几个想偷偷跑掉的,结果踩了村东头的地雷,死的死伤的伤。

工作队长气得直跳脚,本来一开始火不大,只要村民能听指挥是很容易控制住的,可这些人见了火就慌了神,把工作队员冲得东倒西歪不说,还让火头烧到了临近的几处房子,扑救难度大了很多。好不容易抓了几十个村民,一起在火场周围清理出一片隔离带,队长这才松了口气。只可惜这一路上收的合理负担被烧掉了一部分。

村西头的火倒没什么太大的危险,治安军的防御工事离起火的房屋有些距离。几个工作队员带着几个百姓弄倒了几间房,也就只剩下泼水和观察火情的任务了。

弓手还在射箭,副连长一声高呼,治安军战士们全体冲出土墙,越过壕沟,在壕沟前二十米处向敌人进行了一轮齐射。和之前在土墙后面的齐射完全不同,流贼前排有二十多人倒下。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战士们又向前冲了几步,成片的手榴弹飞进了人群,这下不但是前排拿门板的,连后排拿弓箭的也被炸了个东倒西歪。剩下流贼们终于反应过来,没命的往回逃。跑出一段路回头一看,那帮家伙没有追上来,刚把心放回肚子里,头顶就传来尖啸声,在榴霰弹凌空爆炸之后,又有几十个人永远不需要再跑了。

打跑了流贼弓手,治安军战士们赶紧回到工事后面。刚刚回到位置,流贼的骑兵就高声呼喊着冲了过来。在他们想来,背后起火的情况下这些人肯定没法坚守,可没想到的是,这些人竟然还敢主动出击。倒霉的是,他们没能抓住这些人离开土墙保护的时机,想到现在前面有一道比较麻烦的壕沟要面对,他们冲击的气势弱了三分,队形变得有些凌乱,也让治安军战士有足够的时间重新装弹。当南洋式步枪被重新端平时,这些人再也不用担心壕沟的问题了。

因为流贼火箭的缘故,治安军那个战士没法再去屋顶上观察了,连上房的梯子也被烧了,而且村子西口一马平川,连颗树都没有,所以就没能及时发现流贼骑兵的集结。留在外面的侦查兵倒是发现了情况,可没法告诉村里。幸好因为害怕地雷,骑兵们没法散得很开,前排马匹的倒地让后面的骑手完全冲不起来,只能当靶子,枪炮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让更多的马匹受惊。等他们逃回去时,四百名骑兵损失了八十多人和两百多匹马。

“大王,不能再打了。”一堆人围着扫地王声泪俱下。

张一川的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来。这两千人是他最得力的老部下,几年来一直跟着他东征西讨,这一下就损失了两百还多,他恨不得把对面的髡贼一个个全抓出来扒皮抽筋。可他心里也明白,这只能想想,村子里这些人的坚韧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就算是大小曹也不可能在火烧到后背的时候还能稳住军心,而且是众寡如此悬殊的情况。该撤了,反正在寿州和庐州都撤过,没什么难处。

正当扫地王准备收拢队伍时,之前派到村东的一队骑兵突然急匆匆的撤退过来,带来一个谁都不想听到的消息:东边又来了一队髡贼,看起来少说有三百人!众头目一听都炸了锅,一百人都啃不动,三百人就更别提了,有几个心急的小头目已经开始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了。

扫地王大吼了一声,周围立刻安静了。他不废话,立刻开始安排顺序。让其他人意外的是,他和自己的亲兵队留在最后,这还是几次逃跑以来的头一遭,不过也让人安心了许多。

都是骑兵,没有多少辎重,撤退起来很快,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撤走了大半,当然那些被裹胁来的百姓就只能留在后面了,张一川向刘皇叔学习,带着百姓慢慢走着。

回浦口的路上有条小河,河水很浅,许多人马都在河边喝水。忽然,有人从河水的倒影里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天上有个不是鸟的东西在飞。他一叫出来,大家都抬头往上看,都觉得很稀奇,有些人以为是神灵,吓得跪下磕头,不过更多的人跟着这个会飞的东西跑,有的还打算把这东西射下来。周围闹哄哄的一片,连有人呼喊告急都没引起多少人注意,直到一阵枪响才让他们如梦初醒。

南边的河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十几艘船,离着老远就开枪了。这枪比村口的排枪还厉害,两百步开外就打死了好几个。流贼你推我挤,没命的逃过河去,只盼着离这帮催命的家伙远一些,有些人直接就被挤倒在河里,也不知道是踩死的还是淹死的。船上的人并不追赶他们,等他们逃远了便上岸布防,沿河防守。

王瑞相看着无人机传回的情报:“流贼后队离河还有一公里。其中大部分是裹胁来的百姓,骑兵只有两百多人,有一百多人背着火枪,看样子应该是南洋式步枪。”

“你帮了大忙啊,谢啦。”得知工作队遭遇流贼时,老狄带着新一批刚出壳的准海兵正在瓜洲训练,得到消息后主动请缨。去年的舟山岛战斗给他带来了一点声望,但对老狄来说还是不够,要在石志奇他们面前挺直腰杆,就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刷声望的机会。

当第一个流贼跑过来说有妖怪在天上飞时,扫地王果断的把他砍了;当几个流贼跑过来说天上有怪物时,扫地王半信半疑;当十几个流贼跑过来说有髡贼驱使妖魔攻打他们时(远处有枪声做伴奏),扫地王果断向北转进了。虽然他原打算利用后路上那两千人做些文章,但在这样腹背受敌的情况下显然没法下笔了。

“不行,我们追不上了,他们跑得太快。骑兵短途机动性太好了。”王瑞相看着画面叹气。老狄也同意:“没有发动机的船实在不给力啊。算了,把那些被扔下的百姓拣回去也能算点功劳吧。……等等,那是什么?”

传回的画面上突然有了变化,撤退中的流贼突然被一队明军拦住了去路。明军大约有三百人,比流贼多一点,不过基本上是步兵,装备也很差,看着应该不是流贼的对手。但这队明军的主将很会选地方,他在河道和圩塘之间的一处狭窄地段列阵,河水大概齐腰深,流贼的队形展不开,要通过只能硬拼。看见有机会,老狄立刻下令让准海兵们向北追击,突然见画面里的流贼也下马列阵,接着就是一阵烟雾腾起,眼见着明军主将摔倒在地,其他人四散逃跑了。

老狄赶到现场时,流贼已经跑掉了,那个明将竟然还活着,只是肩膀和大腿各中一弹,倒在地上哼哼。流贼害怕被追上,没打扫战场就逃了,留下了不少伤兵。老狄把这些人都带回去交给卫生员练手。

战后清理,此战击毙流贼二百六十七人,俘获伤兵五十六人,解救被掳百姓一千六百余人,其中四百多人带伤。缴获健康马匹三匹,死马伤马约三百匹,铠甲七十四副,各种兵器七百多件。因为天色已晚,便安排解救的百姓在村里歇息一晚,明早去江边上船,一起运回松江府。

“啊~”惨叫声在村里唯一的一处亮着灯火的屋子里响起。这是救治伤病的地方,一营和治安军的卫生员都在这里。因为条件不过关,只能对治安军伤员和其他比较紧急的伤员进行手术,而麻药只够治安军伤员使用,其他人只能忍着。

在隔壁的一间房子里,那个明将已经完成了手术,虽然被疼晕过去了一次,但他竟然一声叫唤都没有,这让老狄也有些佩服。只是佩服归佩服,现在还不能让他休息,该问的话还是要问的,王瑞相和蒋宏军去摆弄他的宝贝飞机去了,这头只能老狄顾着了。

这个明将姓常,叫常胜,是个游击,驻防在六合。这次巡抚张国维因为贼人声势浩大,直逼南京,下令各地兵马向南京和浦口集中,六合的严县令便让这位常游击带兵去浦口,结果在路上遇到了贼。

“你阵势排得不错啊,怎么一下就垮了?”

听到这话,常游击脸上腾的红了:“你……你怎么知道?”

“当时正好有我们的人在河对岸。”

“唉,这些吴地的兵,就是不中用。若我带的是川兵,怎么可能被他们这么简单就打垮?”

“知道不中用,你还敢带着出来打流贼?”

“我虽说不是秦宣府带的石柱兵出身,但也是川人,外面的人总夸说川兵如何了得,我也不能丢脸。不然以后哪有脸见家乡父老。再说,以我的一身武艺,要不是中了铳子,怎么也能多抵挡一会。”还有一层原因他没说,他和同僚的关系太过恶劣,又有个勇名,这次出兵也是被其他人挤兑的。

听他话说得雄壮,老狄心中的敬意又多了几分,打算请他去松江府走一趟。可话刚起了个头,就见常游击挣扎着下地,老狄连忙上前扶住他。这家伙虽然受了伤,力气却着实不小,老狄怕他伤势加重,只得让他拜了下去。听得他大声说道:“诸位救命之恩常某会一直记得,但要常某去松江府却不能从命。咱们干脆把话说开了吧,诸位是什么人常某心里清楚,虽说你们有恩于我,但各为其主,将来若是在战场上见了,我也不能留情。诸位若是觉得常某忘恩负义,便请在此斩了这项上人头。”

老狄有些恼火,现在南直隶周围哪个明军不知道元老院的威名,偏偏这家伙不识抬举,把自己的话都堵死了。只得稍稍平复心情,说道:“我敬常游击是个好汉子,想跟你交个朋友。果然不愿去松江,那就罢了。待你伤势稍可,便可自去。不过你的人马尽散,回去县令必然怪罪,却如何是好?”

常胜哈哈一笑:“常某不死,人马便不算尽散。明日自当西去浦口。”

第二天一早,工作队返回六合县,治安军则带着俘虏和百姓去江边走水路回上海,一营把他们送上船后回村子警戒周围动向,王瑞相他们则继续向西沿江侦查战事,他们收集的情报将作为评估流贼实力的依据,对于决定下一步和流贼打交道的策略有重要影响。

常游击果然继续向浦口进发。他的人只剩五十多人了,有许多人跑散了之后就没回来,还有不少伤员或伤势太重不能行军,或不愿意去浦口打算投靠澳洲人,愿意去的多是他的家丁。看着这个倔强的家伙远去的身影,老狄摇了摇头,他无法理解这个家伙的坚持,这点人去打流贼几乎就等于找死。

扫地王回到大营之后,立刻向江浦县的张献忠派去了使者,说明自己的遭遇,并请张献忠决断下一步的行动。

江浦县城外炮声隆隆,流贼正在对县城发动进攻。刚到江浦时,流贼们很是吃了些亏,县令李维樾有勇有谋,先是和游击蒋都清除了城中奸细,接着趁他主力未到,出城反击,打得前锋张可望丢盔弃甲。直到张献忠的大军把城团团围住,这才算稳住局面。现在城上还在勉强支撑,不过已经摇摇欲坠了。

打过炮,就开始攻城。一架架云梯竖了起来,一队队人沿着城墙爬上城头,城中的反击越来越无力。忽然听到一阵欢呼声,城破了。

第五章

“……根据获得的情报,江浦县令李维樾自杀,游击蒋都战死,守军全军覆没。城内建筑被毁率达86%,估算死亡及被强制迁移人数超过全城总人口的90%,农村人口的损失情况尚在调查中,初步估计超过40%,与前面通报的和州基本相当。全县范围内的生产活动已经基本停止。……”

江山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内孤独的响着,参加执委会扩大会议的其他人都安静的听着,直到江山把情况通报完毕,又过了一会才有人出声。

“流贼的破坏力确实很强大啊。经过这一番折腾,当地的宗族势力应该弱了很多吧?我们趁虚而入也会比较容易。”

“宗族势力确实有所减弱,不过要渗透进去的难度仍然不小。能在流贼面前活下来的大户往往都很有势力,跟他们打交道的难度不会小,而且有一部分人提前逃到江南或者本来就住在江南,这些人不会看着我们行动的。我们必须把困难估计得充分一些。”

“我觉得指望张献忠之流对付他们本来就是一件不靠谱的事情。流贼最大的特点就是流动,他们不改变社会结构,不改变土地分配,实际上绝大部分社会工作还得我们自己完成,我们还得在他们破坏生产之后承担建设成本,更别提人力资源的减少和商品销售市场的萎缩了。”

“这话我不同意。那些农民实际上是被固定在土地上的,我们要把他们从土地上解放出来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而现在,我们仅仅依靠与流贼的一次交易就获得了大量人力,通过正常途径我们根本没法以这么低的代价获得如此多的人口和物资。还没算南京富户给我们的钱粮。至于建设成本,我们不必担心,因为那些土地是缙绅大户的,只要给他们两三年和平时间,他们就能完成初步的恢复重建。我认为,我们应该在阻止流贼进入我们的控制区域的同时,为他们在明朝控制区域内活动提供支持。”

“让流贼们把湖广中原闹翻天就好了?我们现在的粮食缺口还指望着漕粮,我们的优质棉花种植面积不够,还需要北方的棉花,沂州站不也说山东棉花大量减产了吗?徐州的煤铁通道刚刚建立起来,也打算不要了吗?流贼闹完了,这些东西怎么办,全靠我们自己吗?流贼就是一把火,我们没本事控制火势,就不要只顾着浇油。”

“什么叫没本事控制火势?我们跟张献忠说了不许向东,他不就向北去打滁州了吗?关键是我们要不断壮大自身的实力,扩大自己的控制区域,这样就能不断的压缩流贼的活动空间,让他们到我们希望他们去的地方。壮大实力,最重要的就是获得人口,尽可能多和快的获得我们能利用的人口。”

“现在松江府的人口每天都在以上千人的速度增加,难民营已经超负荷了!管理成本你不考虑了?张献忠听话是因为有八百条枪,要是不给他枪,他抢一把就走,你追得上他?”

滁州城外,张献忠正对着城头发呆。

“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要是他知道这句话,一定会觉得葛大爷说得太对了。他的人现在一个个都在澳洲人那里把抢到的东西换成银钱了,都想着好好享受了,不愿意再去拼命了,全不顾自己还身处险地。

这南直隶兵马不强,可惜有髡贼这头大虫,加上水网密布,对主要是骑兵的流贼很是不利。虽说北方官军未至,暂时还没有大的危险,可那大小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来了,早一天拔掉滁州,就能早一天无忧。

可军无战心,城头的炮又打得远,攻城的人一看见发炮便逃回来,全然没有当初在庐州城顶着炮火往上冲的气势。自己虽然又得了一批澳洲快枪,可要跟城头的炮比射程还是不够看。这帮澳洲奸商!他们自用的快枪能在两百步外打中人,快炮更是厉害,偏偏就是不肯卖。怎么办?

忽然,张献忠无意间看见营地后面的一些帐篷有些震动,心中一动,有了主意。

一群女子被人带到城外空地对城叫骂。她们出场前已经被提前做好了准备工作,流贼威胁她们谁要敢不好好骂就当场砍死,还当着她们的面剁碎了几个脸皮薄的。可骂了好一会,城上的炮该放还是放。见厌炮之术没有效验,张献忠眉头一皱,干脆来个加强版的,把这些女人全砍了脑袋,身子朝下埋在土里,只把下边对着城头。这一次果然有效,城上的炮哑的哑炸的炸,一门都放不出了。眼见着城头守军乱了套,流贼们精神大振,扛着云梯就往上冲。虽说打硬仗的事情不干,但这种十拿九稳的财还是要发的。张献忠也把自己新扩大的澳洲火器兵们派了上去,他有个养子张一纯也在队中。

城上众人正慌着,李觉斯出了个主意,把妇人用的溺器收集了几百个准备挂在城墙外面。可此时流贼的火枪队已经靠近城墙,垛口那里根本站不住人,怎么挂出去?见守军都不敢去挂,有几处地方流贼的云梯已经搭上了城头,李觉斯急得拿起夜壶自己冲上去挂,就听见呯的一声,一颗子弹把夜壶连同太仆寺卿的手一块打了个对穿,知州刘大巩连忙让人去扶他下城,但李觉斯虽然痛得脸色发白,却坚决不肯下城,只是厉声叫人上去挂夜壶。

刚才在城垛口一瞥,李觉斯已经看出了流贼手中是什么火器。虽然他从来没见过澳洲快枪,但从听过的家乡来人的描述中,他知道那就是髡贼的火器。髡贼和流贼有勾结!国仇家恨顿时在李觉斯的心中涌起。国仇他并不是特别在乎,但家恨就不同了。从得知东莞全族毁在髡贼手里之后,他便与髡贼不共戴天!为了破解髡贼的火器,他还专门请教过毕懋康。挂夜壶的招数,也是他平日里研究所得之一,现在就是检验自己研究成果的时候,他决不能退。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李觉斯大喝一声:“把大粪抬上来!”

张一纯愤恨的看着他的队友。

他们的任务是压制城头,一开始全队都做得不错,可打过第一枪之后上子弹时就出了岔子。他都打了四枪了,有不少人连第二枪都没打出去,更有几个白痴直接在呵斥声中把通条打出去了。现在能保持连续开枪的就只有他的一小队人了。

从第一眼看到澳洲快枪时,张一纯就爱上了这种武器,他是张献忠手下第一个掌握澳洲快枪射击技能的人,凭借这个他成了火枪队的一名什长,可他能抓住的也就只有他自己的人。其他火枪队在巢县和和州时每天总是在酒和女人这两件事上打转,根本不怎么摸枪,害得他的手下都对他的严格训练颇有怨言。幸好他是八大王的养子,不然那些人就不会只是抱怨了。

压制城头的主力已经变成了那些弓手,只是在悬户面前,火箭以外弓箭的作用并不太好。夜壶被一个个的挂了出来,城头的一些炮也恢复了吼叫。眼见着攻来的流贼又开始溃散了。

“先生果然大才,这澳洲火器纵横江南,今日竟被先生制住了。学生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刘大巩对着李觉斯一揖,“还请先生速去治伤,先生乃我滁州擎天之柱,定要千万保重身体。”“唉,没想到这澳洲快枪竟如此厉害,我这计策还不能完全克住它们。”李觉斯的叹息中有着掩饰不住的得意,“也罢,我这便再去读读书,再想条万全之策。”

李觉斯刚刚下城,城下的澳洲快枪又一次响起,却是张一纯带着他的十个人没有退,反而冲到城下近处来了个齐射。让他冲上来的原因是他的大哥张可望。

在江浦县吃亏之后,张可望自觉大失脸面,平日里有些抬不起头。这次城上炮一响,众人都退,唯独他不管不顾继续前冲。张一纯和他感情很好,见他带着一百多人不退,自己也不愿后退,用火枪拼命替他掩护。很快,张可望便爬上了城头,张一纯怕他有失,也跟着上了云梯。来到城上一看,遍地都是粪尿,张可望坐在地上,满头满身都是秽物。原来张可望没注意到守军发粪涂墙之举,上城时脚下一滑,一头扎进了粪桶里。要不是后面跟上来的亲兵援救及时,怕是就没命了。

这时退开的守军又涌了过来,张可望羞怒交加,出手又快又狠,很快就打跑了守军。他状如疯虎,勇不可当,连这面墙上的大炮也一并夺了。张一纯的快枪封锁了马道,城下的守军根本上不来。在张献忠的后续部队登城之后,滁州便大势已去。

坐在滁州府衙里,张献忠呵呵直笑。这次他的两个养子都给他长脸了,尤其是面前的张一纯,沉稳果敢,虽然只有十四岁,却隐约可见名将之风,应该让他发挥更大的作用。他身后的张文秀、张云枝看向张一纯的眼光也充满了羡慕。

忽然从衙后传来一阵十分凄惨的哭喊声,众人都是一惊。张献忠笑着说:“莫惊,这是可望找到了那个出主意涂大粪的人,正在施展手段呢。”

农历二月的北京,气氛格外的诡异。皇帝还在位置上呢,祖坟给人扒了,许多升斗小民的脑海里同时冒出了大明国药丸的念头,看向紫禁城的目光也多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大臣们又是另一种态度,对东林诸君子来说,这可是扳倒温体仁的天赐良机。而且这也可以说成是上天对皇帝过去几年倒行逆施的警告。对温体仁来说,这也是他当政以来最大的危机,不过现在的火力主要集中在王应熊身上,温体仁还有应对余地。他知道,打嘴仗自己绝对不是东林的对手,齐党楚党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帮自己拉仇恨,新任吏部尚书谢升更不会随便说话,不过作为首辅,他可以用实际行动做出补救。

命洪承畴总督五省军务并赐尚方宝剑的诏书已经发出去了,军饷也迅速安排了,这些都能在皇帝那里加分。只是去年建奴破山海关,又有髡贼占领松江杭州两府之事,杨御蕃、刘泽清等人均已战死,朱大典守在山东不能轻动,王朴也因为北方不稳而无法调动,能调集的军队数量很有限。现在确定能动的主要军力只有关宁军祖宽带的两千人,曹文诏、曹变蛟的五千人,以及原来陈奇瑜管的那些兵马。太监卢九德倒是先南下了,可是他手上只有一千人,自保怕是都不够。要想保住首辅不丢,怕是还得想想别的办法。张彝宪眼下正在生重病,恐怕指望不上了,不过还是有人能通着髡贼的。

接旨的时候杨公公脸都绿了,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他怎么也没想到,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时候把自己派去凤阳,这不是曹公公想借流贼的手杀人还能是什么?还是他旁边的小杨公公把他扶起来,才把传诏的人打发出了门。

“儿啊,爹给不了你什么了,这还有冷掌柜之前给的三万两山西票子,拿好喽。爹这一走啊,咱们爷儿俩怕是没有再见的机会了。往后自个小心,别得罪人。”看着杨公公一副交代后事的样子,小杨公公看不下去了:“爹啊,这事蹊跷。那杨泽刚死没多久,凤阳那边又是一片白地,您平日里也没得罪过人,不应该这么急着把您撵过去,我估摸着,这里边还有文章。您安坐,儿子出去打探一下。”

小杨公公一出去就是大半天,老杨公公如坐针毡,好容易盼到儿子回来。小杨公公小声告诉他,他跟曹公公下面的一个小太监谈过了,曹化淳的意思不是想要他的命,而是让他找澳洲人想想办法,说得明白些,就是“借髡助剿”,当然名分肯定是没有的。老杨公公和澳洲人有来往的事情在太监上层有人知道,之前没动他也是怕澳洲人生事,现在正好可以用上这层关系。

杨公公这才稍微放心了点,虽然冷凝云还没回来,不过乌开地一直留在北京。爷儿俩合计了一会,小杨公公便又出去了。

自从二月之后,渡江南下的人就多起来了。

渡江的多是庐州府安庆府的人。这两府的百姓被流贼祸害得不轻,许多人都被裹胁走了,幸好巢湖以南,特别是无为州一带水网密集,躲藏容易,流贼大队又急着去南京,总算保留了些人气。但是各州县都残破不堪,那些躲过了流贼作乱的人往往衣食无着,在饥寒交迫中大批死去。等到流贼大队离开滁州,操江取消了禁止百姓过江的命令,才让那些还勉强活着的人有了条生路。

可是过了江也未必能活下来。芜湖县城外,到处都是无处可去的流民,虽然有不少徽商慷慨解囊,但因为流民人数很多,官府还是没办法为这些人每天提供一次粥。而且,很多人也不愿意让他们吃饱,能挑劳力的人大都已经挑过了,挑剩下的那都是致乱之源,没力气的总比有力气的好对付。可惜周边数县都是流民塞道,不然将那些人赶到别处倒是一个好办法。

周家一处商号里正在举行一场密会。

在周家小儿子遭了匪之后,徽商们都感觉如芒在背,便一块商量该如何对付这股土匪。歙县“二毕”之一的毕懋康精通火器,便拿出几个图样和实物,供诸人照样打造。可刚刚打造完毕了三枝,便有一小股土匪出山劫略,众徽商派家丁持样品及新造火器和土匪大战一场,结果这一战把毕懋康的信用打得粉碎。土匪的火器虽少,但远比他们的准和远,而且打得还快,要不是家丁们跑得够快,怕是会闹个全军覆没。有些有见识的人知道那是澳洲快枪,还有些见过老毕正在写的书的人还嘲讽那句“夷虏所最畏于中国者,火器也”是写反了。老毕也觉尴尬,回家闭门读书,不再露面了。

此战以后,购买澳洲快枪就提上了议事日程。经过非常艰难谈判——主要是徽商们一贯的官商勾结的把戏派不上用场,澳洲人允许他们用粮食换取南洋式步枪和子弹。今天好不容易等来一百条枪到港的消息,可没想到被泗关街的钞关给截住了!

“怎么会这样?事先已经打点好了啊?”众人都觉得莫名其妙,这官府还从来没有跟他们对着干的习惯,而且他们背后的人可不是好惹的。

“这是太平府的意思,流民太多,官府怕不稳,要暂借这批澳洲快枪一用。”一个领头的徽商说道,“要是流民生变,他的官位怕是就有麻烦了。借给官府用用也没啥,就当又捐了一次银子好了。”

“只怕是刘备借荆州。”

“再花费几百石粮食去买罢了。只是要多等些时日。”

何六在一旁端茶倒水,这些话他都听在耳中。

怎么把消息传出去呢?何六觉得很棘手。

他是新近来的伙计,又没什么人脉,原本只能做些最苦最累的粗使活计,要不是救主的功劳,他连站在这里的资格都没有。可即便站在这里,他也得忍受其他伙计们的嫉妒和妒忌。自从小少爷回家以后,何六虽然地位大涨,但也成了众矢之的,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评头论足,连以前没什么人在意的信件都不好再拿回铺子里了。

不过这还不是让他最难受的,最难受的是作为一个受排挤被孤立的外地人,他根本没有发展下线的机会,做什么事情都只能靠自己。到现在他也没能和毛五建立稳固的联系渠道。

等到会商结束,何六被安排出去送人,走出门口不远,他的眼睛忽然一亮,路边有个迎面走来的人正是小三子,他还挑着一担柴火。何六很小心的冲他使了个眼色,便再不去理会他。

等到事情做得差不多时,何六找了一个借口出门一趟,把消息告诉了三子。让他意外的是,毛五竟然也离开大山到了江边,不过不是芜湖县,而是繁昌县。

虽然派出的人没能联系上张献忠等人,但在回程中却得知了流民渡江的消息。毛五觉得这是壮大实力的好机会,便亲自出马拉人上山。他们不敢在平地上和官军硬拼,便选择了有山的繁昌县活动,这里距离荻港不算远,人流也不算太少。软硬兼施之下,没过几天他们便拉到了两百精壮和差不多相同数量的老弱妇孺,然后分批送回南边大山深处。在拉人过程中,他们和各路人牙子大打出手,虽然没有闹出人命但也把黑白两道诸位大佬的脸拍得比城墙还厚,以至于后来在城里完全不能立足。

等到拉来人口的高兴劲一过,毛五发现自己有了大麻烦,粮食不够吃了。本来只收那两百精壮一点问题都没有,不合强盗发善心,多收了两百老弱,结果手里没粮,这心里就慌了。小三子的语言天赋不错,便被派出来找何六,看能不能弄到粮食。

“这事不好办,马上到春荒了,粮价高涨,没有哪家愿意这时候出货的,你们又上面没有人。”何六摇着头,“不过我知道一个地方有粮,齐云山。玄天太素宫十几天前刚刚买了二十多石粮食,你们可以去试试。”

“齐云山?”小三子脸都白了,那可是替皇帝祈福的地方!

“怎么?张献忠连皇帝祖坟都敢扒了,你们连一座道观都不敢打?”

“那哪能呢。不过我们人手不多,怕是不容易吧?”

“我刚才不说了吗?有一百条澳洲快枪就在钞关,让老五想想办法。好了,我要回去了。”

一队人马急匆匆的沿着官道向西行,带队的把总那原本忧心忡忡的脸上却带着笑容。

前几天芜湖县城外粥场的流民起乱,把在现场维持的衙役和民壮打死打伤了好几个,要不是他去得快,几乎要弹压不住。可在驱散流民的过程中他带去的人损失了十好几个,这让他非常心疼,这些都是自己的劳力啊。这些流民真是该死!不就是粥里的泥沙和老鼠屎稍微多了些吗?吃不死人就行了嘛,反正米也是黑的,老鼠屎也是黑的,马马虎虎当没看见不行啊?那些粥都吃不上的人不是更惨吗?

前天正午县令收到繁昌县的求救信,说繁昌的流民也闹起来了,声势似乎还不小,抢了城外民宅不说,还阻断了官道。把总当时心里就想,这繁昌县都是猪吗?就那些走路都没力气的人,能把他们逼成这样?他是不想去的,那十几个摔伤、扭伤、被石头或者木棍砸伤的伤号可都是他的本钱。但昨天府里的文书也来了,措辞还非常严厉,他一个小小把总可没本事顶住府县两级的压力,只好不甘心的应承下来。想到这次可能又会损失一些壮劳力,然后影响自己的生意和田地的收成,他的两条眉毛就越凑越近。

不过可能是为了弥补他的损失,府里临时给他拨了一批澳洲快枪,听说这可是神兵利器,一发即可糜烂数百步,髡贼持此物把江南闹了个天翻地覆,如入无人之境。现在自己有了这东西,这次出兵应该可以很顺利吧,把总这么想着,那个千总一直跟自己不对付,以前自己硬不过他,只能低头服软,以后可就不一样了。想到得意处,把总甚至不小心笑出了声,虽然这批快枪只是暂借给他用的,但他已经不打算还了。

突然哨探回来报告说前面有一小股流民正在从西边官道上向他们靠近,胆气大壮的把总立刻命令众人迎上去,斩首功是不嫌多的。平日里周围乡里乡亲的,不好意思拿他们换功劳,这流民就不一样了。可还没走到跟前,就见这些流民一哄而散,这下急坏了把总,他忙让人分头追杀,自己带着三十多个亲兵朝人最多的一队人猛追。

追了一小段路他忽然觉得不对,这些流民竟然跑得很好,看着很散乱,但真正掉队的都不多。他连忙让自己的人停下,可正在猛追呢,谁能说停就停?结果有的停下了,有的还在跑,有的跑了一会停下来了,有的已经停下来了,但看着别人还在跑,自己又跑了起来。把总正想整队,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很像昨天试枪时发出的声音,然后几乎同时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失去了主将队伍完全没有整队的机会了,就在他们混乱中,那些流民已经抽出刀子扑了上来。虽说他们有澳洲快枪,但昨天开过枪的人连一半都没有,很多人害怕枪声和后座力,根本不敢打,那些打过的也记不住装弹程序,而且看着对方手里明晃晃的刀子,只恨爹妈少给自己生了两条腿,手里拿的东西扔都来不及,谁还敢回头战斗?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向大地,沈士柱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出了居所大门,向码头走去。门外是数十人为他送行,都是当今名士。

“不能与诸位君子共同卫道,实为士柱之憾事。”沈士柱在码头上一揖到地,众人连忙还礼。“惕庵兄,芜湖事毕,还盼早归,与我等共除妖魔!”黄宗羲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说话声音很响亮。沈士柱听了只能苦笑,按照家信说的情况,这次的乱子怕是没那么容易结束。大量流民作乱之后逃进了山中,一旦和原来山中的贼寇合流,贼寇将如虎添翼,这么一来没有朝廷大军相助,就很难平定了。而朝廷大军对付流贼、髡贼和建奴就已经力不从心了,哪里还能顾得到他们这里的几个小贼?

送走了沈士柱,诸人面色沉重的回到了西湖边。见这些往日以风流自诩的才子们模样都变了,周围那些讨好凑趣的人都躲得远远的,没一个敢靠近。

在一处屋中坐定,领头的黄道周沉声说道:“眼下局面之险恶,实是前所未有。李贽余孽竟与髡贼同流合污,气焰嚣张,钱牧斋此次遍邀名士集于南京,欲扫除妖孽,澄清宇内,我等于明日北上南京。此次须置生死于度外,保我华夏道统。”众人纷纷称是。“可惜蕺山先生不在。”黄宗羲暗叹。

黄道周本已返回紫阳书院讲学,但听到髡贼占据杭州的消息,担心大涤山的书院和众学生的安全,于年初离开福建来到杭州。刚到没几天就听说了一件大事:疑似汪本钶的弟子,同时自称李贽弟子的一个姓吉的人在松江髡贼处讲学,还在髡贼办的江南日报上发文鼓吹李贽的异端论述,其中对髡贼颇有嘉许之言。另外有人传说泰州学派的人打算筹钱在松江刊印李贽的《焚书》和《续焚书》。这件事由钱谦益传出后引起了轩然大波。黄道周这种正统儒学大家自然不能容忍这样的行为,立刻行动起来,召集众人去南京,与天下名士共商对策。

南京城里已经是一片鸡飞狗跳,如果说以前大家对泰州学派恶感有限的话,此事一出,泰山学派顿时成了过街老鼠,因为李贽没有正式的徒弟,也没有儿子,儒生们想撒气都找不到正主,便把怒火发泄在了其他和李贽有关系的人身上。焦澹园虽然已死,可焦家人还在,焦状元楼也在,儒生们便堵了焦家大门,要他们交出李贽的著作和信件,几个和焦家有来往的还弄了出割席断交的戏码。因为被不明真相的百姓传说成焦家有人做了奸细,要偷城献给髡贼,焦家人连出门卖菜都没人卖了。最后没奈何的焦家终于交出了部分李贽的书籍和信件,让门口的儒生们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得知消息以后,江南士子能来的都来了,唯独张岱怎么都没有联系到,听说他刚过正月就出门游玩去了。钱谦益对此很不高兴,张溥却觉得无所谓。

此次大会几乎比得上金陵大会的盛况,但唱主角的却是钱谦益和吴应箕。张溥正在运作周延儒复相一事,担心过于刺激髡贼导致变数增加,对钱谦益的计划很不积极,只是碍于大义没有表示反对而已。反倒是吴应箕非常积极,他似乎把这次行动当作成为复社领袖的契机,积极出谋划策,顾杲和杨廷枢也支持他。

因为之前陈名夏和冒襄的遭遇,众人对去松江找髡贼报社都是噤若寒蝉,目前能做的只是去南京城外的《江南日报》销售点抗议并在城内外张贴和散发揭帖,揭帖由众位名家所写,其中还有松江硕果仅存的大家陈继儒,这个习惯结交高官显宦的隐士侥幸逃过一劫。钱谦益的重点针对的其实是张彝宪和阮大铖。

本来张彝宪已经病得快死了,可就在上个月,阮大铖举家来到南京,第一件事情就是向张彝宪献上澳洲珍药,没几天张大太监就缓过气来了,又过了十天左右,他甚至还能让人抬到衙门里办事了。这一下阮大铖算是把东林复社又得罪了一遍,让君子们各个咬牙切齿。钱谦益便打算以卖国为名冲击张彝宪和阉党,同时为北京那边和王应熊、温体仁的斗争造个势。鉴于钱谦益本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问题和去年他去松江的问题,带头出面的是吴应箕。行动时间是二月十五日。

二月十四日上午,陈贞慧在屋里坐立不安,这几晚他都没有随众人泛舟秦淮河上。因为父亲陈于廷正在病重,他本已回到宜兴,虽然受邀前来,却实在没有饮宴作乐的心思,而且有些事情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

一个人影轻灵的闪进了屋子。陈贞慧见了立刻迎了上去。“公子,此事已经办妥,澳洲人已答应明日事后即给药。”听到这句话,陈贞慧紧张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不过马上就便成了苦笑。暗通髡贼这事一旦泄露出去,自己立刻不容于世人,不是为了父亲,他怎肯冒此大险。

澳洲神药的效验早已经传得到处都是,南京本有润世堂的分号出售各种澳洲药,但那种能起死回生的磺胺丸却很难买到,而且去年随着战火燃起,药铺已经关门了,到现在都没有恢复。市面上虽说也有人卖澳洲药,但却是九假一真,实在不敢乱用。他来南京一是应冒襄之邀,二便是为父寻药。

二月十五日一早,众儒生在吴应箕的带领下,上千人浩浩荡荡的向西走去。后面还跟着一大帮看热闹的闲汉。

江南日报的南京销售点并不是元老院的本钱,而是诚意伯一个本家的。元老院开设在松江府之外的销售点只有瓜洲一处,但因为报纸内容丰富且贴近生活,在扬州、瓜洲附近和江对岸的镇江都卖得很好,便有各地商人主动找到报社承担各地的分销工作。很快就让江南日报遍地开花。这处报点的掌柜虽然有勋贵做后台,但也知道众怒难犯,早早的就关门躲开了。

众君子来到报点,见大门已经上了板,都觉得有些无趣,几个年纪小的上去狠狠的踹门,其他人则忙着张贴和向周围的人分发各位大家精心写就的文章,吴应箕站在高处大声念诵,念到精彩处众人纷纷喝彩。后面的闲汉们也在喝彩,不过他们肯定听不懂。

黄道周无精打采的站在一旁,他很羡慕吴应箕所站的位置,可他不敢争。昨天晚上他被复社的几个人灌倒了,喝醉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记不清了,只知道今天早上他和妓女顾眉赤条条的睡在一处。看着顾眉那似笑非笑的嘴角,道学先生更加窘迫,也不敢问昨晚发生了什么,出门见了人虽然还能保持一份风姿仪态,但气势总归弱了几分。自然的,今天念文章的好事也就没他的份了。

归庄和顾绛正在用力的砸门。他俩都是昆山人,还同里,关系非常亲近,这次是自告奋勇前来南京的。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力气都不小,几下就砸倒了一块板。他们对髡贼都怀着恨意。去年髡贼占据松江府之后,昆山乱过一阵,后来见髡贼没有打过来的意思,大家又慢慢的消停下来,逃走的富户也回来了。到这本来没什么,可今年正月髡贼办的庙会吸引了一些人去挣个小钱,回来以后把松江那边的情况一说,贫户们许多都动了去松江过活的心思。最初还只是几家佃户偷偷跑出去,后来这些人传回了更翔实的消息,接着贫户就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涌了过去,不光是昆山,青浦和嘉定都是如此。髡贼在松江大兴土木,什么食品厂、纺织厂、造船厂之类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还大兴河工,别的不说,零活有的是,只要肯干活,吃饱饭是没问题的。结果这么一折腾,他们乡一时间连佃户都招不够了。虽说西边又来了一批流民,但这些人能安心呆多久还不好说。去年遭了灾,今年佃户又难招,这么下去那些靠田皮收租的人日子就难过了。虽然归顾二人的家境还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但这一切乱局的根子出在髡贼身上,由不得他们不恨。

拆了门板,顾绛第一个冲进屋里,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堆堆报纸还散发出油墨的气味。顾绛那起最上面的一章,看了几眼之后脸色顿时一变。

归庄见顾绛的手有些发抖,便好奇的凑过来来他手里的报纸。只粗粗看了几段,他便摇头:“这……澳洲人就是这么看先圣先贤的么?”

这是一份两天前的报纸,因为运输时间比较长,南京出售的报纸总要晚两天。报纸上是一篇针对李贽徒弟吉彦的驳文,署名叫杜雯。文章里并没有使用明儒批驳李贽的惯常说法,而是提出了一种全新的观点。

文章对李贽关于孔子之是未必是的观点进行了肯定,对李贽的妇女解放思想更是衷心赞美,却对李贽的“童心说”、“生知说”大加指责,认为李贽仍然没有跳出王阳明唯心主义的错误观点。李贽说人人皆生而知之,以此反对“圣人生而知之”的观点,文章却说不论是孔子还是普通人,都没法生而知之;童心说的求真之意固然有可取之处,却完全没有体会到物质决定意识的客观规律。文章还以孩童在不同物质环境中的行为做论据,证明保持童心的想法是如何靠不住。

整个文章完全谈不上文采,但其观点对归顾二人是非常新奇的,二人看得又兴奋又害怕。不过因为周围还有别人,他们不敢多看。顾绛使了一个眼色,归庄会意,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拿着报纸让后面进来的人看,然后大家都一起愤慨的拿出去给其他人看,顾绛出门时稍稍落后几步,趁别人不注意偷偷把一张报纸藏在怀里。

吴应箕看着文章叹道:“王安石曾言:‘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髡贼妖邪之处竟远过于奸相。这等妖言若是散出,定会祸害百姓,以致流毒无穷。”黄道周也忙说道:“这髡贼,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顺非而泽。先圣曾诛少正卯,今日我儒门弟子亦不可退缩,当扫灭妖邪,澄清宇内。”

当下众人把屋内的报纸都搬出来烧个精光,只留下了三份做罪证。有人还想烧屋,但被阻止了,这周围房子很密集,烧起来很容易弄到不可收拾。被这张报纸激怒的儒生们觉得心头的火气还没出,一个个嗷嗷直叫。

看看能做的都做完了,吴应箕登高一呼:“髡贼自有朝廷天兵剿灭。但纵容髡贼传播妖言者是谁?是朝野的奸恶小人!在这南京城里,也有这样的小人。今日我等士子要为国锄奸!”说罢,带着众人转身回到城里,直奔阮大铖的宅子。

冲到阮大铖家门口时,正好有个轿子从门里抬出来。冲在最前面的是钱肃乐和黄宗羲等几个人,年纪都不大,又被怒火冲昏了头,看见不是官轿,上去就掀翻了轿子,揪出里面的人便打。后面的人见前面开打了,也忙冲上去跟着打。打了一会,才有人发觉似乎不对,大家陆续停下手来,仔细一看,这不是马士英吗?

打错了也就打错了,读书人的打人,能叫打人么?何况马士英也不是什么太了不起的人。再说了,他从阮大铖家里出来,这还不能说明他们是一党吗?于是黄宗羲和他的弟弟也就站起来抖抖身上的灰,一句抱歉的话也没说。至于钱肃乐几个人,更是没把躺在地上抽抽的人当回事,早就去砸阮家大门了。

在马士英挨打时,阮家见势不妙,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迅速关闭了大门。众家丁在门里严防死守,儒生们一时间攻不进去,只能隔着门相骂。

吴应箕毕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腿脚没有年轻人那么快,他到的时候局面已经平稳了,这让他长舒了一口气。听说打了马士英时他吓了一大跳,马士英和张溥的关系他隐约知道一点,要是因为这个被张天如记恨上了可不合算,见几个鼻青脸肿的仆人正扶着颤颤巍巍的马士英在一边歇息,便让人去请大夫来瞧瞧,自己上去好言安慰。

马士英斜睨了他一眼,心想怪道前几日那些人一个没来,原来有这么个事在里头啊。可恨平日那些人嘴上都说得好听,临事时却没一个人肯给自己通个气。他来阮大铖家也没什么事,就是来听戏的。阮家戏班子大名鼎鼎,这些日子里不少达官显贵爱来看戏,马士英也来过几次,觉得确实是好,今日无事,便又来看。进了巷口发现往日门庭若市的地方今天竟然没什么人,正奇怪时,又见几个家丁站在门口,个个如临大敌,一个平日相熟的阮家仆人急急的迎上来告诉他,复社可能要找自家主人的麻烦,叫他赶紧走。马士英有些心慌,但他不好意思转身就跑,那样显得太没义气了,便还是进门和主人见了个面,结果一耽搁就没走脱。

阮家不开门,众人无计可施,骂声也渐渐低落下去。这时有两个人越众而出,一个是孙临,一个是吴蕃昌。孙临受方以智派遣前来相助,他知道大舅子因为和髡贼有些不甚清楚的关系,在士林中颇受非议,有心替他洗刷一番,且他自恃勇武,见院墙不高,便请和髡贼有杀父之仇的吴蕃昌帮他越墙,吴蕃昌自然不会拒绝。

刚一落地,便有四五个家丁朝他扑过来,孙临挥拳便打。他练过武,出拳虎虎生风,家丁恪于阮大铖的严令,不敢用武器,被逼得手忙脚乱。不过他们毕竟人多,瞅准一个机会,几人一拥而上,把孙临抱住。孙临几番挣扎不开,心中正在叫苦,“扑通”一声墙上又跳下来一个人,却是吴蕃昌。和孙临只拿着扇子不同,矢志报仇的吴蕃昌在身上藏了一根尖锥,见孙临受困便拔锥扑上来,第一锥便刺进了一个家丁的肩膀。见对方用了锐器,家丁们斗志全消,四散而逃,孙吴二人打开阮家大门,门外众人一涌而入。

吴蕃昌划燃一根澳洲火柴,轻巧的扔进浇过油的正堂里,火焰立刻腾起老高。正在到处乱忙的儒生们顿时哭爹喊娘。

阮大铖住的宅子是南京兵部尚书范景文帮他找的。他没有去麻烦张彝宪,守备太监对他只是一个招牌,通过它让别人知道自己有澳洲药。也正是这块招牌让他在南京格外顺利,甚至比他的戏班子作用还大。眼下他正准备请计成在库司坊修园子,以后就可以更好的结交各路神仙了。

眼看着第一进火起,阮大铖在第二进也着急起来,可后门也被人堵住了,除了让人拼命浇水防止火势蔓延之外,只能让人翻墙出去求救。

吴应箕见阮家火起,一时间惊慌失措,他只打算冲击一下阮家来给自己挣回名声和地位,并不想把事情做到这一步,但现在逃出阮家的儒生们又在门外大声叫好,让他们去灭火肯定没人理睬,就像正在大喊灭火的黄道周。他也找不到能给他好好出主意的人,杨廷枢从来不怕把事情闹大,现在还在大声起哄呢,就像他当初在苏州那样,顾杲周镳等人见局面失控,已经悄悄缩头藏起来了。

这时附近的居民和火甲纷纷赶来救火,和围堵阮家的儒生们发生了言语冲突,范景文见城内起火也终于忍不住派人过来查问——等张彝宪的人来了就不止是查问了。此时被怒火冲昏头脑的儒生终于清醒了一些,在吴应箕等人发表了一通胜利宣言之后撤退了,只留给在场灭火的人们一个个潇洒的背影。

“这群混账!”张溥怒不可遏,他以为这些人也就是摆个破靴阵什么的,谁知他们竟然真敢烧民宅。这个吴应箕,科举不成,做事也不成,他以为张天如当初那些杀人放火的事是随便做的?要想成事,关键在人心,髡贼前些时候大张旗鼓送来的流贼甲仗旗帜和首级是为什么?在市井中大肆传播愿意开店平价售卖各种澳洲货物是为什么?江南日报上连篇累牍的描述松江百姓现在的生活呢?给当初经销松江布的商家吃定心丸又是为了什么?连人心都争取不到,还敢放火烧屋,这杨廷枢也是越活越回去了,当年在苏州的利索劲都没了。或者他真以为张彝宪是没牙的老虎?

正当他计划着如何应对髡贼可能的报复时,几个复社后辈慌慌张张的来找他,带来了一个很麻烦的消息:吴蕃昌被抓了!

在回住处的路上,吴蕃昌趁人不注意脱离了大队伍,偷偷返回阮家,试图刺杀阮大铖,结果被南京锦衣卫的人抓了个正着,现在已经押去衙门了。

听到这里张溥心里一凉,这家伙要是骨头一软,说了什么对他不利的话就糟糕了,必须马上把他救出来。他立刻动身去找祁彪佳。

一队人正沿着山谷前进着,罗瘸子带着七八个人走在最前面。

他是积年的老山贼,休宁县南边这块他虽然来得不太勤,但也认识些山寨里的头面人物。有他在前头,可以少走冤枉路,也可以和别人少一些误会,免得像上次那样一路磕磕绊绊。虽然现在毛老大手里有三百人可用,但大部分都没怎么练过,派不上大用场,这次带出来的有七十多人,其中老人只有二十多个。要是还没到就跟各路好汉拼光了,那还怎么打齐云山?

前面山上有个大寨,叫胡家寨,寨主胡猛是罗瘸子的熟人。这一路走来大家也累了,给点银钱在胡家寨歇息一晚还是很不错的。

可到了山下,竟然一个盘问的人也没有,罗瘸子觉得不对,便带两个人悄悄摸上山去。寨内一片寂静,地上有不少血迹和破烂,厅子被放了把火,烧塌了一半。见此情景,几人不敢多呆,立刻原路下山。半路上罗瘸子见一处草丛有异常晃动,便加速向山下冲去,不料草丛里却突然站起一个人,还大喊:“那不是罗大哥吗?”

……

“……事情就是这样,那个挨千刀金声,把胡老大的脑袋弄去县里,现在还在城门口挂着呢。”说话的人叫叶嚣,在胡家寨坐第四把交椅。本来徽州的贼人日子一直很过得去,但金声开始在凤山练兵,又以军法广集乡勇以后,山贼们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十来天之前,实在维持不下去的胡猛孤注一掷,集合山寨精锐并联系了附近几个山头的人一起出山打庄子,结果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破了一个庄子,还没把东西搬完就被金声的人袭击了,损失非常惨重,胡猛虽然逃回山上,但气还没喘匀就被追兵赶上山杀了,寨中人口除了十几个逃得快的,其他人都被杀了,一个活口也没留,寨子也被抢了个精光。

“金声快五十了吧?这么狠?”罗瘸子有些不解,他遇到的缙绅很少有这么赶尽杀绝的。

“狠的是他徒弟江天一,一点江湖道义都不讲。”叶嚣恨恨的说,他收拢了十个人,可是没钱没粮,春天打猎也不容易,只能饥一顿饱一顿的干挺着。

事情有些麻烦,毛五心想,要是有这么一支精锐在三十里外,肯定没法安心攻打齐云山,就算打下了也带不走粮食。必须想办法解决他们。“金声有多少人?”他问。

“约莫两百人,甲械完足。”

这麻烦还不小,自己这点人虽然有澳洲快枪,怕也是吃不下的,而且现在最缺的是粮食,不能尽快取得粮食的话,呆不了几天。去年来歙县时怎么没注意到这号人物呢?毛五不知道的是,要不是去年干掉了何如宠以后马上北上宣城,他早已经跟江天一撞上了。

想了一会,他决定安排三子带领叶嚣几人在歙县散布山贼要对江天一家人进行报复的流言,自己带着二十人伪装成香客上齐云山。

蜿蜒的山路上,一队人正在缓缓前进。虽然心里很急,但众人必须装出从容虔诚的样子,免得被人看破。罗瘸子因为匪气太重,不能跟着上来,便和大队一起留在登封桥对面看着后路。

一路经过九里十三亭,见到一些文人骚客在吟诗。毛五他们不会吟诗,也不觉得这些风景有何妙处,只是埋头向前走。经过几处险要山崖时,众人嘴上虽不说话,心中暗自留意。过了一天门,眼前连绵出现许多大小洞府,每洞都供奉着各家神仙,众人各自挑些拜了拜。毛五冷眼旁观,这些人都是多少听过他讲道理的,里有个别人显得比较轻慢,但多数人都很恭敬,有的甚至很紧张,有一个是跟了他几年的老人,虽说面相不恶,杀人放火是做慣的,断没有怯场的理由。说起来毛五也没少跟他讲郝元说的道理,可在土偶面前还是这般无用。只好找个理由叫他们走了。

来到二天门,毛五见两岩夹峙,中间的路只一线,便和身后一个人说了两句,便有两个人留在二天门处歇息,其他人继续前进。过了三天门,到了月华街,玄天太素宫已在眼前。

正准备进去,众人却被拦住了。原来玄天太素宫正在做大法事,严禁外人打扰。崇祯皇帝的祖坟被扒以后,为了在各种层面上挽回损失,他做出了许多补救措施,比如让张显庸请神仙帮忙什么的。为了保住御赐金饭碗,张天师立刻发动徒子徒孙们行动起来,在各地大做法事,至于真武大帝或者太上老君能不能收到消息,倒不是特别重要了。现在主持做法事的人叫张应京,是张真人的儿子,这次是专程从龙虎山赶过来的。

见混不进去,毛五给后面诸人使了个眼色,自己摇头走开。在最前面守门的道人刚放松了一点,就见一支焰火冲上天际,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就感觉肚子上多了什么东西,接着一股剧痛传来,道士惨叫一声软倒在地。

见有人行凶杀人,门口顿时大乱。毛五大喊着冲进观内,打算来个擒贼先擒王。他心中有些不安,手下这些人今天太失常了,往常这一刀都是捅心窝的,今天居然偏到肚子上去了。这时候自己必须带头顶上,才能尽量避免麻烦。

道士们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大多慌乱的四散而逃。见周围的人没有反抗能力,几个拿刀的人便扑向中间主位,毛五则开始让几个人打开挑上来的箱子,拿出里面的澳洲快枪。这时他注意到主位那个看起来还比较年轻的人没有一点跑的意思,身边还有两个没穿五色道袍的人也表现得很镇静,正想叫人小心时却见主位的人从身后拿出了一个熟悉的东西,和他自己刚拿到的东西一模一样——澳洲快枪!

只见那人狞笑着说:“哪里来的小贼,让你们见识一下仙家法宝!”说着便是呯的一枪。毛五刚心里一凉,就见一只鸟从天上一头栽了下来。

枪声一响,众人皆惊。

正在向坛上扑去的人惊慌失措,急忙四处躲藏,他们是见识过澳洲快枪的,知道这东西厉害。这时那个放枪道人和旁边的两个人从身上摸出三个黑乎乎的家伙,乒乒乓乓一阵乱打,不过他们手里的家伙比开始的那支澳洲快枪短了许多。

正在四下逃命的众道人则是又惊又喜。惊的是没想到三法师竟有如此神通,这五雷法威力奇大,中了非死即伤,几乎一瞬间就有两个道人跌倒在地,一个还能哼哼,另一个已经不动弹了。喜的是有此法术攻贼,贼众定不堪一击,自家只要躲开些,性命当可无忧,一时间众道人呼喝之声大作,十番锣鼓响彻云霄。

下面的道人气势起来了,可坛上的张应京却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用的这些个法宝远远没有达到预想中的准头,特别是那个长的,他明明是想打人,结果却打中了天上的鸟。难道是自己修为还不够?

这批法宝是他父亲去年从山东带回来的。当时张显庸听说山东沂州出了个神霄派弟子,在当地声望极隆,隐有直追故宋王文卿之势,怕神霄派借此复起,便带着人去一看究竟。他掌天下道教事,天下道士他都管得,当然罗教白莲他是不敢管的,不过过去几百年正一派和神霄派也算有些渊源,既然是邹铁壁的再传弟子,总得有点情面,不至于一见面便下逐客令,若是能说得投机,也许能帮正一派增加一些财源。这几年天下日渐动荡,虽说还未波及龙虎山,但生计也觉得有些艰难,生意虽增加了,可收入并没有增加,创收压力很大。听说当时见到那个张道人之后,双方本来谈得不算很愉快,只是没谈崩而已,不知道怎么的,第二天却突然变得很融洽,之后两人还多次秉烛夜谈,足足一个月之后,张显庸才依依不舍的离开,这些法宝便是临走时对方给的。

在法宝运回龙虎山之后,张显庸只传授给了八个徒弟,张应京因为是亲儿子,又是未来的张真人,多得了一支长的。他父亲私下里告诫他要勤加练习,可张应京却觉得这东西用起来太复杂也太麻烦——特别是那个长的,平时也不大用得上,不愿意多练,他要学习和练习的东西已经很多了。而且张真人在公开场合一直要求运用法宝时要念诵真言,心诚心敬,对运用手法却没有什么具体要求,因此大家练习热情都不高。

子弹打过要重装,趁着这个间隙,贼人又冲过来几个。幸好手枪装弹不算太慢,贼人又颇畏惧,三人轮流射击,也能抵挡得住。忽听对面也响了一声枪,张应京旁边的都讲扑倒在地,鲜血从身下汩汩流出,另一边的监斋心里发慌,子弹怎么都装不好,见贼人冲到跟前,一声嚎叫扭头就跑。这时张应京显示出了未来张真人的风采,只见他不慌不忙的装好子弹,口诵玄门真言,脚踏天罡步法,咬破手指,将血抹上枪身,大喝一声,抬手一枪,正中离得最近的一个贼人的发髻,紧接着他就被一刀背打昏过去。

“这是张真人的儿子?”毛五几个人愣愣的看着躺在地上的人。这家伙看年纪不到三十岁,虽然衣裳料子不错,可不说的话也看不出来有这么大来头。

这个有来头的人作用太大了,有他在手,其他道人都变得非常听话,让搬钱就搬钱,让搬粮就搬粮。毛五本来只打算抢些粮食,做个一锤子买卖,现在看来似乎可以细水长流了。不过在这之前,还得先弄清楚一件事情。

“哗!”一桶冷水泼在张应京头上,他一个哆嗦睁开眼睛。眼前是刚才那伙贼人,左右看看,他明白自己栽了,心里很是懊恼。这次做的是金篆斋,为皇帝祈福的,一旦事情泄露怕是会遭来灾祸,更别提对正一派在声望上的打击了,眼下既然灭不了这股贼人,便只能先服从他们,说不定还有机会化解不利影响。于是他很爽快的招出了澳洲快枪的来历。

见这个家伙虽然湿淋淋的,但一站起来便迅速恢复了仙风道骨的模样,毛五不禁有些好笑,他再能装腔作势,神仙不帮忙也是没用的,之前还很紧张的手下现在也都放松了不少。不过这家伙吐出的消息让他失望不已。“山东啊,太远了,指望不上了。”他望着北方的群山,“也不知道张献忠他们这伙人跑到哪里去了。”

……………………

张献忠正在为屁股后头的追兵头痛。从滁州出发以后,他原本打算自凤阳西进,重回关中,可刚过凤阳就被卢九德和邓玘跟上了。这两个家伙虽然没多少人马,不敢来硬的,可总这么阴魂不散的吊着实在很烦人。接下来是更让人糟心的事情,曹文诏过了黄河,堵住了他的前路,先锋曹变蛟率领五百精锐正向他直扑过来。这些人都带着澳洲快枪,看起来也很精悍,最重要的是,他们的马匹状态比流贼的好得多。张献忠扭头就向南走,但张国维的人又来找事了,要是平时张献忠肯定会好好给他们个颜色看看,但现在不是时候,屁股后头可是有大虫追着呢。

一路辗转来到寿州,追兵还没甩脱,众人却纷纷起了心思。张献忠想去英霍山中暂时歇歇,混天王等人不愿意,便在寿州城外分手,各奔东西。方震孺是个人物,不过他也就能守守城罢了,流贼既然没想攻城,便没把他放在眼里。张献忠往南,扫地王往西,混天王却扭头向东北方的洪泽湖去了。

“此话当真?”曹化淳非常难得的睁圆了眼睛。

原本是打算让髡贼出兵驱逐流贼,打的是渔翁得利的主意,可没曾想髡贼还有这个帮忙练兵的说法。听说髡贼一向说话算话,若果真能练出一支精锐火枪兵,倒是可以让人放心不少,能不能打得过髡贼自己先不说,至少对上流寇和建奴场面会好看些。只是,髡贼不是善人,他们要的好处究竟是什么?

“他们要朝廷许他们包揽漕运。”

“大胆!去年不过是他们趁着朝廷精锐都在西边,侥幸得手,竟然敢如此放肆!真谓大明无人乎?”曹公公直接把手里的茶杯砸在地上,尖利的声音几乎要刺破屋顶,“漕运乃朝廷命脉,绝不容夷人染指!”

曹化淳确实生气了,不过原因不像他说的那样。髡贼染指漕运有些日子了,也没见朝堂有什么太过激烈的反应。当然,反对的态度还是有的,朝廷和他们至今没有谈好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瓜洲城,占了瓜洲城,髡贼便掐住了皇帝的脖子,这事没法妥协,只能暂时拖着。真正让他愤怒的是髡贼完全不把断人财路当回事的态度。

本来大明朝廷上上下下有实权的官员们都能从漕运里多少得些好处,就像关宁防线那样,出现废漕改海的说法后这好处就更多了,可这些不懂规矩的髡贼要是包揽了漕运,大家就等着饿死吧。而且曹化淳相信,能得到这个消息的不止他一个,能知道他说的话的人也不会太少,反正就算他不反对,这事情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通过,至少他通过今晚的表态应该能让文官们对他更友善一些,这样就可以了。

可要怎么应对髡贼的要求呢?皇帝已经怕了,虽然嘴上不说,但他感觉得到。这时候该让骆养性出来说说话了。

第二天,一份锦衣卫关于京城传言髡贼和建奴勾结的奏报便摆到了崇祯皇帝的面前,这份报告中的时间地点和人物都相当具体。崇祯对此将信将疑,虽然大臣们一片义愤填膺,谏官们更是大有用唾沫星子淹死髡贼之势,但有户部上报的两百多万的军饷缺口,崇祯和温体仁反对仅仅因为一些流言便兴兵讨髡的立场就没多大压力了。反正温体仁早就是公认的奸臣了,债多不愁。

关于怎么解决财政赤字的问题,不论是内阁还是谏官都显而易见的拿不出不出任何可以执行的东西。东林还想利用皇帝祖坟的事情做文章,看能不能把租税再多减免一点,说话的重点都在要皇帝修德上面,根本不接财政亏空的茬。温体仁让几个小喽啰提出的增收点子更是被批得体无完肤,就差斩其首以谢天下了。

这种欢乐的气氛没有持续几天就被打破了,关宁军祖宽在南下剿匪时被澳洲人打死的消息让坐在龙椅上愣神的崇祯皇帝清晰的感觉到一大波喷子正在路上。

牛金山最近被调出了农场,不是他不想干了要调走或者做得不好被人赶走,而是外来人口管理部门对他在工作队的表现比较满意,专门把他要了过去。牛金山本人其实不太愿意离开农场,虽然农场的工作量很大,每天都干得精疲力尽,但伙食不坏,而且照顾老娘也很方便,但他老娘觉得庄稼人难得有个进衙门当差的机会,骂了他好几次,牛金山拗不过,只得去了。

元老院松江府各个部门的交流衔接出现了严重的脱节。农历二月闹流贼时,对外部门为了刷政绩,使劲宣传松江府的好处,结果事实证明,他们严重低估了难民数量和高估了大明的流动人员管理水平。一开始由元老院组织的运输工作还算有序,可等张献忠打到南京对岸之后,自发前来松江府的流民数量立刻呈现爆发性增长,谁让松江府在下游呢?净化营天天爆满,床位加了三千个还是不够,可宣传部门前面把话说得太满,现在不好把人拒之门外,便只好让那些等待净化的难民在几个专门划出的区域内集中居住。这些人大都没什么财产,吃穿用度全仰赖元老院提供,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情让管理人员疲于奔命,在这种情况下便有了到处拉人干活的事。

牛金山的一项重要工作便是维持其中一个营地的秩序,包括分发食物和组织难民打扫卫生什么的,同时他还要辨别口音和行为异常的人,并报告警察局。

这一天他又在组织难民清理出一块空地,因为上面说因为明军南下,东边又有几千人逃过来了,安置场地、卫生防疫工作都要先做起来。在山东登州站的事情之后,元老院对老鼠、猫狗等容易携带跳蚤的动物都非常警惕,组织了几次清理动物灭杀跳蚤的工作,难民携带的动物都要统一处理。

忽然,一只野狗从前面的草丛里跑出来,牛金山一看,立刻让人打狗。这不光是他对狗的厌恶——在工作队时他曾经被狗害得大出洋相,也是元老院出于安全考虑的做法。

曾经和牛金山共同在浦口执行任务的那个治安军副连长死了,死因是狂犬病。虽然他注射过疫苗,但似乎是失效了,此事引起了军队和卫生部门的大扯皮。从此以后元老院治下不在管理范围内的野狗便遭到了无情追杀,从无例外。

一块石头狠狠的砸在了狗身上,把它砸了一个趔趄,它还想逃跑,可接着一柄铁铲便拍在了它头上,野狗口鼻流血倒了下去。一个人把野狗提起来,笑道:“今天可以好好吃一顿了。”但他的话立刻被其它人驳了回去,因为打过春的狗不能吃。还有人提出把狗皮扒下来,但这是条癞皮狗,牛金山又害怕传瘟,最后还是把它囫囵扔进了沼气池。

南下之后祖宽一直气不顺。关宁军在去年的行动中损失惨重,除了宁远城和山海关还算保下来了,其它地方几乎被后金洗得干干净净,他自己的财产也损失不小。可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就被打发着南下剿灭流贼了。

这事祖家人谁也不愿意去,不趁现在赶紧做些生意回回本,难道还要把好不容易留下来的那点本钱赔光吗?可朝廷那头也得应付一下,辽东出身的曹文诏打得还不错,关宁军一点战果没有就说不过去了,最后决定让祖宽带两千人去,谁让他是祖家家奴呢?

按照洪承畴的说法,众将应该去信阳会齐,可祖宽不想去,流贼在河南走了好几圈了,去信阳的路上能得到多少接济谁也说不清,反正发财的希望不大。于是他就在运河上慢慢磨蹭,一直磨蹭到淮安府。

因为洪泽湖里的水匪最近一段时间很是嚣张,运河上也有些不安宁。虽说朱大典现在兼管着运河,但山东境内的运河已经够他头痛了,实在没精力管南边。淮安府希望祖宽能做些事情再走,祖宽便借故留下了,同时还向洪承畴表示水道不通,暂时去不了信阳了。不过他在淮安府一呆半个月,东边去了,南边去了,就是没向洪泽湖边走一步,反而是不停的骚扰地方,把没跟关宁军打过交道的淮安府悔得肠子都青了。今年漕运压力极大,官府本来是想让他们保护漕粮运输的,谁知漕粮他们是不敢动,却把百姓祸害得动辄家破人亡,跟他们一比,去年南下的杨御蕃简直就是圣人再世了。眼看着再这么下去自家官帽不保,淮安府终于咬咬牙,花银子请祖宽西去。祖宽也觉得不能老捏一个柿子,便答应了。看到这些兵匪难分的丘八终于进了淮河,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淮安府是放心了,可混天王把心提起来了。之前在和州滁州等地,收获的大头都被张献忠拿走了,他总觉得自己吃亏了。又见吴地将怯兵弱,便动了再去发次财的心思。到了洪泽湖之后,他倚仗手中的澳洲快枪和银子,收编了湖中不少水匪,带着他们一块发财。把湖边各县,尤其是宝应县闹得鸡飞狗跳。可这祖宽进了淮河,情况立刻变了样,这人手里的澳洲快枪比混天王的还多,士卒又凶悍,几次交手,混天王都没占到便宜,折损了许多人,虽然大多数人都不是他的嫡系,但面子上也不好过。而且他的人水性不佳,水上打仗还得靠水匪出力,不能太让他们寒心,便派人手在女山湖入淮的地方准备干一场。

祖宽的日子也难过。不能继续发财让下面的大小军头们满腹牢骚,为了保持战斗力,他把自己应得的一部分财物——主要是官府给的银子也分了下去。好容易把人都安抚好了,算算从出兵到现在,他一共只收入了不到四千两,这点银子够干什么?

听说凤阳已经被抢成了白地,估计也没什么剩下的了,想发财,就得趁早,祖宽自从进了淮河,两只冒着绿光的眼睛一直到处乱瞅,也安排了家丁在哨船上时刻注意有没有发财的机会。岸上虽然有些斥候,但这里水道太多,骑马的斥候用处不大,主要还得靠船上的眼睛。

上船下船毕竟是个麻烦事情,关宁军的水战水平又不太过关,祖宽便让一支大约五十人的快枪队在最前面的哨船上,看见岸上目标便可以快速上岸,就算是水上目标,在岸上也比在船上准确得多。他们用这种方法抢了好几艘货船,洗了十来个村子,不论是收获的钱财还是遭受的抵抗都比在宝应县的时候改善了许多。而且对于那些水匪,这种打法也可以很好的保全自己。在战斗中,祖宽惊奇的发现水匪竟然也有澳洲快枪,虽然数量只有几枝,开枪的人也没有受到什么训练,从头到尾一发子弹也没打中过,但也让关宁铁骑精神紧张。

从俘虏口中得知他们的枪都是流贼从官军手里夺来的,祖宽仰天长叹,南边这些官军都是猪吗?这样的利器都保不住。不过也暗自庆幸,要是那个什么混天王把手里的枪都拿出来跟他拼命的话,说不定还真有些麻烦。

船队来到女山湖口时已经是下午了,哨船报告说从湖口的洪山头往里边不到十里有个镇子,祖宽便决定在此处歇息一晚。按照老规矩,还是家丁先进去打扫打扫,不过这次镇里的哭喊声没持续多久就平息了。家丁报告说镇里房屋不少,但人口很少,祖宽觉得奇怪,这时忽然听见湖口处有枪声传来,他知道不对,连忙让家丁回头。

半路上他遇上了后队前来报信的人,问过才知道事情经过。原来混天王带人埋伏在洪山头,见他们都进了湖,便出来偷袭守在湖口的后队,谁知祖宽在后队也留了五十名快枪手,一通射击之后,意外的击毙了混天王本人。本来这家伙躲在半里以外,可不知道是哪一发子弹歪打正着建了功,混天王周围的人都没事,偏偏他中了弹,当场就咽了气。

祖宽哈哈大笑,想不到老天爷也这么帮忙。因为担心湖中还有残匪作乱,他命关宁军离开女山湖,在湖外宿营。等到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天已经快黑了。这时有人报告说上游下来了两条小船,看不清楚有多少人,但应该不会多。祖宽觉得蚊子再小也是肉,送上门的肉不吃就对不起祖宗了,便让前队那五十名枪手前去挣点外快。可哨船刚拦上去,那两艘小船上乒乒乓乓一阵枪响,五十名枪手立刻去了一半。

祖宽在后面听见声音就知道惹了大麻烦,他赶紧让人前去增援,可对方打得太狠,哨船都没法靠近,还沉了几艘。按照关宁军的惯例,此时应该脚底抹油了,大家便纷纷掉转船头。小船很灵活,反倒是祖宽的船因为个头大些,掉头慢,被落在后面。眼看敌船越来越近,祖宽带着亲兵在船头射击,想阻止对方,可惜船身摇晃下的准头实在没法看,在对方的弹雨之中很快就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来。祖宽见势不妙,脱掉铠甲(这铠甲还是从鞑子手上夺来的),跳上一艘小船想逃命,结果没划出多远就中了弹,连小船都被打碎了,只能抱着一块木板顺水漂流。

……………………

在大明朝廷和元老院之间悬而未决的问题里,起威镖局也是重要的一部分。

在崇祯七年的动荡之中,各地的起威镖局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损失,虽然主要负责人基本完好无损,但一些非重要人物和财产没能全部保住,随着战事进行,这些人渐渐被营救出来,但也有不少人没能等到救援或者救出来时已经残了。事后补偿的问题大明朝廷装傻充愣,除杭州外的各地官府也一直不予理会,大明没有官府向镖局赔钱的道理,他们也不承认起威镖局是澳洲人的产业。而且很多地方,尤其是北方,动手的多是当地地痞或者有仇的镖局镖师,官府仅仅是善后,自然可以说不关自己的事。

春节过后,随着局势的平稳,元老院开始着手恢复起威镖局的运营网络,但由于起威的布局中很多都在元老院的势力范围之外,恢复工作很不顺利。晋商们和元老院的生意做得不错,但他们大多和其它镖局有长期合作,不太愿意扶持起威,而且起威镖局也是各地儒生的重点冲击对象,和他们合作可能会对生意不利。现在只有运河南段的镖局在伏波军的武力威慑下能正常运营,北段的临清州等地在各种干扰下一直没能恢复正常营业。

这次杨公公去凤阳,被元老院看作在北方恢复起威的契机。凤阳当地已经被摧残得差不多了,在当地建起威的分号没有别的地方那么麻烦,而且还有杨公公这个官方后台。虽然战后镖局的生意不可能好,但元老院本来就没指望他们赚银子,只要把情报网络搞起来就好。为了应对淮河流域可能的乱局,派往凤阳的人都经过了严格挑选,可以说都不逊色于伏波军战士,武器装备也得到了一定的加强。

凤阳的起威分号建立得很快,江山还以此为基地,不断向周围地区伸出触角——兵灾之后找些没吃没喝的人很容易。不过很快电台就罢工了,当地负责人只能去淮安府换领新电台。结果在半路上碰到了祖宽的关宁军。

已经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了,一艘小船缓缓的靠上了秦淮河的码头,两个年轻人步履坚定的踏上岸边的土地。

王参之和王夫之在衡阳听到东林复社声讨髡贼的消息后也赶来参加,可他们离得实在太远,来到南京时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

吴蕃昌在牢里没有受什么罪,有范景文、祁彪佳和侯峒曾等人力保,大病初愈的张彝宪没有把事情做绝,大太监也借此机会向外界展示,自己并没有像谣言说的那样被髡贼收买了。至于小民们最关心的髡贼报复,则是雷声大雨点小,除了刚开始有两艘大得吓人的火轮船来到龙江关附近的江面上游荡了一阵之外,只是在报纸上抗议了一下而已。至于背后有没有什么交易,就不是小民能知道的了,反正太平日子还能接着过,大家就很满意了。

对这样的状况,儒生们很不满意。髡人杜雯一文骂尽古今儒者,他们要是能气顺就有鬼了。可张溥强力压制了吴应箕等人的异动,温体仁又在准备对钱谦益下手,众人没有了主心骨,没法再组织大动作,只能暂时隐忍不发,以待天时。

就在王夫之兄弟来到南京的第二天,从北边传来一条令人震惊的消息:祖宽在前去信阳的路上,被髡贼的快枪击中落水,勉强上岸后伤发不治。消息的真实性应该不用质疑,这是现管着漕运的朱大典发来的。于是南京的儒生们又一次群情激愤,但这次他们除了写一些声讨的文章外,并没有发起其它行动,因为有一队全副武装的髡贼(其实是驻扎在浦口东边的日本治安军)渡江来到南京城外,免费分发江南日报的增刊,上面详细披露了祖宽死亡事件的经过。当然,文章还是做了一些必要的改动,比如把打死祖宽的人说成是购买了澳洲武器的镖师,以及把镖师们先开枪说成是被迫还手。

这些文章造成了严重的思想混乱。儒生们虽然竭力斥责这些文章是颠倒黑白,但他们自己的文章虽然文采华丽,却空洞无物,不如报纸上的内容详细生动,且印刷数量既少,质量又劣,实在吸引不了多少人看。造势不成,便有人建议去城外找髡贼闹事,但被否了。大家还没活够呢!

王夫之年纪太小,且是初到南京,不敢随便说话。见众位天下传名之士竟然对髡贼畏之如虎,只在妓女们面前摆出名士风流的样子,心中失望,便在南京城里胡乱走走。一天走到三山街附近时,不小心撞上一个人。

这个人行动间有些缩手缩脚,容貌和衣着都很平常,一看就是个市井小民。在街口和王夫之撞上之后,见对方一副读书人打扮,连连赔罪。王夫之没有在意,止住了喝骂的小厮,挥手让他走了,见这个家伙边走边脚底下拌蒜,还觉得有些好笑。

刚一抬脚,发觉脚下有些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卷手写的文稿,大约是刚才那人身上掉的。王夫之回头要喊那人,却已是不见了踪影,便打开文稿来看。看了三五行,他身子一颤,这不就是那个髡人杜雯的邪说吗?想不到竟有人私下通髡!因为来得晚,他之前并未见过此文,今见其污蔑圣人,脸登时气红了。

回到下处,他本打算把这东西交给复社诸人,好追查此人,却忍不住又打开看了起来。说来也怪,这文章全无半点文采,他却越看越是投入,看完一遍又回头看第二遍。最后吁了一声:“竟是如何想来!”把纸又收了起来,当晚辗转反侧,久久不能成眠。

……………………

张彝宪收到朱大典的消息后立刻向瓜洲派出密使询问情况,得到澳洲人陈述事情经过并保证没有起兵打算之后,他立刻派人向崇祯皇帝报告。至于城里那些人的小动作他并不太放在心上,为了保住朝廷的财政收入大局,他和张溥都不会让那些书生超出澳洲人能忍受的底线。这是上次烧报纸的应急处置后两人的默契。

可惜张彝宪的报告到得太晚了。在祖宽的死讯传到北京之后,迫于曹化淳、朱大典和一众北方文官共同努力形成的朝野压力,崇祯皇帝同意将一部分明军调到东边来确保运河的安全。由于曹文诏和卢象升等人都暂时不能脱身,最终决定将京营调至运河,由朱大典指挥,卢九德监军。去年后金入关时孙应元他们打得不错,今年又装备了新买的澳洲快枪,崇祯还是比较相信他们的。虽然温体仁私下向皇帝表示,担心此举可能刺激髡贼,但在大义之下他无法公开反对。

不过就在朝廷商量好的第二天晚上,一封电文摆上了江山的办公桌。电文里详细列出了崇祯皇帝的出兵计划,甚至还有沿途供应粮草的安排。这种大规模调动军队离不开商人的支持,晋商们的消息甚至比兵部下面的一些官吏还要灵通。

“这个朱大典为什么要把我们说得那么危险呢?他应该知道事情真相啊。”江山对朱大典的做法有些看不懂。

“或许是登州那边给他的压力太大了。”李炎在一旁说道,“张焘现在完全倒向我们了,他必须想办法保证自己的安全,向朝廷要兵也说得过去。”

招远的春天来得很迟,但总算是来了。

二百丈长的坡地上,墓碑和坟头排得密密麻麻。这里躺着的多是没有挨过去年那场瘟疫的人,有山西人、北直隶人、河南人,不过最多的还是东三府的本地人,许多人怀着过上太平日子的美好愿望来到这里,却只能静静的躺在小盒子里,有的还是全家一起。不过那些幸存下来的人并没有多少怨恨,就算失去了亲人。乱世的人命贱,能有个葬身之地,不用曝尸荒野就已经很难得了,何况这里既整齐又干净,还专门有人定期扫墓和供花,哪怕全家死绝了也不会被拉下。唯一让人抱怨的是火葬的方式,这怎么看都有点挫骨扬灰的意思,虽然没有真的扬灰,不过连个全尸都没有还是让人心里不对味。只是大宋官府里的人死了也一样要烧,还说害瘟死的人不烧会传瘟,小民心里再不舒服也不敢乱说。

三个人走在墓碑之间,前面是个穿军大衣的中年人,后面跟着两个五十多岁的老者,神色都有些郁郁。

朱鸣夏的身体去年年底康复了,但有些人却没有他这么幸运,干部和伏波军战士死了会把骨灰带回临高安葬,乡勇们则葬在这里。有几个朱鸣夏很看好,有希望加入伏波军的乡勇苗子也没挺过来,这让他很痛心。

后面的两个人之一是谢耀,他在山东收的两个徒弟也染上鼠疫死去了。这场灾难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唯一不平等的是医护人员,他们承受了远超平均水平的感染率和死亡率。由于没有足够的准备,前两个月里制药厂没能及时生产出足够的链霉素,这让医生和护士折损了一半人还多。看着周围熟悉的人一个个倒下去,谢耀坚持工作的同时也做好了一命呜呼的心理准备,还给儿子谢澍写信交代了后事,不过这个看起来并不强壮的大爷竟然奇迹般的平安无事,他接触的病人可是所有人里面最多的。后来随着新的医护人员、药品和防护服装的到位,情况开始好转,各项疾病防控工作也走上正轨。现在他身旁的这个叫吴有性的人便是那时来的。

吴有性不是归化民,他是大明的医生。在别人谈瘟色变的时候,他却自己跑来山东给人治病,无意间听人说起招远的事情,便过来看看情况。当他发现澳洲人的治疗效果远远强于自己时,便不顾可能的非议,毅然找到谢耀请求拜师。谢耀在请示了鹿庄主以后,便以传授澳洲医术的名义,把他忽悠到自己手下做劳力。因为两人年纪差不多,谢耀实在不好意思让吴有性管自己叫师傅,便以平辈身份交流医术。虽然澳洲人的医理和大明迥异,常常把吴老先生整得一头雾水,但他悟性不低,在做牛做马了几个月之后,竟然能独立处置一些病例了,还将自己拟的一些药方结合澳洲疗法用在治疗中,取得了一定的效果。

离开公墓之后,三人在路边道别。

“谢先生,半年来悉心指教,临别时又蒙赠药大恩。在此多谢了。”吴有性深深一揖,谢耀连忙扶住。

“不敢当,又可兄才气极高,半年来切磋医理医术,某也大有收获。此去德州,还请万事当心。”谢耀也很感慨,论经验论悟性自己比起他都大为不如,若不是澳洲医术精妙,自己哪有受这大明国手大礼的机会?

由于防控工作得力,今年开春以后招远没有新发现的人传播鼠疫的病例。不过在去年山东最严重的爆发地德州,疫情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控制,随着天气转暖,肺鼠疫有所缓和,但腺鼠疫又卷土重来。鹿庄主害怕疫情蔓延祸及自身,打算帮助当地做些事情。但此时朱大典总督漕运,在淮河以北运河各处均严防髡人,元老院的医药不能入德州。幸好吴有幸听说后主动请缨前往,他是明朝人,并未髡发,应当没有什么阻碍。临走前,他又推荐了自己的几个徒弟来此学习澳洲医术,他自己毕竟上了年纪,对这种几乎相当于从头开始的学习有些吃力,年轻人或许能有更多的收获。

……………………

洪承畴在信阳大会诸将后派大军南下,意图把进入湖广的流贼一网打尽。虽然曹文诏在随州打了个胜仗,但由于机动性上的差异太大,被张献忠等人甩掉,不得不再返回河南。这时发生了一件事,邓玘率领的川兵因长期被欠饷,加之离乡日久,不愿再作战,在襄阳发动兵变,邓玘身死。朝廷指派秦翼明统领其部下。

本来张献忠和老回回已经打算和其他人一样北上河南返回关中,但因为襄阳出现的漏洞,利器在手的流贼们决定硬闯勋阳防线。

“大哥,咱们真的要去会那个卢阎王吗?”走在谷城往西的路上,张一纯忍不住问他的大哥张可望。

“怎么,你有了这么几百只澳洲快枪,胆子还变小了?现在别说卢阎王,就是真阎王,怕也对付不了你。”

滁州之战后,张献忠把所有澳洲快枪的指挥权都交给了张一纯。但是张一纯总觉得训练时间不够,这种利器的效果还不能充分发挥,对打硬仗心中无底。而且在张献忠大方的交给老回回一百五十支快枪之后,他手里总共只剩六百支能用的了。不过,战斗即将打响,他再不安也不能改变了。抚摸着胯下战马的鬃毛,张一纯和他的火枪兵向着远处巍峨的大山走去。

两百多万的军饷缺口沉甸甸的压在崇祯皇帝的心头上。

本来就是勉强支撑,去年髡贼还在江南和广东捅了两个大窟窿,今年凤阳之事一出,朝中文官们多鼓噪着要他行仁政,蠲租税,可去年的漕粮还大半没有入京呢,这仁政怎么实行得下去?眼下流贼又窜入湖广,他不得已将大笔钱粮留在湖广,北方的各处边军今年将格外难熬。

他伸手拿起一本奏折,是张彝宪的密折,崇祯有些不愿意看到这个名字。到去年为止他还自认为是一代明君,可有哪个明君是被贼寇扒了祖坟的?他不得不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以至于招来老天的责罚。想来想去,最近也就做了两件事有可能,一是撤去各处太监,二是和髡贼议和……不,不能说是议和,只是不战不和,是不是因为这事呢?

不管怎么说,奏折该看还得看。打开一看,竟然是髡贼提前缴纳了今年的正赋和加派的消息。竟然还能提前缴纳?崇祯有些纳闷,仔细一看,原来是髡贼把去年抢劫扬州、嘉善等地的所得缴纳了一部分作为松江府的赋税,难怪能提前了,张彝宪在折子里也是显得很窝火。皇帝心里一憋屈,就想把折子摔在地上,可转念一想,张彝宪平时不是这么办事的,就算生了一次大病,也不该彻底转了性,拿这事给自己添堵,便又从头到尾细细的看了一遍。原来是这么回事!

髡人此次连广州府的赋税也一并交了,从广州至扬州,不过用了十天,且钱粮齐整,并无漂没之事。崇祯不由沉思起来,海上行船快捷,耗费又省,且髡人既不贪渎,做事又极妥当,若是真能从海路将本色折色运至大沽,应当能解眼下的燃眉之急。可是这髡人真的能信吗?一旦真被他们把持了漕运,那自己就只能看髡贼脸色办事了。他又想到去年扶乩的结果,张天师的弟子应该不会蒙骗自己吧?难道真的要跟髡贼议和?

还有,这是密折,可张彝宪偏把文字写得如此隐晦,这是要防谁呢?他斜眼看了看下首的曹化淳。运河的利有多大,崇祯虽在深宫也有些了解,去年髡贼起兵的来龙去脉更是让他印象深刻。海运虽好,但朝堂要是乱了,遭殃的还是自己,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只能缓图。前几天那个姓李的就是求进心切,太过急躁,把朝堂变成了菜市场。想明白了这一点,崇祯不动声色的把张彝宪的密折放下,打算明天悄悄跟温体仁商量一下。

第二天,出乎崇祯皇帝意料的是,听明白意思之后,温体仁表现得有些奇怪,好像是震惊和恐惧,接着这位自己非常信任的首辅便表示了委婉的拒绝。难道以清廉闻名的他竟然也跟运河有牵连?

温体仁额头上已经冒汗了。皇帝这不光是要他当秦桧,更是把他往绝处逼啊!崇祯看不清,他却是一清二楚。虽说他自己没伸手拿多少好处,但漕运总督这个位置在官场中的份量可是极重的,这个位置上坐着谁的人,谁就能有足够的能量把一大帮人拉拢在自己身边。当年他和王应熊为了把这个位置抢到手,可是跟周延儒争夺了很久。也正是杨一鹏坐在这个位置上,温体仁才能比较容易的团结了一批人跟东林和复社争斗。如果他把这个桌掀了,所有人都会和他反目成仇,哪怕他再有圣眷也没法再在官场上呆下去了。

说到底还是没钱闹的。要想转移皇帝的注意力,就要想办法弄钱。幸好这些天温体仁做了些功课,除了预定中的加派,他给皇帝出了个点子:收矿税。崇祯一听脸就黑了,不带这么打脸的好不好?见大老板脸上乌云密布,马上要打雷下雨了,温首辅赶紧把后面的话说了出来:此矿税非彼矿税,是专门针对髡人的,不设矿监,不收实物,单收银两,且只按年月,不看产出。崇祯不解,温体仁便详细解释。

原来元老院占了松江府后,准备了大片土地,眼下正大面积种植棉花,可作为基肥的磷肥有些紧张,企划院便打起了锦屏磷矿的主意。虽然现在还没有人注意到那里,但想在海州开矿依然会有许多麻烦,这时便有人想到以缴纳矿税换取明朝官方的认可。

接到家乡传来的消息后,正苦于没钱的温体仁派人便和元老院的使者进行了密谈,谈出的结果是元老院以十万两的价格获得海州三十年的采矿权,每三年付一万两,地方官府不得为难元老院。这会他便把这个事情向崇祯交代了。

崇祯听到有钱拿,精神大振,不过一万两太少,对现在的局面是杯水车薪,温体仁说髡人还对多处矿藏有意,如果全部开采,一年几十万两是没问题的,崇祯被他忽悠了好一会,终于暂时不提让髡人包揽漕运的事情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张天师的儿子被山贼捉走的消息没几天就在齐云山下传开了。

虽然当天玄天太素宫没有让搭醮的人来做法现场,但山上可不是只有道士和他们的家人,像凌駉当天就正好带着友人在山上游玩。山贼下山不久,他就派了一个家仆下山报信,但因为山贼行动很快,金声听到消息后虽然立刻出动,但还是扑空了。

毛五他们只带随便走了一些银子,没有带粮食。临走时他放话要道士们在半个月内运一百石,两个月内一共运送三百石米到宁国,还有五百两银子,不然张小天师便小命不保。道士们把情况报告张显庸,张老天师立刻放下一切事务赶到徽州。和跃跃欲试的江天一不同,张天师对大明乡勇根本信不过,坚决不许动手。他心里只盼望沂州的张真人能给他一个好消息。不过信使一来一去就得一个多月,现在路上不太平,运气不好三个月也到不了,所以他现在一门心思准备钱粮。

但这事让本来就和道家不是一条路的儒生们非常不满,这伙山贼已经做下许多大事了,在这附近方圆百里已经闯出了名气,假以时日,让他们收服了左近各个山头,定会像江北那些流贼一样成为天下大患,现在他们人还比较少,岂能轻易放过?既然这个欺世盗名的张道士说不通,他们便打算自行其是。

半个月转眼即到,经过联络和协商(诉苦),山贼们同意把粮食减半。在运粮的民夫后面,江天一带着几个人远远的跟着。在一个山口的小村,他第一次看到了这伙贼寇的模样。虽然只有二三十人,但这些人和他以前见过的各路贼寇都不一样,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他们并没有对交粮的民夫肆意打骂,反而很和气的跟他们说话,看他们辛苦,还有人给他们递水,见有人摔倒了,贼寇们还上去搀扶。也有几个人对民夫不那么客气,有个人还想拿民夫的烟袋锅子,但马上就被一个头领模样的人狠狠的踹倒在山路旁边,接着就是一阵劈头盖脸的拳脚,打完了还被拖到那个民夫身边赔不是。

江天一心里寒气直冒,这伙贼寇在收买人心,其志不小啊。而且他们行动间很有章法,不像是乌合之众,要是大股贼寇都是这个样子,自己手上的人能不能打得过还得两说。他心里开始打退堂鼓,不过想到金声对他的期望,还是咬牙继续跟了上去。

走了大约两顿饭工夫,山路开始变陡,在一些险要地段,山贼还设卡拦路,见实在混不过去,江天一只得悻悻放弃。

“让他们好好看看,把该看的都看清楚了。”毛五对着身边的几个人说着。

“可是他们要是都看清楚了,回去跟官军说,怎么办?”三子还是有些不放心。

“没事,就官军那个样子,你请他来他还不敢来呢。”毛五一脸从容淡定。

“那个,五哥,咱们现在有粮食了,您看是不是再多招些人手?现在连一百个能打的都没有,实在有些寒碜啊。”三子从小就想当大将军,手底下的人自然是越多越好。

“不行,先把咱们现在的人练好了,再来添人口。练兵的事情,你还得多注意那个胖子,他的法子虽然好使,但也不能全交给他。”毛五又转头对石头说,“你把那个叶嚣盯紧些,他毕竟不是跟咱们一块的。他的那些人要是犯了规矩,一定不能手下留情。”

民夫们背着粮食走了很久的路,到了一处村子。村子内外种了许多核桃树,人气很旺,男人女人都很多,小孩子也不少。每个人都不闲着,有的做农活,有的砍柴,有的做衣服打草鞋,几个铁匠在叮叮当当的敲着什么,还有些孩子拿着树枝在沙上或石上写字,让民夫们看着很惊奇。

“你们这还有教书先生?”一路上这些山贼都很随和,让民夫们胆子大了许多,一个人便问道。

“是我们大头领教的,他可是个有学问的人。”“是啊,除了小孩子,别的人愿意学他也教,还不收东西。平时也爱跟我们讲讲道理。”提起头领,山贼们都显得很自豪。

“还有这样的好事啊?”民夫们都显得有些难以置信。有个上了年纪的便摇头叹道:“识文断字,考个秀才岂不是好,却为何做了……”话没说完,见同伴们愤怒的眼神,这才猛醒,背上登时湿了一片。

山贼们也觉得有些不舒服,但记起毛五的嘱咐,也不敢发火,只得把平日里头领讲的道理搬出来:“头领说,就是考上了功名,也不过是帮着大户欺压穷人罢了。他想做的是让穷人识字,不受欺负。他说他师傅当年就是这么教他的。”民夫们虽然不信,却也不敢再说了。

到了存粮的地方,民夫们交了粮食,见粮囤里很满,他们都很羡慕。现在正是青黄不接,家家穷得揭不开锅,看着这些粮食,都很眼红。

天色有些晚了,山贼们便留下民夫们吃饭。让民夫们惊奇的是竟然有肉,虽然每人只有一小块,但对长期吃不饱饭的人却是无比的美味。给他们分肉的女人说,今天猎到了一头野猪,村里人人都有肉吃。老人、女人和小孩子分得少些,成年人和半大小子分得多些,民夫们是按照成年人的份量分的。

见民夫们吃得香甜,远处一间房子里的毛五得意的笑了。这些人回去以后会帮他传名的,等到有人过不下去了,自然会想到这个村子。幸好去年夺来的这个村子情况不错,不然也演不出这场好戏。

胖次躺在床上,想着心事。

今天又吃到肉了,还有猪下水炖的汤,他吃得很香。吃完睡觉时,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上次吃肉是过年的时候,再上次呢?好像还是当治安军时的事情了。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半年了。

这半年里,他始终不能忘记元老院一日三餐,鱼肉常有的生活,忘不了元老院的香烟和糖果,也忘不了高雄营地外那些“黄票”。他不止一次的梦到过自己回到了元老院治下,痛痛快快洗过热水澡后躺在没有虱子和跳蚤的干净床铺上。可每次梦醒之后他都不得不面对一天两顿的糟糕伙食和肮脏的卫生环境,虽然他已经用在元老院学到的东西换来了比其他人稍微好些的条件,但和元老院一比仍然是天壤之别,比如这里永远不会有牙刷和卫生纸。

不是没想过逃走,但他既胖又不怎么会爬山,连那个走路总是一瘸一拐的家伙都比他爬得快,而且是快得多。另外,对身边这伙人的残酷他深有体会。这个村子就是去年下雪的时候占的,当时头领觉得这村子各方面条件都还不错,便带着他们把原来的村民都抓了起来,经过一番他不愿意回忆的拷问,原来村里过得最舒服的人统统掉了脑袋,其他人也都被搬去别处了。他已经能听懂许多当地人的话了,也知道头领派人盯着他,要是逃跑失败,他的下场不会比掉脑袋的原村民好。

再说,投名状已经交了,就算成功的逃回去了,也不敢说元老院会怎么处置自己。想着自己前途无亮的未来,胖次无声的流下了两行热泪。

……………………

同一片夜空下,在遥远的关外,也有两个人为了自己的命运夜不能寐。

为了获得人口补充八旗的损耗,皇太极下令向北方用兵,铁岭的那只秘密部队也被拉出来上了战场。因为从范永斗等人那里只买到了一百多支澳洲快枪,还是比较差的南洋式步枪,到货的时间也比较晚,这次两个教官只带了三十多个完成了基本射击训练的人出来。

一开始这些人的表现还是可以的。排枪很快就粉碎了部落的正面抵抗,可当对方钻进林子放冷箭时,射击无效的士兵们在逼迫下出现了各种丑态,有人扔下枪逃跑,被当场斩杀,有人怎么都装不好子弹,甚至把子弹洒了一地。当教官向皇太极请罪时,皇太极表现得很宽和,只是勉励他们继续努力。不过等回到铁岭后,两个教官很快被拆分开,一个还是教这些汉军旗人,另一个则被调去训练八旗的女真士兵,而且他们都被安排了女真人的主管上司,不再是说一不二的主官,也不能再有特殊待遇(比如说按时洗澡什么的),这让他俩十分惶恐。

自从多尔衮送回玉玺之后,皇太极周围的人心气都非常高。他自己也觉得非常的兴奋。

有了故元的玉玺,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统一漠南蒙古,马匹和人力都会更加充足,蒙古八旗的编组也可以彻底完成了,今后进攻大明也能更加方便。回想刚继位时的多面受敌,内外交困,能走到现在这个地步不正是上天的安排么?现在察哈儿已平,朝鲜国小民弱,大明又受困于流贼和澳洲人,照此看来,将来问鼎中原也是很有机会的。只是在这之前还有许多事情要筹划准备,还有许多东西隐藏在迷雾里,澳洲人就是其中最让他看不清的一个。

最近有一个细作从广州成功的进入了临高,根据他和其他在广州等地细作前后发回的消息,澳洲人是前宋后裔,这次进攻大明是为了收复故土。但这故土会收复到哪一步?是到淮河大散关为止,还是要恢复河北,甚至幽云十六州?不管怎么说,只要是宋人,就不会对金国和女真这两个词有任何好感。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应该考虑改个国号和族名了。

当然,只改名号肯定是不够的,换作是他自己,也不可能在收复幽云之后就此罢手,最后大金肯定会和澳洲人为敌。好的澳洲快枪听说能在两三百步外洞穿铁甲,正面硬冲肯定不行,大金铸的炮也肯定比不过澳洲人的大炮。不过广东缺马,江南也没有多少马匹,要想在河北或者关外战胜澳洲人的枪炮,必须改变现在的重步兵战术,尽快建立压倒性的骑兵优势,所以从现在起,要严格控制和澳洲人的马匹交易规模,哪怕是能用马换大炮也不放松。另外,入关的事情必须抓紧了,不然等到澳洲人打过了黄河,自己还在长城纠缠,那就拣不到大果子了。虽然这次多尔衮进长城转了一圈,但还是不够,现在关宁军缺钱,或许可以再给祖大寿写封信,看看下半年能不能再进长城做一次大的。

多尔衮的心情很愉快,他让人悄悄的用一千匹蒙古人的马换来了两百枝澳洲快枪,这让他的计划又多了一些实现的可能,王朴这个人还是很知趣的。可惜这种生意只能做一次。他还秘密询问过张家口的商人,能不能给他弄来那种有那个“膛线”的澳洲快枪,得到的答复是很难,不过可以试试。如果这事能成,那失去多年的东西就有机会夺回来了。

要不是那些澳洲人太难打交道,也用不着来便宜这些晋商。不管他进了多少香烟之类的澳洲货,也换不到对方一支枪,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榆木脑袋?幸好大明还是有明理人的。

“这就是卢阎王的兵吗?”被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张云枝听着身后不断传来的惨叫声,还是使劲挥舞着膀子猛跑。

第一次带着一队人出战,张云枝盼望着像他大哥二哥那样杀出个威风。可还没等他看见敌人,就见一队队败兵倒卷下来。他不甘心就这样被人打败,还想上前拼一下,可山道狭窄,他的小队很快就被冲散了,他自己也被挤倒在路上站不起来。忍受着别人踩在身上的疼痛,他拼命的钻到山壁边勉强站了起来,但前面跑来的最新一股溃兵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二哥张一纯号称无坚不摧的澳洲快枪兵,进军时走在最前头的!

这时候他们已经没有平时的威风样了,一个个跑得脚不沾地,有些人连那金贵的澳洲快枪也不知扔到哪里去了。忽然山上射下一丛箭矢,几个冲得最快的快枪手中箭倒地。接着几乎是从张云枝头顶上冲下一队明军,截住败兵去路,他们的阵势并不算严整,但厮杀却非常凶悍。张云枝见没人注意到自己,赶紧悄悄的沿着山壁往山下挪动。眼看要挪出明军视野了,脚底下啪的一声,踩断了一根树枝,接着几个明军便扭过头来。

胸膛似乎要炸开了,离喊杀声也远了,应该逃掉了吧?可一回头,后面还有七八个明军在追。张云枝心里大喊:那么多军功摆在路上,犯得着追我这个孤鬼么?他却忘了自己为了显摆,穿着一件一点都不普通的棉甲,别人一看就是将领,不追他追谁?

又跑了一会,张云枝毕竟人小力弱,渐渐跑不动了。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他把心一横,转身拔出贴身匕首,大喊一声给自己壮胆,准备跟扑上来的明军搏斗。可惜变声期的公鸭嗓子一点气势也没有,明军士兵看出他是个雏,嬉笑着围过来。

正在这时,快枪兵那边传来一阵轰鸣,几个明军一怔,张云枝却找到了机会,匕首一下捅进了离他最近一人的肚子里,还顺手夺了他的长刀。剩下的明军见了血,没有被吓住,反而愤怒了起来,一起冲上来猛砍。张云枝遮拦不住,几处受伤,眼看要没命。

这时突然有几十骑出现在张云枝身后的山道上,明军见势不妙,转身想跑,张云枝虽多处受伤,却死缠着不放,还砍伤了一人。让带队救援的白文选赞叹不已。

白文选和冯双礼都是张可望的部下,张一纯等前军中伏,他二人奉命带各自兵马救援。白文选膂力过人,勇猛敢战,冲在最前头。他根据张云枝提供的消息,击破了明军伏兵,成功的救出了张一纯。

张一纯心里憋屈得很,他的兵刚开始遭遇明军时并没有溃散,虽然在山路澳洲快枪的齐射威力发挥不出来,但也打得对面站不住脚。可明军伏兵一起,他身后的友军转身就逃,他的人也稀里糊涂的跟着跑了起来,败得莫名其妙。要不是他亲率一百人殿后,估计火枪兵就得全军覆没了。

“这群髡贼真是该死!”卢象升一拳砸在几案上。

他的面前摆着流贼俘虏的供状,上面写着流贼所用的澳洲快枪是在江浦县买的,代价是流贼掠得的财物和人口。此前有小道消息说去年的汉阳大火和髡贼有关系,现在二贼的勾连让他忧心不已。

这一仗让卢象升见识了澳洲快枪的厉害。他曾经带着将士钻了几个月的山沟,以一万多人打败流贼四十万,斩首万余,自认对流贼的能耐很清楚,可十拿九稳的一仗竟然伤亡了一成多还是让他吃惊不小。他从未遇到如此难对付的流贼……不,流贼还是那样的流贼,难对付的是他们手里的武器。

刚才试过了这种叫澳洲快枪的火铳,和三年前在宣大听到的传闻相比,试验结果毫不逊色。不论是发射速度还是威力,大明没有一种火铳能与之相提并论。他的天雄军虽然善射,却不能持久,跟这种不炸膛的火铳对上,很难不吃亏。在山区还能利用地形,在平原上大概只能依靠骑兵了。卢象升坚信自己和髡贼会有一战,必须尽可能想办法破解他们的火器。

奏折已经递上去了,退敌三万,斩首一千二百,希望这消息能让陛下稍微缓缓气,最近有太多糟糕的消息了。不过想想也不可能心情好吧,奏折里可是提到了髡贼向流贼卖火器的。对这个一直信任自己的皇帝,卢象升抱有很大的好感,也不自觉对各种坏消息有着超过普通臣子的痛心。可惜这次的战果只能到此为止了。流贼退得太快了,未能尽歼,现在他们已经北上河南了。当然这也是在澳洲快枪的威胁下,天雄军不敢穷追的结果。

……………………

就在卢象升和张献忠的人马激战之时,他的同乡陈贞慧在南京迎来了一个他不愿意见到的人。

把磺胺丸化在药汤里治好了陈于廷的病症,陈贞慧也因为向髡人通消息而被拿住了把柄,害怕身败名裂让祖宗蒙羞的他不得不定期和髡人见面,告知士林动向。

和他见面的是一个姓林的人,此人并未髡发,言谈举止也都是大明官宦人家的做派,吃喝玩乐之事甚是精通,只比陈贞慧少些文气。每次见面,他都会弄些新鲜有趣的玩意让陈公子领略一番。陈公子丝毫不敢违背,因为他知道澳洲人的厉害。

在江南日报的事情之后,虽然上面没有人敢做什么,但有许多士人自发的起来抵制这份髡贼的报纸。一些人自己出钱办报纸,另一些人买通地头蛇上街,见了卖报的人就打,买报纸的有时候也打,报纸一把火烧掉。虽然髡人很快出手报复,但这些城狐社鼠本来就是消耗品,损失了也不会让士人有多心疼,而且现在兵荒马乱的,总有没饭吃的人愿意做这事。

元老院自然不希望一直做无用功,能斩草除根自然最好,就算一时做不到,杀一儆百也行。但这个“一”躲藏得很好,又不好为了几个人或者几十个人把秦淮河血洗一遍,那样太难看。只得让南京城里各个线人加紧寻找线索。

陈贞慧很不愿意向元老院告密,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推脱了两次之后,姓林的恶狠狠的用全族性命来威胁,陈公子只好就范。

“消息可确实?”冷冷的声音让陈贞慧身子一颤。“当……当是不错的。他们还找我出了银子。”

把一个小纸团轻飘飘的笼进了袖子,陈贞慧的畏缩让林铭觉得很好笑。“无妨,就算这次弄错了,下次还能再找嘛。他们的报纸上,你该怎么写就怎么写,甚至还可以写得更激烈一点,不要怕。元老院是明理的,只要是实心为元老院办事,就不用担心身败名裂。”

望着陈贞慧远去的背影,林铭轻轻的嗤了一声。已经上了船还在三心二意,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想当初自己下定决心之后就一门心思跟着首长干了,哪像他这样不识时务?也罢,至少他交代的这几个人肯定跟事情有关系,可以让人挖一挖。

要说不识时务的人,也不只他一人,芊芊的父亲也算一个。本想着元老院也打到江南了,他父亲的心思也该能活络些了。可没想到去了他家,话刚开了个头,老婆的五姨父把脸一板,直接起身送客,李永薰写回来的第一封家信都没启封就被扔了出来。倒是芊芊母亲的娘家人还知道进退,几个后生小子巴结奉承得不亦乐乎,当然,都避着五姨父。都是锦衣卫军官的出身,这人跟人的差距咋这么大呢?

要说这李永薰的父亲还真是有骨气,虽然在崇祯皇帝搞的减员增效中光荣下岗,但忠君报国热情不减,在伏波军占领瓜洲后还主动请缨守城。只是随着不战局面的形成,他又被解散回家,连柴米油盐都得靠亲友接济。有些事情避着他也是为他好,不然他怕是就得挨饿了。

在伏波军占领佛山之后,通过一番活动,林百户在大明的工作关系被转移到了南京。饷是没有的,所以也没人要他做什么事,他自己也乐得方便,对外情报局可是给他安排了一大堆工作。只是家里的五福捧寿都在临高和芊芊做伴,身边难免寂寞,不免在秦淮河上结些露水姻缘。

他既非东林复社的名士,又无王侯勋贵的家世,在海船上一番漂泊之后,相貌自然也是不中人意得很,与那些一线二线名妓无分,只得跟些庸脂俗粉胡混。

林铭在江宁百户所有个住处,但因不愿跟芊芊的爹打照面,很少去住,反正家财尽有,便在秦淮河上相熟的姐儿那里住着。虽然在对外情报局林首长那里还能领到一笔活动经费,但既少又麻烦,便不去费事了。

上了一艘有些破败的画舫,近日和他打得火热的妓女红儿便迎了上来。红儿年纪已过二十,生得高大丰壮,诸般技艺皆不甚精,相貌在时人眼里也只是寻常。她做这营生多年,早把争名夸耀的心灰了,见林老爷相貌虽不能入眼,举止着实大方,便竭力奉承他。

奉上一盏雨前茶,鲜甜的茶香弥散开来。虽说现在秦淮河上开始流行格瓦斯,但红儿知道这位林老爷自佛山来,一点澳洲货也不敢用,生怕得罪了他。呷了一口茶,林铭正要说话,忽然从河面上传来一阵很大的喝彩声,扭头一看,是一艘精致的画舫正从河中划过,画舫上灯火辉煌。

“却为何叫得这般惊天动地?”林铭问道。

红儿轻轻抿嘴:“这是一对新来的姐妹,姐姐叫卞赛,妹妹叫卞敏。模样尚幼,只是听说琴棋书画俱能,尤其善画。刚来月余,已是小有名气。”说到这里,她的话中已经隐隐透出酸意。

“听这彩声,也不知有多少公子如痴如狂呢。”林铭沉吟着说,“听闻盐官陈公子亦善画,不知他会不会也在那画舫上面……”

“陈公子是否善画奴家不知,不过陈公子现在天天往桃叶渡跑,怕是没功夫去瞧卞家姐妹了。”红儿吃吃的笑。

“桃叶渡?”

“顾眉生现下名声鹊起,上月刚在桃叶渡买了座小楼,成群的公子都在往那里跑,听说冒公子也常去那里。顾媚儿正张罗着雇几个好厨子呢。”

冒襄!林铭精神一振,前面吴应箕他们出头时,冒襄并没有来参与,本以为他是怕了,没想到还有这事。陈贞慧只写了陈则梁一个人的名字,要是以前做大明百户的时候,林铭就把这个报上去交差了,但现在他觉得只是接个头显不出自己的本事,一心要多挖些线索。这样可以在林首长面前露脸,说不定也能帮助芊芊更快的获得自由。

正想着,红儿的身子挨了过来:“老爷想得这般入神,可是也想去眉楼看看?”林铭定了定神,笑道:“我胸无大才,如何去得?那顾眉我也见过一面,上月史参议过南京,宴上便请了她。我见她相貌也寻常,比红儿可远远不如。”这倒是他的真心话,林铭的口味比较接近元老院,和大明的主流审美观相差甚远。红儿只是不信,带着他下了露台,回房去了。

秦淮河边,新开张不久的眉楼吸引了许多有心人的目光。

髡贼气焰嚣张,不但侵占大明疆土,更欲易华夏道统。众儒生虽奋起抗争,却横遭阉党奸人所阻。钱牧斋避居常熟,张天如苟且偷安,眼见髡贼横行南京内外,无人能制,异端邪说,流布江南,有识之士皆忧心如焚。吴应箕、侯方域、陈贞慧召集众生,仿髡人办报纸,欲扬中华正气,一正视听,然刻印费时,才刊出一份报纸,髡人已出三数份。诗文经典又无髡贼报纸家长里短、奇谈怪论之流诱惑人心。才半月有余,已见不支。此时冒襄自如皋复至,见髡贼髡报大行其道,众人皆不能制,慨然奋起,联合数人散家财召义士,见髡报则焚之,见为虎作伥者则击之,不出数日,南京城内气象一新。士人无不赞叹。

冒襄曾为髡贼所拘,深知髡贼厉害,行事极为小心,不敢稍露行迹,平日里躲在名妓李十娘的寒秀斋里,一应事务皆由自如皋带来的体己人经办。因近日眉楼开张,同做此事的陈则梁与顾眉相熟,便约冒襄几人在眉楼聚饮,并商量义结金兰兼冒襄入复社之事。

义结金兰的共有五人,金坛张明弼、吕兆龙,盐官陈则梁,漳浦刘履丁和如皋冒襄。众人情义深厚,言语投契,更有顾眉钦佩他们的义举,亲自前来奉酒作诗,几个人都喝了不少。冒襄舌头都大了,还嚷嚷着要外逐髡贼,内惩阉党,革新弊政,澄清寰宇,直到被下人扶去歇息了才罢。此后五人天天在眉楼厮混,诗文作了许多,外面的事却不过问。反正那些事情有人会做,他们出银子就好。

半个月一晃就过去了,一天早上,冒襄想起李十娘,便告别顾眉和义兄弟,离开了眉楼。路上有些报童在卖报,他让下人去买了份回来。果然,现在没人敢在秦淮河边卖江南日报了。虽然这伤不了髡贼根本,却能鼓舞天下士人之心,也让髡贼知道人心向背。

刚入寒秀斋坐定,便听外面一阵喧哗,冒襄遣人出去问,得到的回答却让他吓了一大跳,竟是眉楼失火。他心念顾眉和兄弟们的安全,忙要赶过去,众家仆好容易才拉住他。等了一会,前去打探的仆人回报,传闻火起后楼里竟无一人逃出。

冒襄捶胸顿足,知道不对,便想赶紧离开,可没等他有所行动,便听得寒秀斋的厨房后面毕毕剥剥,也是起火了。这一下吓得他手足酸软,一交坐倒在地。正要挣扎起来,却听得前门有人发喊,接着门房处又起了火。冒襄打算冒火冲出,却见两个瓶子似的东西从天而降,落地立刻燃起大火,门外又传来一片哭喊声。他还想翻墙,但墙下也起了火,一个家仆还想搭梯子出去,可刚把头伸出墙便倒了下来,额上还多了一个洞。

眉楼和寒秀斋的大火,彻底激怒了一众公子哥儿们。

明眼人都知道,这火肯定不是普通的失火那么简单。层次比较高,消息比较灵通的人,更知道此事十有八九是髡贼做的。但官府不下结论,他们也一时没有办法,只能借为几位公子和名妓办丧事的名义想办法出气了。

丧事刚开始办时,城中便有各种怪异不时出现。刚过头七,城内便有流言传得沸沸扬扬,有说髡发之人起火当天在眉楼外徘徊的,有说看见一股妖气从东方入城的,有说江南日报无火自燃,水泼不熄引发大火的,不一而足。不过共同点是都指向澳洲人。城内百姓人心惶惶,又有做法事的僧道趁机兜售符水真言之类,并放话要降妖驱魔。

此时江南日报上却冒出一则新闻。文中详细描述了眉楼起火前后的现象,借此表示起火原因可能来自顾眉和某人的经济纠纷。至于寒芳斋则是长期的服务态度问题得罪了人,故而遭受报复。文中提供的线索在官府办案中得到证实,在查抄一处地痞窝点时获得了许多纵火的证据。流言一时偃旗息鼓。

之后不久日报上又出现一篇文章,对眉楼遭遇火劫表示遗憾和惋惜。文章表示,作为一个新出现的有品位的娱乐场所,眉楼有独特的气质,有与众不同的娱乐项目,能够满足风流才子(公子哥儿)的物质和精神需求,并创造出大量的文化财富,还能提供逸闻趣事来丰富广大市民的精神生活。它的突然消亡,对整个南京,整个江南都是无法弥补的损失。为了帮助江南文化娱乐产业的恢复和发展,广州紫明楼将在南京开设分号,为南京市民和江南才子们带来不一样的文化生活和视觉享受。

第六章

南京城内一片哗然,这当了什么还要立什么的做法也忒无耻了。接下来公布的紫明楼选址更是让人觉得不是滋味:竟是在被焚毁的眉楼原址。可伴随着紫明楼修建工程而来的是之前那队倭寇,秦淮河上的人们也只能敢怒而不敢言了。

同时开始的是紫明楼的招商募股工作。根据广东的传闻,紫明楼可是能挣大钱的,虽然以余怀为首的士子们激烈的抵制此次募股,但勋贵们却积极购买,连早先受了气的阮大铖和马士英也秘密购买了不少股份。秦淮妓家虽不忿澳洲人的强横,但此等悍恶之人无人敢惹,为保生意不受影响,也多少买了些,求个平安,连媚香楼的李大娘也不例外。

不是没人向张彝宪施压,但张公公不敢去阻止。澳洲人把这南京城渗透得像筛子一样,之前那些倭寇第一次来南京城外时,有个外郭的小吏不让他们进来,当时没什么,第二天晚上全家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此后下面的吏员不管是为挣钱还是为保命都通着髡贼,至少也是不敢对着干的。眉楼被焚毁后就有人善意的提醒他不能真查出来,否则有可能当一回三宝太监。开玩笑,郑和下西洋好歹是坐自个的船吧!而且他到南京之后积攒的钱财大多在扬州的德隆存着吃利息,只要没有不得已的原因,这笔钱他舍不得拿去打水漂。

再说,就算他愿意舍去家财,吏员也不作对,可澳洲人也不是乖乖听话的小孩子。他们也不用在南京城里做什么,只要再把大铁船往江上一摆,大明还不是得乖乖服软吗?要想真正硬气起来,还得先想办法破了大铁船。

他听说王思任在九江兵备任上练出了五百善于潜水的兵,寻思着或许能有用,便在其回乡路过南京时请他留下来了。王思任虽然快六十了,但依然心热,前面受了不少肮脏气,忽然得到张彝宪的敬重,便把本事都拿了出来,天天操练士卒,心想早点打个翻身仗,好扬眉吐气。可练兵的事情急不得,见到成效以前不能随便激怒髡贼。

在张彝宪一门心思忍辱负重,委屈求全时,从北京传来两条消息。一是曹文诏战死,二是卢象升因击败张献忠的功劳升任兵部侍郎、湖广总督,并接替洪承畴负责剿灭流贼。

曹文诏死得有些冤。

洪承畴担心六个月的期限,指挥有些急躁,而曹文诏因为兵寡贼众,且流贼中也有澳洲快枪,行军非常稳健,以求尽可能保证安全,还把其他人的速度都压了下来。这让洪承畴对他有些不满。为了加快速度,洪承畴命令艾万年、柳国镇等人分头进军,黄土高原上千沟万壑,集中行军实在快不起来。结果他们先后中了流贼的埋伏,都战死了。为了鼓舞士气,同时让这次必定不能完成的剿贼有个体面一些的收尾,洪承畴要曹文诏尽快寻敌交战,并承诺带大军在他的背后掩护。

可洪承畴的人畏敌不前,根本保护不了后背,一条条沟里能走人的口子又实在太多了些,人手不够的曹文诏根本没办法把所有口子全堵住,像艾万年他们一样,很快就被流贼骑兵分割包围起来。因为亲兵都带着澳洲快枪,在人群中非常显眼,曹文诏很快就遭到了重点攻击。张献忠的快枪手们爬上道边的高坎和明军对轰,高迎祥和李自成的骑兵从两头冲击摆不开阵势的明军。曹变蛟和曹鼎蛟在包围圈外,他们赶紧派人去找洪承畴要援兵,可洪督的人根本没赶到预定的地点。结果打光了子弹的曹文诏等不到援军,自个抹了脖子。

晚风拂过华山,在山谷中发出呜呜的回响。思过崖上一个坐着的身影,一动不动。

一声苍老的咳嗽在他背后响起,人影猛然从地上弹起,恭恭敬敬的向声音来处跪倒:“师父。”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从阴影中走出来,没有理会跪在地上的徒弟,径直走到山崖边迎风而立。他身上的长袍在风中高高扬起,但他的身姿却一点晃动也没有,像一株松树一样牢牢的扎在悬崖上。

“你在这里多久了?”他开口问道。

“一百七十二天。”徒弟回答得很干脆。

“你倒是记得清楚。”师傅的声音冷冷的,嘴角却微微向上翘起。

“徒儿生意做得惯了,对数目字总是会多留点心。”徒弟的嘴角也翘了起来。

“度日如年吧?是否在心里记恨为师啊?”

“徒儿不敢。为保门派清誉,徒儿甘愿受罚。师傅没有把徒儿逐出门墙,已是对徒儿的大恩大德。”

“好了,起来吧。那件事你虽做得有些不妥,但能保住性命回来,便是大功一件。我华山弟子,心中当时刻牢记,华山派的千秋基业,比什么都要紧!江湖上受点委屈,不算什么。人在,什么都能有办法,要是人没了,清誉什么的还能让死人活过来不成?”

黄真从临高回到华山以后,一直说自己事败后杀出重围,偷了一艘小船渡海回来。其他门派虽然心中怀疑,却没有真凭实据,不好说什么。只是没想到几个月后,当初接应不成的苟胡二人也回到大明地界,还拿出了髡贼的报纸作证,说他临阵脱逃,陷同道于死地,一时间江湖上一片责难声。黄真百口莫辩,只得由派中长辈出面,宣布了将对他进行处罚,并遣人至各大门派,尤其是武当派和恒山派赔礼道歉,这才渐渐把事情压下去。

见大徒弟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师傅也不想再训他,便道:“你这就随我下崖去。从明日起,华山派一应大小事务,还是你来管,差的几天以后再说。这半年把你师弟们累得够呛,可他们加起来也没你做得好。”

“可是师傅,这事要是让周国丈知道了,会不会……”

“不用怕他,他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华山来。明日交割了山上事务,你二师弟便要下山做事去了。”

“师傅,徒儿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以徒儿在琼州所见,澳洲人之才更胜于闯王,不如……”

“连曹文诏这等勇将亦死于闯王之手,闯王大事还能不成?官军把到处都糟蹋得不成样子,尽失民心,如何能是闯王的对手?我也知道那澳洲人水战厉害,可水师在咱们这里没啥用处。你二师弟对闯王那是心服口服,要他舍闯王去寻澳洲人,难。”

“可是师傅,澳洲人已在江南站住脚了。且澳洲人治下安居乐业,比闯王更得民心啊。徒儿也是为我华山派的基业着想。”

“你可知道,我等已在闯王身上下了重注,岂是能轻易舍弃的?以后若有机缘,跟澳洲人拉拉关系或许可以,但眼下绝不可背弃闯王。”

黄真跟在师傅身后默默的走下思过崖。

没有说服师傅在他的预料之中,换作他是师傅,也不会贸然去跟一个海寇套近乎。要是被闯王的人知道了,定会生出芥蒂。若是两年前,不,哪怕是一年前,他们和闯王闯将之间也不过是收赃和销赃的关系,虽然见不得光,但也不用怕。可今年闯王声势大张,隐隐显露出王八之气,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少林寺十三僧就帮忙捉了一个王仁则,还是为了收回寺产,就得了唐太宗的眷顾。武林中谁不羡慕?谁不想出个自己“十三僧”,好光大门派,光宗耀祖?黄真在思过崖上消息不灵通,但也知道师傅师叔准备派人去高闯王军前效力了。他虽然没有去过闯王军中,但也和闯王闯将做过生意,见过闯王的军容。当时只觉得威武,可见过伏波军的军威之后,便只剩下“乌合之众”这样一种感觉。现在师傅师叔打算把华山派和闯军绑在一块,黄真心里免不了深深的担忧。不过,虽然华山派几十年的烙印不是那么容易消除,但那已经不是他最重要的东西了。

在崖上他确实度日如年,不过不是因为受罚,是因为秀儿和他的孩子。那天晚上秀儿滂沱的泪眼,得知真相后的脸上死灰色的绝望以及听说他的决心后的破涕为笑,一遍又一遍的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当然有时候出现的还有那丰腴的身体和富有弹性的手感。虽然直到离开临高时秀儿的肚子还不显,但他坚信那是个儿子,能传黄家香火的儿子。为了这来之不易的儿子,他一定要活着完成任务,然后回临高去。

本以为投靠元老院之后就能和她们娘儿俩在一块,可没想到被派回了华山。不过为了儿子的将来,他一个不字也不敢说。算算日子,现在孩子已经快半岁了,不知道是不是平安。他就是一枚闲棋冷子,一时半会也等不到联络的人,自然也没法问。

在主事半个月以后,黄真终于在一天中午等到了联络员。联络员给了他一封信,信里有一张背面密写的便条,是尤秀写的。得知母子平安的消息后黄真简直兴奋的要跳起来,不过给儿子起名字的事情却让他有些犯难。虽然华山上就有会起名字的大师,但他怎么敢去问?而且也不知道大宋哪些字犯讳,干脆让秀儿自己起算了。

任务很简单,打听流贼和潼关明军的动向以及物资装备情况。潼关明军三天两头有人上山烧香,很容易套出情报。流贼也不麻烦,华山派本来就做着帮流贼购买物资的生意,而且他的一个弟子已经去了闯王军中。只是看不到回临高的希望让他的情绪有些低落。

随着乱局的加深,各地逃往江南的富户越来越多,也有少数胆子大的逃往松江府。

沿途的歹人闻风而动,瓜洲到松江府之间的长江上有澳洲巡船,他们不敢作案,便在各处河湖港汊耐心守候,遇到护卫不足的人家便一拥而上,到后来甚至有些有镖师护卫的他们也不怕了,当然起威他们是不敢动的。曾经有人不长眼对起威护送的人下手,结果当场被打死一多半,剩下的也多数当了俘虏,没几个逃掉,而且他们的村子还遭受了合理负担加倍的处罚。等到了夏天时,所有长江两岸的歹人都知道起威动不得了。

王长福靠在船帮上使劲抽着澳洲纸烟,等到快烧到手指时便扔到水里。要是往常,别说澳洲烟了,一般的正经烟叶他一年也抽不上几次,多是拿着柳树叶子过瘾。可现在他不再是以前那个穷汉了,船有了,人有了,刀枪也有了,连棉甲都有一套。米不愁吃,衣不愁穿,这往日享受不起的东西,现在也能隔三差五的弄些。可这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去年的大水让他什么都没有剩下,本以为会就这么饿死,没想到刚入冬时澳洲人打破了庄子,他趁乱从一个庄丁手里抢了一把刀,逃到了外面。失去了缙绅大户的乡村也失去了原有的秩序,澳洲人指定的联络员也不是总能镇住场子,有些人逃进了野地。王长福凭借手里的刀拉起了一小队人,每天打劫路人过活。有个村的一个联络员作威作福,鱼肉百姓,他带人灭了那个人全家,逼迫村里人入伙。之后,他又火并掉了附近几支和他差不多的队伍,把人数增加到了一百多人。人数虽然增加了,可大家都没什么油水,日子还是过得苦哈哈的。他和以前比起来,除了有个长得还不错的女人之外生活也没改善多少。

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澳洲人杀过来了。王长福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便打算逃跑。可惜他的人都有夜盲,很快就被抓了回来。本来会被杀掉,幸好村里人对联络员的控诉救了他一命,最终被带回松江劳动改造。

在松江的日子既痛苦又幸福,痛苦的是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幸福的是伙食比他大多数时候吃得都好。本以为下半辈子就这样了,但这种生活随着牛金山的出现戛然而止。

牛金山和王长福算半个老乡,在平日里派活时有些接触。本来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但王长福的女人不安分,利用自己的姿色勾搭上了牛金山,得到了比较好的评价,被转到比较轻松的地方去了。牛金山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便想找以前工作队的关系帮帮他。正好秘密部门鉴于水匪猖獗,想找些有从匪经历的人,扶植一些比较听话的水匪,牛金山便推荐了王长福。

王长福重操旧业时距离张献忠打破滁州已经过了快两个月,可野地里流民还是乌泱乌泱的。依靠刀子和拳头,他很快就拉到了一伙人,然后甩手大干起来。

首先他消灭了扬州东边两小股“原生”的水匪,利用战利品换来了些元老院用不着的明军武器。接着去了扬州西边打劫那些去南京避嚣的富户。为了躲避元老院在瓜洲设立的收费站,这些富户往往选择走一些比较偏僻的水道。虽然他们大都带着战斗力比较强的家丁和镖师,但王长福从元老院对劳改人员的管理中也学到了一些东西,他的匪帮也很有些战斗力,虽然每次都有损失,但丰厚的收入完全可以抵过,人命不值钱啊。

在他的带动下,周边的大小匪伙都积极踊跃的赶来发财。通过几次火并和收买,他手下的人数像滚雪球一样增加到三百多人,船也有三十多条,还打败过一次扬州的明军。现在他手里光现银就超过了五千两,可惜松江府不让随便买地,他这样有案底的人也不能作为普通人入籍,要不然洗手不干也能做个富家翁。

他心里不舒服的一个原因是这个生意可能做不久了。现在天气暑热,白天的水旱道路上见不到几个大户人家,晚上虽有人,可偏偏大多数水匪们晚上看不见,只能眼睁睁把生意放过。而且越来越多的人请了起威镖局的人,他们能动手的目标也就越来越少。而且元老院伏波军接到邀请要出来剿匪了,到时候一旦打得热血冲头说不定就把自己当一般水匪剿了。而且牛金山会不会使坏也不好说,西门庆不也把武大郎做掉了吗?

一条小船从远处慢慢划过来,是来兜售各色货物的小贩,也是王长福的秘密联络员。这里离瓜洲城很近,没有哪个匪伙有胆子在这里动手。买了一盒澳洲纸烟和两包火柴,王长福撇了一眼正在他的船队里忙得不亦乐乎的小贩,慢慢的打开烟盒。

苏州?开什么玩笑!他们的小澡盆子也就在小河里好使,现在正是涨水时节,在长江边上都怕浪沉,要过江到苏州去,说不定要翻沉多少,而且江对岸的钞关也难过。也就是说,只能至多带五六十人,十几个老兄弟,到了再发展匪伙,这点人能不能打得过太湖水匪没人心里有底。至于剩下的人嘛,大概都要变成伏波军的战功。虽然知道自己没法反抗,但还是有些不甘心。三百人的匪伙在大明能做多少事情,就这么扔了。

“为什么会这样?这不合道理啊?”王朴站在城头上,望着北方那黑压压的一片阴影,喃喃自语。

去年刚被后金糟蹋过一遍,今年春天那个多尔衮也来了一趟,这片土地还有什么好抢的?来这么多人马,也不怕被饿死。可惜这些蒙古鞑子虽不精锐,但自己的手下也实在没有出战的胆量,只能坚守城池。

与此同时,在锦州城头,因前一年表现不错升任锦州总兵的金国凤看着城外大模大样通过的后金军队,暗暗的捏紧了拳头。他想出城截击,可下面的将士没有人敢野战的。虽然账面上有三百支澳洲快枪,但经过几番漂没之后,他手里能用的只有五十多支,其中一半还是爱炸膛的大明火铳冒充的。这点武备实在经不起折腾,因此他只能干看着。

宁远城内,祖大寿和祖大乐安静的坐着喝茶,对城外络绎不绝的敌军无动于衷。因为朝廷欠饷太多,为了维持军头们的生活水平不降低,关宁军不得不向商人卖出了许多澳洲快枪,而现在这些快枪有一部分便出现在后金军队里。“只陷落了几个当道的寨子,看黄台吉这是要去关内,我们该怎么做?”祖大乐小声问道。“什么也不做,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护好手里的人,不要白白折损了。”祖大寿清楚,现在黄台吉的目标不是他们,乐得看戏。军饷亏空一百多万,答应的澳洲快枪又只到手不足一半,谁还去卖命啊?

北京城里,张凤翼急得嘴角起了泡。山海关吴襄临阵脱逃,尤世威战败,后金已长驱直入关内。总兵巢丕昌投降,京城危急。此时宣大亦自顾不暇,京城周围竟无可用之兵,只能急忙命令在淮安府的京营立刻北上,却不知何时能到。

崇祯也急忙命令廷臣于平台献方略,户部尚书侯恂言禁市沽,左都御史唐世济言破格用人,刑部侍郎朱大启言列营城外为守御,等等。意见虽多,却没一条能救急的。皇帝只好命令刚升官的卢象升赶紧带兵北上救援。

京营从淮安回京大概需要一个多月,而卢象升的时间只会更长,没人敢说他们到达时北京城是个什么样子。正在人心惶惶时,崇祯皇帝却突然收到一个意外的消息:澳洲人愿意从海路将京营运至天津。对澳洲人的信息传递速度崇祯已经不吃惊了,去年谈判后他便知道了电报的作用,虽然查不出髡贼是从哪里发出电报的。这件事关系重大,又有曹化淳在一旁反对,他有些犹豫,但为了自己和京城的安危,最终还是同意让京营坐澳洲人的船尽快赶到北直隶。

“都打起精神来!让那些髡贼好好看看京营的威风!”周遇吉的喊声在淮河畔的码头上响起。

经过一番不怎么愉快的交流,京营终于商量好了回京的方式。周遇吉带着他的人第一批坐船回大沽口,等他们平安回去之后,孙得功的人便带着一部分辎重坐下一批船,孙应元带着其他人还是从运河北上。其实周遇吉也不大愿意坐船去,之前还一直提防的对手忽然就成了帮手,接受起来难免有点困难,只是皇命难违。另外北京周围的情况相当恶劣,听说建奴已经打下了昌平和宝坻,从海路赶过去也能保护一下天津卫运河的安全,让孙应元他们路上更快些也更放心些。

运河上缺漕丁。自从去年髡贼打来,南边运河上的漕丁便死了和跑了许多,就算后来不打了,髡贼们还是用各种方法不断勾引漕丁逃跑。北边德州的瘟疫更是让漕运伤筋动骨,到现在还是运河北段的运力瓶颈,之前的杨一鹏和现在的朱大典都没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只能不断从各处想办法弄些人来补缺。让周遇吉他们走海路也实属无奈。

虽然不停的叫喊着,但京营士兵还是无精打采。这是去打建奴,不是打流贼,大家都巴不得晚点去。可现在听说几天就能到,还是坐船从海上走,一个个脸上都是绝望的表情。

船来了,不是传说中的巍峨巨舰,就是普通的沙船,士兵们的脸色更灰暗了。上船的时候大家都在磨磨蹭蹭,忽然有个人大哭着想跑开,周遇吉正要让人把他抓过来砍了,旁边维持秩序的髡贼已经冲上去两个人抡起枪托就砸在他背上,砸趴下之后像拖死狗一样拖到一边。在这股凶悍之气的压迫下再没有哪个明军敢有异动,登船秩序也好了些。

“没给他们喝安神茶?”管事的归化民问道。按照预案,这种有一定危险性的人口起运前是要服用一些药物的,以减少他们的破坏性和发生大规模营啸的可能。“喝了,不过量不太够。我们要的药没有按时发过来,之前的存货有些少。”他的副手小心翼翼的回答,“要不从淮安的起威那里调一些他们的药?”“不行,他们的药太烈,我们又没用过。要是全麻翻了咋办?我会请首长多安排一些随船战士。”

一千二百战兵全部装船完毕时已经是中午了,按照双方的协议,明军在船上的伙食由元老院承担,因此当小船给伏波军战士送餐的时候,许多明军士兵也第一次吃上了午饭。

“这是什么?好香啊。”船上的明军士兵们都好奇的尝着木碗里的东西。这东西像是糊糊,不过他们还从来没有吃到过这么好吃的糊糊。浓稠的糊糊里面能看见有蔬菜和肉类的细小颗粒,还有浓厚的咸味和香料味,也不知放了多少盐巴进去。每个人都吃得很开心,把碗添得非常干净,吃完后他们还得到了一点茶水,只是没有第二碗让他们觉得很遗憾。

“大哥,你们每天都吃这些吗?”一个胆大的明军鼓起勇气向船尾的伏波军战士问话,这个战士看着有些稚嫩,应该不会太凶。小战士撇了撇嘴,天天吃砖头熬的糊糊?让你连吃一个月,你看见这东西就恶心,就再也不想吃这个了。不过按照纪律不能这么说,没有多想,他说:“不是,我们平时还是吃米饭,有些菜蔬鸡蛋什么的,有时候有鱼肉。这东西是粮食不够或者没时间做饭的时候才吃的。”

“那你们吃饭自己花银子不?你们一月关多少饷银啊?”那个明军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我们吃饭不要钱,上面的军官要自己花钱。”小战士从兜里掏出一粒水果糖吃了起来。

那个明军听不懂了,想再问的时候船上的伏波军军官走了过来,他只好闭嘴。

船队向下游行去,由于黄河夺淮入海的缘故,自淮安至安东县以下皆是地上悬河,行船艰难。不过有香喷喷的糊糊鼓舞士气,船上的明军没有闹什么乱子。伏波军战士对“断头饭”之类的消极言论很在意,一有苗头便立刻打压,幸好大多数明军的注意力还是在食物本身上。

入海之后船队沿海岸线向北,不多时来到海州郁州岛。距离拿到崇祯的采矿许可只过了两个月,锦屏磷矿的开采还面临着许多阻力,主要是地方上的大户。不过因为海州距离岚山头不算太远,伏波军的威名大户们多少知道一些,也不敢闹得太过。眼下磷矿的开采准备虽然没有完全做好,但郁州岛的港口和仓库的一期工程已经完成了一大半。为保证及时赶到,明军要在这里换乘有蒸汽动力的h800前往天津。

走在宽大的栈桥上,周遇吉脸色阴沉。周围忙碌的都是髡发之人,许多还带着鲁南口音。虽然他穿着武官官服,但周围却没几个人看他,更不用说像大明百姓那样东躲西藏,仿佛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眼前的局面不是几个月能做出来的,也不知髡贼在此经营了多久。

这样一个小地方,便已经有了如此多的髡贼在不声不响的经营产业,神州大地上,还不知道髡贼埋伏了多少厉害手段。这手段甚至已经用到了自己身上。别的不说,光是这些天从船上落水的士兵便超过了十个,全是搬运空饭桶的时候被挤下船的。这已经成了每天最抢手的活计,每个桶都被添得一点糊糊渣都看不见。以后要是和他们对上了,只怕是一声招呼,自己的兵就会跑掉一半。

明军士兵没有自由活动的安排,只是一队队的下船,然后又一队队的上船。周遇吉也按照之前的商议,自掏腰包买了两百支澳洲快枪、一批弹药和少量其它火器,让队伍中的能用的快枪数量增加到五百支。虽然京营可以在物资上得到一定程度的倾斜,但在整个朝廷都极度缺钱的现在,只靠上面是不够的。他是个要强的人,一心想做出一番事业,连空饷也只吃了不到两成,这在京营甚至所有明军中应该都是最少的。

建奴他领教过,除了军械上的优势,更让人畏惧的是他们的凶悍之气。偏偏京营乃至大多数明军都害怕肉搏,虽然他在训练上很用心,去年这些兵卒也算是见了血,但胆量依然不算很大。依靠澳洲火器压制建奴的重矢和冲击应该是一个比较靠谱的办法。

只是这两天的交道打下来,髡贼看着似乎比建奴更难对付,虽然没有真刀真枪的较量过,但人的精气神完全不一样,不似建奴那样凶恶,却像春天的草木,烧之不尽,斩之不绝。真不知是怎么练出来的。

澳洲人祭祀完田横之后便开船离开郁州岛。四天之后,周遇吉和京营抵达大沽口。

看着h800的庞大船身渐渐远去,周遇吉回头看看地上一堆堆晕船晕得站不起来的明军士兵,无奈的下达了就地休整的命令。直到两天后,大部分人都恢复了,他们才开始沿着海河向西出发。

人是恢复了,可马还没恢复,除了个别塘马,其他人只能步行。这让他们的侦查范围大幅度缩小,加上出发前一天下过雨,道路有些泥泞,行军速度也快不起来,一天下来,只走了不到一半的路。

……………………

散发出浓厚黑烟的小镇旁,德格类听着身边将士兴奋的呼喊声,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收获不能说不丰富,路旁的几百个生口排出了长长的队伍,小推车上满是钱财布帛,牛羊鸡鸭更是得了许多。损失也基本没有,镇上的人只是缩在土围后面放了几次火铳,等到正蓝旗冲破土围,他们就老老实实的投降,然后乖乖的缩在一边,就算自己的女人被按在地上他们也不会乱动,哪怕刀马上要砍断脖子他们也不会乱跑。但德格类的眉毛还是纠缠在一起。

让他忧心的是后金和他的正蓝旗眼下的局面。自从那个没脑子的哥哥莽古尔泰死了之后,皇太极的压力便毫无保留的压在他身上,对旗内的渗透和分化做得可以说是肆无忌惮,对他这个旗主更是不停的找茬和压制。额哲来投,为了争夺那些女人和她们的财富,贝勒们一个个都像乌眼鸡一样,在这当中,皇太极把拉偏架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好的都被亲近他的人弄到手了。接下来的入关,皇太极让他负责东路,首先破边墙入关吸引明军注意力,可打到现在,右翼的镶黄旗已经击破了三支明军和地方团练,正蓝旗这边连一支都没遇到。以皇太极一向鸡蛋里挑骨头的态度,回去以后肯定会受到处罚。为了弥补战功的不足以减轻处罚,同时尽量维持正蓝旗的凝聚力,他在攻下宝坻之后便立刻南下,希望取得更大的收获,能遇上明军就更好了。当然攻下天津卫这种事情他是不会去想的,他们一门火炮和盾车都没带,进攻有大量明军和重炮的坚城基本不可能成功。

或许是上天听见了德格类的心声,一个斥候传回了发现明军的消息,东南边十余里外有一千多明军正在西行。得到报告后德格类立刻带着身边的两千正蓝旗扑了过去。

几乎是在德格类开始行动的同时,周遇吉也确认了后金军队的存在,马上着手准备战斗。他们在海河南边的一处三面环水的凸岸布阵,利用雨后湍急的河水阻止后金军队接近,并派塘马盯住附近可能渡河的地点。

大约半个时辰后,德格类的先头部队抵达河对岸,和京营隔河对峙。周遇吉并不急于下令开枪,他耐心的等待着后金士兵渡河。不过后金兵见对面明军阵型严整,并不轻易渡河攻击,只是远远的用轻箭骚扰。京营略微有些混乱,但很快就平静下来。

一个骑马的斥候筋疲力尽的奔到周遇吉面前,一头栽下马背。他带回的消息是:大约三百人在他们下游五里外开始过河了。还没等周遇吉做出决定,又有人带来了上游也有建奴渡河的消息。

多数明军都没有能力进行机动作战,京营也不例外。周遇吉没有试图阻止渡河,只是稍微调整了一下阵型的方向,并且修筑了一道矮墙便静待后金军队前来。反正有船,建奴不可能把他们围死。

等到太阳西斜,东西两面来的后金兵马在明军南方会齐。统一漠南蒙古之后,后金终于不用花太多钱就能获得足够的马匹,此次入关的正蓝旗人人都有马骑,德格类亲自带的这两千人更是一人三马,短距离机动性相当强悍。不过在作战方式上,他们仍然延续了过去以弓射和重骑步兵冲阵为主的战法,在短暂的整队之后,他们便以三队穿澳洲甲的巴牙喇兵和披甲骑兵为箭头冲了上来,另有上百人步行跟在后面。

“不许开枪,违令者斩!”明军军官们大声吼叫。在获得澳洲快枪之后,周遇吉便进行了对应的战术训练,很重要的一方面便是无令不得开枪,通过(相对)大量的弹药和钱财消耗,在极为有限的时间里使两百名士兵初步形成了纪律性和战斗力。为了练这两百人他升官后连家丁都没怎么增加——这样的傻事京营里也就他一个人肯干。虽然训练有一些效果,但这时还是有几个人忍不住提前开枪,然后便被后面的督战队家丁拖出去砍了脑袋,幸好大多数人都忍住了。

河边的土地十分泥泞,马匹的速度快不起来。就在后金骑兵冲到大约五十步远时,最前排的九十多支枪同时开火,三个箭头噼里啪啦倒下了七八个人,但其他人并没有受到多大影响,还在继续冲锋。按照他们的经验,放过一轮火铳之后,对面的明军大概就会转身逃跑了,只需要追上去砍杀就好。可等他们冲到三十几步时,对面又腾起了一片硝烟,这一次倒下了差不多二十人,三个箭头有两个立刻乱成一团,只有一个还在冲锋。但这最后一个箭头也没能冲到跟前,因为他们立刻遭遇了第三次打击,在二十多步的距离上被明军家丁扔出的手榴弹炸得人仰马翻。

就在三个箭头溃散的同时,后面的金兵向明军火枪阵射出了箭雨,但立刻遭到了矮墙后明军的又一次火枪打击,双方各自损失了二十多人,都暂时失去了再打的想法。

“这不可能!澳洲快枪也不可能打得这么快!还有在马队里炸开的是什么?”在侧面观战的德格类难以置信。他身旁的甲喇额真屯布禄脱口而出:“莫非明军中有澳洲人?”

此话一出,众人都吃了一惊。如果对面有澳洲人,或者根本就是打着明军旗号的澳洲兵,这样沉稳的气势和熟练的射击就好解释了。浑河边那一战和杜度儿子们的下场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澳洲人的强悍也在私下里广为传播。虽然没有见过真正的澳洲兵,但大家心里都有些忌惮。为了防止遭受更大的损失,德格类下令不再强攻,只是远远的监视。

看到建奴退开,周遇吉也稍微松了口气。在船上时他曾经向澳洲人请教过如何解决装弹过慢的问题,毕竟他的两百人还没有练过三段射击,得到的回答是可以预先把枪支都装弹备用。现在矮墙后的火枪兵已经把装好的子弹差不多打光了,要是建奴再不退就只能肉搏了,很难说这些人会不会一触即溃。让河边那一百人退过来防守根本来不及。

此后双方也没有再交战。见对方似有怯意,周遇吉命令一部分还敢上船的火枪手上船,沿河上下巡查,阻止建奴饮马。按照澳洲人的建议,两边船舷都事先钉了木板。德格类对矮墙做了几次试探性进攻,但都被打退。见无机可乘,又摸不清这支明军的底细,便只好放弃,回头去收拾之前的收获去了,只有一小队人留下,远远的监视。

……………………

北直隶被搅成了一锅粥,南直隶还算安稳,在张献忠等人退回关中之后,南直隶各处渐渐重新平静下来,开始了缓慢的恢复。但许多地方因为受创太重,恢复工作非常艰难。

秋收时节,江南日报连续做了多期松江府粮棉大丰收的专题报道,并配发了多幅照片。这在整个江南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一部分消息灵通的官府人士和缙绅大户们对澳洲人的农业技术有所耳闻,但对厉害到什么程度并没有具体概念。此次消息一出,大家心里一算,哎呦这可不得了。然后赶紧派人去松江打探消息。

在各路探子纷纷乘坐起威提供的交通工具涌向上海时,陈名夏已经坐在天地会上海办事处的办公室里了。相比于其他人的没头没脑到处乱碰,他对元老院的管理体系早就门清了。

“首长,我们陈家在溧阳县有三千亩水田想包给天地会,打算全包。不知您意下如何?”这半年来和元老院打了许多交道,陈名夏知道澳洲人不喜欢云山雾罩,便有话直说了。

“陈公子你知道,溧阳县离松江府有些远了,中间还隔着太湖,水匪猖獗,你们那里又不临长江,交通不是很方便。因此元老院暂时没有向那里推广天地会服务的计划。”接待他的负责人表示很为难。

陈名夏很希望元老院能出兵清剿水匪。最近太湖周边的水匪似乎出了些问题,不但不讲江湖规矩,连窝边草也吃得很欢,已经严重影响了包括陈家在内许多大商户的生意。大家也曾合计过几次,甚至还联系了太湖里几个大当家的,但据这些人说,太湖里的好汉现在天天跟几家外来户混战,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这些外来户很是扎手,谁也奈何不了他们。在陈名夏看来,要根除匪患,只有战斗力既强又不随便扰民的澳洲人能指望,但这个话题显然太过敏感,而且不是一个天地会能做主的。

于是他只得提出另一个方案:“我们陈家在江北的和州也有田地,离长江很近,只是遭了兵灾,无人佃种。不知能否包给元老院?”

“江北的治安形势不乐观,我们必须考虑天地会工作人员的安全,所以全包的服务我们暂时还不能提供。不过可以由你们组织生产,我们提供技术指导和农资,也就是半包。农技员下乡指导的安全保卫工作由元老院负责,但你们要承担相关费用。对了,你们在和州的耕地面积有一百亩吗?一百亩以下的耕地和零散的小块土地照规定是不提供服务的……这是非治安区农技服务的合同,你可以认真看一下。”

“……嗯,可是首长,现在江北不稳,招佃不易啊。就是有人也是往东边跑,谁会留在和州那边?”

“关于这个问题,出门右拐有个劳务市场,你可以去那儿看看。”

……

“和州啊,那里是非治安区,长期派遣工作危险性很高,人身伤害保险费用很贵。现在这种面向非治安区的劳务派遣绝大多数是矿工,如果只是去种地的话会很不经济的。”

“……那个什么保险费能不能降一点……”

“对不起不行,我们有规定。不过现在起威镖局正在推出一种面向非治安区的安保服务,如果您购买这种服务的话就可以自己放心招佃了,如果跟我们签订劳务派遣合同的话也可以减免一部分保费。您愿意去看看吗?”

……

“您要购买安保服务吗?……好的,请问您的土地面积和土地位置。……哦,您的土地面积有些小,而且也不是连成一片的,如果单独购买安保服务有些不划算。我们这种服务主要针对比较大面积的区域或者经济价值比较高的地方,例如矿区之类。可能的话,您最好寻找附近的土地所有者共同购买。……我们不完全是按照面积收费。这里是收费计算方法,您看,一块三百亩的整片土地,比两块一百亩却相隔十里的土地,它的服务费是要便宜许多的。……不,我们的折扣优惠是有规定的。如果您购买了起威的会员,可以享受九五折优惠,如果在这个月底前购买,还有一个九折优惠,可以折上再折。”

秋天的上海小东门码头人声鼎沸,许多天南地北的人都从这个码头来到松江府。由于澳洲人并不强制要求剃发,对外来人口也没有特别过分的要求,便有越来越多的穷人来到这里求个活路。甚至有些人当掉了所有的家当,只为买一张去上海的船票。当然,来这里的也不都是穷得一无所有的人,有些挣够钱打算金盆洗手的江洋大盗,因为离经叛道不容于大明士林的书生,希望刊印文章著作的学者,想看澳洲景却不喜欢广州天气的公子哥儿,离家私奔的小情侣等等也把松江府看做一处好地方,让这片土地更加繁荣,也更加吸引人。

蒋锁背着一个宋款挎包,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慢慢挤出码头。他的头发已经有些长了,但还不能扎起发髻,只能披散着。五年的辛劳在他的脸上和手上都留下的深深的印记,让他看起来有些像三十多岁的人。他本来还有两年,但因为表现出色,获得了减刑。重获自由后他立刻就去三良市打听老班主的下落,却只见到了他的坟墓。

在他们被抓走之后,老班主因为受不了打击,旧病复发,没多久便撒手人寰了。丧事还是道了和尚帮着办的,当然他也不亏,戏班子剩下的财产都归他了。至于青霞,更是连个坟头都没有,和其他众多死者一块被埋在乱葬岗了。蒋锁在老班主的坟头痛哭了一场,便踏上了回乡的旅途。广东,他是一天都不想待了。

从码头出来,一部分人被引导去了南边的净化营,另一部分则向城里走去。道路两旁有不少人举着牌子大声吆喝。

“招工,招工!国营农场招采棉工,包吃包住,工资日结!”

“大波航运,招装卸工,待遇从优!”

“江南第二造船厂招木工学徒工!干得好有机会转正啦!”

……

虽然打算在上海呆一段时间,但蒋锁并不急于在这里找活干,一方面是这里主要是一些待遇比较低,工作比较辛苦的活,另一方面是这些招工企业都是和髡贼有关系的,而他不情愿再替髡贼干活了。反正自己还有点钱,不至于马上饿肚子,可以城里慢慢找,工作总会有的。

城里人很多,行色匆匆的髡发之人和行动舒缓的大明衣冠本地人形成了两道交错的风景线。过去五年蒋锁一直生活在那道快的风景里,哪怕是等到头发长长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那道慢的风景里。

渐渐的他走到了城中心,那里有一个不小的广场,此时正有一个杂耍班子正在表演。看着熟悉的耍刀、踩球、跑马,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和师姐、江娘她们一起卖艺的时候,蒋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前的世界迅速变得模糊起来。

一个有些亲切的河南老家口音在他耳边响起:“可是蒋家大哥?”

蒋锁抬头一看,面前站着一个穿红衣的姑娘,身量已经长足,但面相还有些稚嫩。见他抬头,又问了一边:“可是蒋家大哥?”不过声音已经比第一遍小了许多。

蒋锁见这姑娘有些面熟,仔细的在记忆中搜索:“你是……小红?”姑娘惊喜的叫了起来:“真是蒋大哥!你怎么作了这打扮?青霞姐和周叔她们怎么不见?”

蒋锁不愿多提青霞,只说现在自己孤身一人,打算先找个活做着,等头发蓄好了,便要回乡。小红见他面色有异,便带他去见自己的父亲,也是这个班的班主。

小红的父亲见到蒋锁的样子也觉得诧异,不过现在正在表演中,他便没有多问。接下来上场的就是小红,或者说艺名,红娘子。

小红是绳伎,就是走绳的。这功夫她打小就练,十几年下来已经炉火纯青。她在麻绳上辗转腾挪,不论是筋斗还是跳跃都做得游刃有余,甚至还拿着宝剑表演了一小段剑舞,赢得了如雷的喝彩。青霞当年也能走绳,但在蒋锁看来,技艺却远不如小红精湛。想到这里,他心中又是一痛,连忙用力压下杂念。

等到太阳快落山时,戏班子结束了表演,收拾东西回到住处。这时班主他们才有空询问蒋锁的经历。当听到蒋锁等人在三良市的经历后,班子里有好几个人都变了脸色。他们一路走南闯北,见识了无数世情,知道这样一个在官府挂了相的人是个麻烦,要是被人抓住这一点来刁难的话,可能会非常让人头疼。小红却没有这些心思,她只是单纯的为蒋锁他们的遭遇伤心落泪。两个班子都是一个县出来的,往日还有过相互帮助的经历,青霞还像个亲切的姐姐一样教了她许多东西,这样一个好人死于非命,让她情绪非常不好。

听到蒋锁说打算过段时间就回乡,变了脸色的人又纷纷放松下来。小红却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大声说道:“蒋大哥怎么能回去?上个月我们在南京时,有逃难过来的人说,家乡先是遭了匪,又被官府催收加派,已经让人活不下去了!不如就跟着我们班子吧。这里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挣钱也容易,除了规矩大些,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总比回去饿死强吧?”

“可不是有澳洲大官说想让我们去敬化入伙吗?蒋兄弟又不愿意在此久留,我们何必勉强他留下来呢?”一个人问道。班主一摆手:“敬化的事情不要再提了。要是真弃了头发,死了都没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咱们再待几日,还是回去南京那边去。蒋锁就留在班里,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该拉的时候就要拉一把。头发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一听说要离开,戏班子里的人都很惊讶。经历了数不清的艰难困苦,终于能够太太平平的挣一口饭吃了,谁都不舍得离开,虽说南京也算太平地界,可跟上海一比那就差远了。但老班主说话向来一言九鼎,众人心中不乐,也不敢出声反对,只是悄悄把小红拉到一边嘀咕了一阵。

快要休息时,小红找到班主:“爹,在这里做得好好的,为啥要走?你要觉得不想剃头,咱不剃就是了,还像现在这样打钱,不行吗?”

“你个女娃子懂个啥咧!”他爹不想多说,准备钻进床铺睡觉。

小红不死心,拉他爹的衣服:“爹,你说去南京,那南京你又不是没去过,啥样子你不知道?这个钱那个捐,辛辛苦苦卖一天艺,能落下几个钱?哪比得上这里,官府事事按规矩来,钱不乱收,说话还和气。”

“唉,娃娃,你就只看见他们和气,咋就没看见他们的厉害呢?”班主搬了两个凳子到院里,让女儿坐下,小声说道,“在咱们之前来的那个班子,你还记得吧?知道他们现在在干啥不?”

“在干啥?”

“进了澳洲人的杂技团了!下面那些人嫌弃班主给的钱少,澳洲人说了两回,全不干了,全跑去澳洲人那里了。可怜那班主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上次一块演出的时候,我看见他正哭丧着脸给杂技团牵马叻。你们在台上演,我在后面跟他说了半天话,才弄明白。”

“这……澳洲人也没给个说法?”

“啥说法?澳洲人说那些人又没卖给他,为啥不能走?还说了一通啥事实啥关系之类的,就做主让杂技团给了那班主一点花纸片片。澳洲衙门虽说不打不骂,那也是衙门呐,他哪里敢争多少?你知道,那班主年纪大了,花纸片片吃完喝完了,他又能咋办?”

“啊,这样啊……”

“你爹拉起这个班不容易啊。现在年纪也不小了,钱多钱少先不说,有这个班,就能吃上饭。等我归了西,它就是你的。你又没个兄弟姐妹,有这个班,别人要欺负你,还得掂量掂量。要是班没了,谁不能欺负你?”

“爹……”

“要说这澳洲人也真是厉害,他们不跟你发狠,你都跟着他们的道道走。杂技团来说我们入伙的时候,那石大蛋他们几个眼睛都红了。你信不信,只要他们再来说个一两回,我就会落到那个班主的下场。……今天,我还等着蒋锁子说几句澳洲人的坏话,可是你看,他受了那么多苦,对澳洲人都没多少怨恨。我刚才又去问他,他们班里其他几个被抓去的都不愿走,就他一个不想再留下的。咱们要早走,得趁早,迟了,就不好走了。”

“那啥时候走啊?咱答应了明天去农场慰问演出的。”

“演完收拾收拾,一两天就走。真不想跟那些人一起上台,女娃娃一个个连裤子都不穿,成啥样子!”

第二天,蒋锁便跟着小红他们一块去了农场。

农场在松江城外,占地五千公顷,其中种植棉花的接近四千公顷。因为基本都是熟地,水利设施比较完善(这一点还要感谢正在高雄劳动改造的方岳贡),改造和利用农机都比较容易,并没有雇佣太多工人,在棉花采收季节便出现了巨大的劳动力缺口。

为了填补这一缺口,并为其它地区的棉田提供采收劳动力,元老院委托相关单位招募了一支规模庞大的临时工队伍。经过半个多月的奋战,基本完成了农场的采摘工作,即将转战周边地区。为了这第一次大规模用工的顺利,上海地方在饮食安全、劳动保护、医疗卫生等方面投入了极大精力,连文化娱乐活动也考虑到了。

等小红他们赶到农场大门口时,这里已经是人山人海。舞台两侧聚集了许多穿着奇怪的人,他们手里都拿着澳洲铳,不许旁人接近。班主拿出了证明,但他们也不能接近舞台后面的一处建筑,只能呆在台后一个稍微偏僻的地方做准备。

“怎么有这么多警卫营的人?”蒋锁小声嘀咕着。

“蒋大哥认识这些人?”小红耳朵很灵,“上次我们参加码头慰问演出那时,也有这样的人。”

“这些是澳洲人里的侍卫。有他们在,就说明有大人物。”

左亚美安静的坐在更衣室里,她的周围一群人在忙忙碌碌。这次北上巡演,小张元老没来,她站在了一号位,成了格子裙俱乐部的台柱子。

去年的那场风波扫到了她一点,幸好只是一点,很快她就被放出来了,之后也没留什么尾巴。但她的好友练霓裳就没这么幸运了。不能联系上她,也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事情,但风波平息半年之后,左亚美一次去监狱办事偶然见到练霓裳时,差点没认出来。练霓裳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对她的呼唤也没什么反应,一个人静静的蜷缩在一个单间的一角。

那次偶遇把左亚美吓坏了,从此以后她工作拼命不说,对格子裙俱乐部的活动也非常投入,很快在俱乐部里脱颖而出,成为了可以和张允幂相提并论的人物。人们对她的付出和成就赞叹不已,却没人知道她的动力只是摆脱心中那道白色的阴影。

听着前面掌声雷动,左亚美暗暗给自己鼓劲。这次巡演的意义,吴赐仁首长在她们出来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就是用健康向上,群众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改变长期受伪明毒害的人们的审美观。等演完后,丁丁首长还要亲自采访自己,以便更好的通过报纸做宣传。一定要做好,她一边想着,一边戴上竹制的猫耳发夹。

或许在元老看来,格子裙俱乐部的猫耳娘舞蹈很萌很有爱,但在那些农场临时工看来,这种舞蹈的最大看点便是那一条条晃动的白腿了,虽然真正裸露的部分只有裙子下面到袜子上面的短短一截小腿,但他们还是看得乐不可支。一些年轻人兴奋得嗷嗷直叫,现场气氛非常热烈。

除了格子裙俱乐部和艺术团之外,共有三个民间班子受邀前来参演,小红他们的班子是唯一一个杂耍班子,其它两个都是唱戏的。因为留给他们的休息准备区域很小,不时有些磕磕碰碰。一个小生在拿枪时戳了石大蛋的脸,双方很快从口角变成斗殴,虽然很快被制止了,但两个年轻后生都鼻青脸肿,就连上去拉架的蒋锁也挨了一拳,打在软肋上,蹲在地上站不起来。

维持秩序的战士将两边控制住以后命令他们的班主各自约束众人,因为没有重伤,便叫他们自行处理伤患。只有蒋锁可能是因为看着像归化民,被送到了艺术团那边的休息区治疗。

一个女人看了看他的情况,安慰几句之后拿出银针给他扎了几针,立刻便缓解了疼痛,似乎她对治疗跌打损伤很有经验。蒋锁正偷眼看她,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跑过来叫道:“周仲君,有个首长叫你过去。”那女人答应了一声,整理了一下衣服赶紧去了。

“周仲君?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蒋锁嘀咕着。

闹临高事件之后,一众男侠女侠经过公开审判,被判处从十年有期徒刑到死刑不等的刑罚,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按照正常方式执行了判决。南婉儿和周仲君在判决后不久便被人秘密转移出符有地的地盘,理由是协助调查幕后黑手。

这个理由不完全是扯淡,因为黄真等人所供出的信息并不完整,只有周皇后的家族在黄真的笔录中提到过,但具体操作情况他也不太清楚。而在分析了司马求道的信息后,情报部门认为单靠周奎的能量可能不足以打动或威胁他,或许还有其他人出手。可惜司马求道的嘴太硬,各种讯问努力均告失败。在将其处决之后,情报部门便把突破口放在别处。经过梳理,他们认为只有恒山派的受邀过程有存在隐藏线索的可能,灭净已死,便从抓获的恒山弟子身上开始调查。首先从周南二女开始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不过是她俩长得最漂亮而已。

不出有心人所料,作为低层次的她俩什么都不知道。但此后她们协助调查的程序并未被终止,只是地点被转移到临高紫明楼的一处非常隐秘的地方。转移过程瞒着全体女元老和姬信等少数人。此后便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周仲君在协助调查的过程中多次崩溃,反而是南婉儿表现得十分顽强。本来这样的日子会一直继续下去,但今年晋商那边传来一条消息之后,周仲君终于离开紫明楼,在情报人员的监视下作为理疗师跟随艺术团北上。

“大福叔,真的是你!”周仲君热泪盈眶。

“二小姐,您受苦了!”周家管家老泪纵横。

周家是应州大族,周仲君只是一个庶出的女儿,本来不怎么受重视,她失陷临高之后,家里人其实大多并不太伤心,也没有大张旗鼓的找恒山要人。只是利用焦公礼失陷的机会吞掉了北龙门在应州的马场,并和其他几家大族一起彻底消化了北龙门的商路。

但转过年来,情况有了变化。多尔衮招降额哲之后,顺手杀入宣大。虽然去年后金也来过一次,但因为曹文诏的奋战,损失不算太大。这一次后金却肆虐了大半个大同府,各个大族都损失不小。见整个大明北方都越来越不稳,周家家主便动了狡兔三窟的念头,试图将一部分族人和财产迁去南方。而根据晋商中的说法,现在的江南,最大的码头是澳洲人,周家便派人来拜码头。

本来因为周仲君的原因,双方结了梁子,但为了化解怨仇,周家提出,可以把恒山派中做首脑的几个师太给澳洲人捉来,以此和澳洲人达成谅解,并换回周仲君。这个建议让江山非常惊奇,要知道一个武林门派的高层可不好对付,不说其背后的势力,只是门人的战斗力便相当可观。后来通过其他关系一番打探才知道,悬空寺里儒释道三家共存,恒山派在其中并不占优势,后台也不硬,只是靠着武艺、医术和一些小门路立足而已。在门人损失许多之后,其他人早就对恒山派起了心思。毕竟恒山派中有些带发修行的女子从小练习坐缸,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情报部门一合计,这个交换还是很划算的,比起派特侦队去恒山能节省许多,便在增加十五名年轻女子的要求得到同意后答应下来。

此时明仪师太等人已经交给山西的起威,经过验证身份,确认无误。周大福现在也确认了周仲君,周家人便放下心,分出两人留在周仲君身边,由一个叫周甡的人带领着和元老院谈判。本以为只是简单的交人,不料周家却提出了新的请求。

原来就在周家派人南下时,从北边传来新的消息,漠南蒙古被后金吞并后,口外的生意将全部交给范永斗等八家来经营。周家等原本和蒙古有来往的家族将不得不被八家剥一层皮,心中自然不忿,便想要借助澳洲人的力量,让八家能多少吐些利益出来。至于给澳洲人的酬劳便是蒙古马匹了,不过只能事成后给付,因为周家的马场已经被抢空了。

就在林陌光在隔壁房间评估此事的利益和风险时,周仲君却突然闯进屋来。一见林陌光,她便跪下哭诉,说自己不愿意回周家去。

林陌光大惊,连忙左右一看,见护卫战士已经拔枪在手,指住了周仲君,这才略略松了口气,一边把手放在腰间的枪把上,一边和颜悦色的问她原因。他去过紫明楼,对周仲君的印象还不错(有一个不能说的原因:周仲君没有像南婉儿那样让他出丑)。

周仲君是家中的庶女,前面还有一个嫡出的姐姐,因此她并不被人看重。她姐姐自幼多病,多方寻医问药总不能大好,后来得了恒山派一个尼姑的言语,说是从家中姐妹里寻个替身,上恒山带发修行,或能得佛法庇佑。周家便送了周仲君上山,一应供养都如她姐姐在家时。过了些日子她姐姐果然便大好了。

后来姐姐出了嫁,周家打算把她接回去嫁人,周仲君害怕回家后失去此时的待遇,便向那个尼姑,也就是她师傅灭净师太求助。灭净也不愿失去这个财源,便说她与佛有缘,若能长留佛门,便可保家族兴旺,让周家不但断了接回的念头,供养反而愈加丰厚了。

周家是大族,本就注重家风,更何况还有这一层干系,周仲君失节又偷生的情况已经成了家族污点,回到家便只有一条死路可走了。在求生的欲望支配下,她打翻了身边的两人,跑过来求救。跪在地上,等待着前面这个人决定她的命运时,往事一幕幕涌上周仲君的脑海。

刚上恒山时,她还不到六岁,只觉得师傅和师伯师叔她们都对她很和气,还教她许多有意思的东西,也不像对其他师姐师妹那样严苛——她们大部分都要在缸上坐许久。比起家里难得见一回却总是没有好脸色的父母亲,还有总是很哀伤的亲娘,这里要好得多了。后来随着长大,她渐渐发觉自己被其他人孤立了。那些师姐妹见了自己总是缩在一旁,即便正在嬉戏也会立刻躲开自己。她问来给自己送东西的管家大福叔,大福叔笑着说:“那些泥腿子家出来的人怎么配和周家的小姐亲近呢?”她点了点头,似懂非懂。

再往后,一些师姐们陆续被人带下了山。听人议论说,是被卖给了一些大户人家或者人牙子。大户人家领走的,大概是去做小妾,人牙子带走的,多是要进青楼的。她听见过几个人议论大同姑娘有多么抢手。每到这时,便会有一些师姐妹用羡慕或者嫉妒的目光看着她,而她自己也会昂着头高傲的离开。

到了这个年纪,女孩子们渐渐通人事了。坐缸的事情往往不需要鞭子督促,她们自己就会主动去做。哼,这些狐媚子!姿色好点的鬼鬼祟祟的谈论着该怎么斗大妇,或者如何讨得师傅欢喜,能多吃些恒山派的秘药;一般的则是交流该怎么练出更好的手段,或者哪种武艺对腰腿的帮助更大——恒山派的许多武艺,都不止是用来杀人的。想着她们的样子,就让人觉得作呕。尤其是那个南婉儿,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儿,骚味隔着半里地都能闻出来!

本以为这种破事跟她没关系,但噩梦突然就降临了。

刚到临高时,她很兴奋,这里的每样事情,每种东西都那么新奇有趣,特别是这里的女人。在来临高之前,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女人可以堂堂正正的出门做各种事情,务工、经商、捕快、文吏、做官等等都行,而且她们身上透出的那股利索劲在别处都没有。这一下就把她迷住了。她拿着黄掌柜给的流通券买了许多澳洲样式的衣服,别人都觉得她乱花钱,只有她自己知道,穿着这些衣服时,她便能想象自己也成为了那些女人中的一员,充满干劲的做着想做的任何事。当然她也明白,想象的东西不能当真,等事情办完之后,她还是只能回到那个女人大多散发着骚味的恒山。

直到动手当天,她都没有觉得会出问题,穿上制服时,她便进入了街上常见的女学生状态。可是髡贼却比她预料的更难缠,在她完全没有想到的地方抓住了她的破绽。接下来,她经历了地狱般的刑讯,好几次想一死了之,但等到刑讯结束以后,她却连求死的勇气都失去了。等进了紫明楼,在种种无耻的道具和逼迫面前,她的傲气和尊严被毫不留情的撕得粉碎。可在绝望到完全崩溃的嚎哭之后,她还是活着,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直到有一天,她被带出了紫明楼。经过一番简单的告诫和培训,她成为了艺术团的一名理疗师。简直像梦一样,她的心又活过来了,甚至开始憧憬着过上正常的临高女性的生活。可命运又一次把她扔进了深渊。大福叔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还只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但看着留在自己身边的两个人那如同看着牲畜的眼神时,她猛的醒悟过来。周家,让她像姐姐那样生活了十年的周家,不能忍受她在外面耻辱的活着,要把她抓回去处死,用她的血洗去家族的耻辱。

一时间,亲眼见过的或者听人说过的失节女子各种凄惨的死状纷纷出现在眼前,她仿佛看见了自己被绞死、被烧死、被淹死的样子。不!就算不能像那些女人一样活着,也不把命交出去!残留的恒山派武艺发挥了作用,她一口气打倒了两个周家人,又冲进了有元老的屋子。

然后,她便听到了命运的判决。

“周姑娘很有才华,但她的才华只有沐浴在元老院的光辉中,才能得到充分发挥。”

山里的日子越来越好了,这是毛五手下许多人的共同感觉。

由于再次征收加派,一些无权无势的人被迫带地投献当地大族,因为地势多山,土地肥沃的并不很多,一些手上土地过于贫瘠的人连投献都没人肯收,只能逃荒。毛五趁机拉了不少人,手里能打的又多了一百多。

自从绑了张天师的儿子,山上的人们便得到了一个稳定的收入来源,粮食和盐都不用愁了。毛五本打算找张天师弄些铁,但道士们自己也不富裕,实在给不了多少。最近他干脆又去繁昌做了一票,得了一百多斤铁,其中有三十多斤是苏钢。他让刘柱带人打些刀枪,其它都打成农具,就算有人送粮食,也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不是?

在这半年里,他们连打带拉,把宣城周围的几个大股山贼都弄到一块,又用二十多个脑袋立下了规矩,让不抢穷人的说法传遍各个乡村。能有这规矩也是因为有粮食了,本来只是不杀,该抢还是抢的。

有了名气就是不一样,从繁昌回来,路过泾县时就有人闻讯赶来投奔。见这些人的言谈举止有些不一样,回到山上,毛五把人叫来一问,原来他们不是往常那些佃户之类,竟然都是做纸的伙计。

从去年底开始,澳洲货大量涌入江南各地,纸也是其中一个重要部分。泾县是宣纸的主产地,造纸作坊很多,大都受到了冲击,虽然高端市场还多数留在手里,但中低端市场几乎丧失殆尽。本钱雄厚的还能尽量维持,小作坊只得纷纷关门。师傅们或者能去别处找口饭吃,这些学徒和伙计就没人肯要了。他们这七八个年轻又没有家室拖累的人不想背井离乡,便找上了毛五他们。

“来我们这里,不怕官军和团练来进剿么?”毛五笑着问道。

“不怕。”一个看着有些伶俐的小子忙说,“这宣州都知道,您老仁义无双,替天行道,可比及时雨宋公明。再说,山上好汉个个武艺超群,哪里会怕那些人呢?”

一番话说得毛五呵呵直笑,又问:“你们还有多少人没了生计,能再叫些人过来不?”

听到这话,那个人却面有难色:“回您老的话,此事却不好办。他们多是去东边……”

“一群没骨气的!”另一个人愤愤的说,“明明是被髡贼害得丢了活计,却还要巴巴的找上门去摇尾巴。还有那些髡贼的纸卖得那么贱,定是有妖法!”

毛五来了兴趣:“你们就没想想办法?比如说给官府通个消息,让他们去不成松江府之类的。”

“嗨,您得先看看那些卖澳洲货的缙绅大户,都跟髡贼好得穿一条裤子,官府怎么敢挡路。”

……

回到自己的屋内,毛五忧心的拿出几张报纸看了起来。这些都是澳洲人的江南日报,而且上面都有那个叫杜雯的人写的文章。

“生产力啊……该怎么做呢?”

当初郝元对他们的教导非常不系统,对于如何帮穷人也没有一个详细的规划,毛五他们自然而然的按照水浒传里梁山好汉的做法去尝试。虽然也帮到了一些人,但随着髡贼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很多人更加向往过上那种衣食无忧的生活,他们已经几次遇到百姓宁愿冒大险也要去松江府的情况,这让毛五很难接受。

按照郝元的说法,他们是帮助穷人的,而髡贼是坑害穷人的,在杭州时他深信不疑,可后来他越想越觉得不对,为什么那么多人宁可被髡贼坑害也不愿意跟着他打大户?这个疑问直到偶然见到一份江南日报才开始得到回答。髡贼有“先进生产力”,所以能做出更多的东西,这个答案不能解决他所有的疑问,但至少有个头绪了。此后他便努力收集报纸,试图得到更多有用的东西。虽然到目前为止,所看到的都只是一鳞半爪,但他毫不怀疑,这些髡贼的动作,背后都有一个完整的思想和计划。

他是不能去松江府的,现在也没有可靠的人可以送去学习和打探。至于提高自己生产力更是没影的事情,自己既没人也没钱,要把现有的人喂饱都吃力,刘柱的打铁铺子才刚带了三个徒弟,要做髡贼报纸上说的的高炉根本不可能。既然这样,不妨先换个思路……

............

芜湖的大户们这段时间有些骚动,原因是澳洲人在当涂县找到了铁矿。虽然官府有文书,听说是澳洲人愿意出钱缴纳矿税,但强龙不压地头蛇,自己地盘上的东西,怎么能一点好处都捞不到呢?他们便凑在一块商量起来。

“这朝廷也太不像话了!这是与民争利啊!”

“辽饷都收了多少了?这次的加派虽然明面上说是剿匪,其实谁不知道是做什么的?都是与民争利。”

“都别扯远了。就说现在怎么办?”

“澳洲人还是讲道理的,要不跟他们说说,大家合伙开矿,赚了银子按股分红。”

“合伙?挖出来的矿石怎么办?按他们的意思是要运到东边炼钢,咱们自己的苏钢买卖呢?不要了?”

“是啊,我们最多赚点石头钱,大头让他们拿了,不合算。看看宣纸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吧。要是澳洲人卖的铁像他们卖纸那么贱,别人先不说,我可是得上吊了。”

“你想岔了,澳洲人不卖铁,他们的铁都拿来自用的。”

“是啊,把铁打成澳洲快枪再卖给我们,这银子赚得……啧啧,真好算计。”

“要我看,不能让他们自个把矿石弄走,这矿得让我们来采,他们要买,也只能买我们打好的铁,不能把乡亲们的饭碗砸了不是?这事咱们得抱成团,才好跟澳洲人打交道。”

大户们还在商量,一股流言已经在当涂县境内传开了。

谁也不知道源头在哪里,但当几乎一半人都在传说流言时,大户们觉得可以利用一下。于是原本是开矿会破坏风水的传言就被改成了澳洲人开矿会破坏风水。为了证明传言的正确性,他们还悄悄指使几个有些名气的算命先生之类的人出来放话。

重阳节之后,元老院正式开始采矿前的招商工作。和锦屏磷矿的情况不同,两天内没有一家大户显露出要谈的意向。这让负责招商的归化民略有些意外,之前的锦屏磷矿也被缙绅大户抵制过,但海州的人本来就没这么齐心,做通了官府工作后他们很快就放弃了。而这一次缙绅们显得强硬得多。当地府县两级官府虽因为朝廷的原因必须表态支持,但力度明显太弱,连基本的场地准备都做得很糟糕,更没有其它的行动。元老院的归化民们只得先在城外溪边清理场地,安排宿营,然后才和官府交涉招商宣传事宜。而宣传效果也很不理想。第三天上午,依然没有一个人来商谈。

“这次的招商看来不好做啊。”一个看着还很稚嫩的归化民工作人员小声嘀咕着。

“没关系,元老院对这种情况有预计的。”负责人很淡定的表示,“我们背后有一个连的伏波军,还有电报机,可以应付任何问题。”有句话他没说出来,招商只是减少和当地对立的一种方式,即便无人参与,对元老院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多占用一些资金和人力罢了。如果有人想做些不友好的事情,对元老院可能反而比较有利。

就在负责人说这话之后不久,突发情况便到来了。

营地外面聚集了许多人,而且还在变得越来越多。两个班的伏波军战士已经部署在营地入口,警戒着这些人的动向。这些人没有冲击营门的动作,只是用不善的眼光看着营地里面。不远处建阳卫派来的明军一点表示也没有。

“怎么样?要不要驱散他们?”连长和招商负责人咬着耳朵。

“不急,我先喊喊话。”说着他便走到营门口,举起喇叭刚要喊话,不知谁扔过来一块石头。

“滚!滚出去!”人群中有人喊道。

“滚……”几百个声音此起彼伏。

这时县丞急急的跑来,拉着负责人的手说:“这势头不好,还是先躲躲吧。要是激起民变,我们是没个好,你们回去怕也会吃挂落的吧。”

“不用担心,不会有民变的。请回吧。”负责人脸上依然维持着笑容。

“混蛋!怎么把事情办成这样了?”办公室里的吼声让整座楼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办事员们纷纷缩起脖子。

当涂县的敌意元老院事前便有所耳闻,当时只以为是缙绅大户企图吃掉铁矿耍的手段,而且招商时大户们抱团要求谈判的表现也似乎可以说明这点,那时的民众并没有太过激烈的举动。但一切谈妥之后,元老院却发现了事情的蹊跷。

允许当涂县的缙绅集体入股上海钢铁厂以后,一段时间内再没有发生过对抗元老院的事情,谁都以为大户们上了船收手了,但就在铁矿准备开采时却发生了意外的事情。

当地一个缙绅家的公子对开矿的事情非常热心,在潘达的工兵进行爆破时还主动代表家族为工兵提供了各种后勤准备,得到了潘元老的赞赏和肯定。可没想到这个人在回城的路上竟然被刺杀了,而且当时在场的几个仆人也被杀得一干二净。等潘达带人赶过去时除了尸体什么也没看见。之后又发生过当地招募的矿工被袭击和杀害的事件,连预定作为水上运输通道的慈湖河也被人沉船堵塞了几次。

原本元老院以为是缙绅大户之间的内部分歧引发了破坏行动。但经过调查,发现当地所有的缙绅都在钢铁厂里入了股,而且他们之间的利益分配协议也相对合理,对那些经营苏钢,利益可能受损的人都做出了相应的补偿。既然他们都很盼望铁矿早日开发出来,似乎就没有理由做出这样断自己财路的事情了。而当地人在招商时因为围堵营地死伤数十人,早已吓破了胆子,应该也不敢做这些事。几番调查无果,就在案件陷入了僵局时,当地起威在慈湖镇开设的一个客栈竟然也遭到了纵火袭击,死伤数人。于是对外情报局的元老便愤怒了。

起威镖局投入了精干力量,在元老指挥下进行现场调查。但大户们受刺杀影响,不敢或者不愿积极配合,而百姓受流言影响极深,虽不能正面对抗,一问三不知总还是做得到的。结果这事和之前的公子被刺案一样,也陷入了僵局。

虽然借此机会,起威把保安服务在当涂的业务扩大了好几倍,但不能找出幕后黑手,依然让元老院感到难受。曾经有人提出在当地展开“宁可枉杀一千”的报复行动,但慈湖镇是个大镇,来往人员很多,这种做法并不具备可行性,而且也很难做到“不使一人漏网”。

夜晚的沈阳黑沉沉的,没有多少灯火亮着。后金的经济不发达,也没多少人会过夜生活。在这片黑暗中,沈阳站小院里的光亮特别显眼。

毛十三正在温暖的火盆边看电文,黄骅不在时他便是沈阳站的最高负责人。两年的时光将他磨炼成了一个精干的小伙子,最近和后金的谈判由他出面。电文上是临高对沈阳站的指示,其中有一句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元老院原则上同意向后金出售火炮。

辽东汉人和鞑子的仇恨是不会轻易被抹杀的,在漫长的时间里它一直潜藏在东江镇每个人的心底。毛十三虽然年幼,但在耳濡目染中也积累了许多对鞑子的恨意。饿肚子时想不了那么多,不过随着元老院解决了他的温饱,恨意也逐渐翻腾起来。毛十三的恨意相对年长的东江军户还是比较小的,旅顺那些东江支队天天嗷嗷叫,几乎是每个月都要交请战书。

以前和鞑子做交易还有拯救被掳汉人的大义名分,但卖炮的意义就完全不同了,这意味着更多的城寨将被打开,更多的汉人将像当年的辽东汉人那样被杀害,被掳掠,更多的东西将被装进鞑子的袋子里。可不舒服归不舒服,毛十三知道这也是无奈之举。秋初时辽海行有一艘船在海上失事,残骸漂到鸭绿江口,鞑子从残骸上得到了两门元老院制造的火炮(虽然是比较老旧的款式),并且现在已经交给造出红衣大炮的那帮人开始仿制了。元老院在电文中提出的卖炮条件便是立刻交还火炮残骸,以及开放马匹交易等等。

毛十三觉得卖炮的原因是为了保护技术优势。但元老院其实并不担心后金的仿品有多厉害,工业水平上的差距不是抓来多少大明工匠能弥补的,更何况仿的还是已淘汰的落后型号。这仅仅是为了多赚一笔钱罢了。反正后金已经制造出了改良型的红衣大炮,具有了足够的攻坚能力,这笔买卖不会对双方的战略态势造成多大的影响。另外,不知道为什么,近来后金对弓箭的购买量大幅下降,济州岛的弓箭积压严重,销售利润跌了差不多一半。电文中要求沈阳站查明原因,并再次要求他们尽可能获得投降后金之人的具体情报。

电文在机要员面前烧成了灰,毛十三又开始草拟给临高的电报稿。有护卫人员投降后金这个情况还是他首先推测出来的,对下一步的行动他早有打算。为了获取更翔实的情报,他想做一些额外的动作,而这需要元老院的批准。

第二天,没等临高回电,后金便有人找上门来。

户部承政英俄尔岱派人来递交了致元老院的书信,信中解释了后金购买弓箭减少的原因,其中重点提到了后金面临的粮食压力。因为连番出兵,后金辖下的农业生产受到了严重干扰,今年秋收各地收成都相当不足,以至于皇太极不得不花费大量金钱买粮,购买弓箭的开支便在这种局面下被大幅度压缩了。另外信中还提到希望元老院能出售一批粮食,不然明年的生口怕是没法交付了,今年带回来的人已经死了一半了。

送信的人还带来了英俄尔岱的私信,这个主管粮食的家伙最近正在整顿荒芜田地和私藏粮食的事情,他提出希望购买天地会的农技服务,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提供一批土豆种苗。澳宋的报纸多次报道农业大丰收,后金对澳洲人的农业水平也有比较清楚的了解。当然这些都不在毛十三的处理权限之内,他在明面上仅仅是商馆的二掌柜,能做的只是收下并向元老院报告。

户部的人向毛十三递交信件后的第二个月,皇太极召见了范文程。

“范先生,最近半年澳洲商馆并无任何异状。这是为何?”

范文程不语,本来按照他的估计,澳洲人会定期和他们潜藏在后金内部的人联络,可是严密的监视了半年却什么都没有发现,而且最近在粮食和弓箭问题上的表态,澳洲人不可能一点不重视,可却没有人和外界发生过哪怕一点点不正常的接触。

“臣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但我们大金内部一定有奸细,那篇《大雪满弓刀》里的许多东西,外人都是不知道的。还有其它几篇文章里也是。他们连信鸽都没有,到底是怎么办到的……是了,电报!”范文程猛的抬起头,“大汗,澳洲人有能通传消息于千里之外的电报机,要是那些奸细也有,不就可以悄无声息的……”

“……对!这次查抄德格类和莽古济他们家时,叫人千万要留神有没有奇怪的物件。还有正蓝旗,一定要细细的找。待会把冷僧机叫来,本汗要再问问他。”澳洲电报对他俩来说也不是第一次听说了,南边的细作把相关情报说得很详细。只是以前没想到这一层。

“大汗,澳洲人有诸般巧器,耕战皆能,又善于蛊惑人心,假以时日,必将难制。时不我待啊。”

“嗯,明年称帝之后,便亲征征明。朕要让八旗精兵饮马黄河。”

在后金为了粮食问题伤脑筋时,高迎祥也在头痛。

击败曹文诏后,虽然老回回和张献忠等人已经带走了一部分人,但还有超过十万人挤在潼关以西。由于连年战乱,关中的田地荒芜大半,就是在秋收之后,闯王手里也没有多少粮食。为了粮食,闯军从陇西到汉中都走遍了,可在卢象升被紧急召去北京后,洪承畴又被重新委以重任。在各处明军的严防死守和曹变蛟的纠缠不休下,闯军筹集的粮食远远不够。眼看着两个月之后就会全军溃散,闯王闯将都把希望放在了突破朱阳关上,之前张献忠便是突破此处东去的。但在那之后守卫朱阳关的是新上任的陕西巡抚孙传庭,高迎祥并不清楚他的底细,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陕西巡抚会跑到卢氏县去蹲着,因此他派出了精干力量前去打探。

林中松涛阵阵,时节只是初冬,但天气已经颇为寒冷。高迎祥的老营在秦岭山中的日子已经不短了,身边的三万闯军开始出现逃亡者,再呆下去,士气只会更加低落。高闯王暗下决心,即使没有情报带回来,自己也必须去闯出一条路。

正想着,背后传来声音:“闯王,冯先生回来了。”高迎祥回过头:“快请。”

冯难敌是华山首徒黄真的大弟子,华山派是闯军为数不多的物资渠道之一,不好得罪。高迎祥将冯难敌迎进老营大帐,问道:“为何不见归二侠?众位可都平安?”冯难敌行了一礼:“有劳闯王动问,二师叔和众位同门俱安好。朱阳关有消息了。”

“哦,请讲。”

“那孙传庭兵马不少,有三千多人,号为秦军。不过多是新募之人,不习战,只有尤世禄留给他的五百人能打些。听说他的家丁大约有一百人,都是他老家来的。这些人不出来,他们的底细我们没摸清楚。”

“那为什么他会在卢氏县?”

“前面八大王过朱阳关,左良玉吃了败仗,逃了。几支官军都不敢动,正好孙传庭来了,洪承畴就让他去救救急。现在二师叔正在打探孙家家丁的底细,不日当有消息。”

“呵呵,不妨事。”高迎祥心想这样就可以了,新军未有训练,战斗力不强,尤世禄的人新败,必定无心作战,倒是可能骚扰地方,如此则有机可乘。他立刻开始召集众将,准备出兵事宜了。

朱阳关在两山之间,离商洛足有两百里,高迎祥的家当又多,一路上想不被发现几乎不可能,不过高迎祥仗着闯军战斗力不弱,打算硬冲过去。只要赶在其他明军援救之前击败朱阳关守军,前面就是一片坦途。

冬天的冷风在山谷间吹过。朱阳关城里的士卒都冻得缩手缩脚,他们不时会把羡慕的目光投向一处大房子,那里应该是全城最温暖的地方了。但羡慕归羡慕,没人愿意去那里,因为那是处理军中伤患的地方。

吴有性正在忙碌。孙巡抚已经出城六七天了,从三天前开始陆续有伤兵送回来,中箭中刀的,磕破头摔断腿的,数量不算太多,伤也都不算太重——快死的没必要抬回来,近十里的山路走起来也不轻松。今天抬回来的人数却突然增加,伤势也普遍比前几天重些。让他一时有些手忙脚乱。

忽然门被打开了,外面又抬进来一个人,却是个军官。这个军官嘴张得很大,冒着血沫子,大概是伤了肺。吴有性解开他的铠甲,发现他胸口乌青,肋骨断了好几根,有一根插入肺内,已经成了血气胸。吴有性听澳洲人说过治这种气胸的手术方法,但他从未学过,也没有相应的手术工具。经过一番尝试,最终只能无奈的让人将他抬去屋后。

“怎么伤成了这样?”流贼里用钝器的人不多,吴有性来朱阳关后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严重的伤势,“看着不像是石头砸的。”“把总是被人一掌打在胸口上的。”把人抬回来的小兵这么说。

得知高迎祥前来,孙传庭没有死守城内,而是主动前出伏击。但伏兵的情况被归辛树等人发现,高迎祥打算吃下这支明军,便带精兵进攻。由于孙传庭占据了隘口,高迎祥攻不上去,便派人绕到明军背后扰乱补给。这个押粮的把总便是在山路上遭到突袭受伤的。

“本来不会伤的,把总见他们只有几个人,想得个斩首功,结果……后来我们排定了阵势,那几个人怎么冲也没有用,几箭就射跑了。”小兵的话让吴有性很惊奇,几个人就敢冲击几十个人的队伍,这胆量可不一般。

等到伤患全部处理完毕,天已经快黑了。眼下战况不利,孙传庭腹背受敌,一个不好就要溃散。朱阳关城里守军只有千人,吴有性不想在这里等死,打算找个机会逃走。在他心里,京畿一带的疫情可比在山沟里打流贼要紧得多。

在控制住山东北部疫情之后,吴有性一路向北,前去北直隶。北直隶的疫情比较轻,但并未绝迹。吴有性按照在德州的做法,对贫苦人都是免费治疗(元老院为了避免疫情扩散,提供给他的药都没要钱),结果得罪了当地医生,被人告了一个髡贼奸细的罪名,关进牢里去了。这时孙传庭正打算组建秦军,便用以前的老关系把他捞了出来。吴有性虽然不敢抗拒,心里却一直担心北直隶的疫情扩散。

还没等吴有性想出逃跑方案,城内忽然响起欢呼声。前方战事正急,为何忽然间欢声雷动?急急赶到大营一打听,原来孙巡抚竟然生俘了贼首高迎祥!

这实在是个让人难以置信的消息。按照前几日听来的消息,孙传庭仅仅是守住了隘口,并没有击破流贼的余力。在伏击失败后,最乐观的预计也不过是期待流贼无粮自退,这种远远超出预期的战果是怎么得来的?可惜大营的军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不过这个谜题很快就被解开了。孙传庭派人带吴有性去给高迎祥治伤,吴老先生便得知了那个让人觉得神奇或者说诡异的原因。

经过三天的试探,闯军在第四天开始了持续进攻。虽然山道狭窄,不能投入太多兵力,但连续不断的压力也让明军一直精神紧张。随着闯军中的武林高手绕过隘口,在明军背后放火,孙传庭的新兵们出现了动摇。高迎祥抓住机会亲自带领精锐上前猛攻,一时间明军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全靠孙传庭的放赏才能勉强维持。

高迎祥是打老了仗的,见明军摇摇欲坠,便决定再加一把力,便派上了一支拿着澳洲快枪的小队,这支小队是在击败曹文诏后组建起来的。当时闯军缴获了三十多支枪,除去短小的手铳,长的有二十八支,不过子弹很少,便用十支枪和八大王交换了一百发子弹。因为在凤阳时有些摩擦,拉不下面子,再加上对张献忠的快枪队羡慕嫉妒恨,高迎祥并未向其请教训练和维护保养方面的知识,反正曹文诏身边有会打枪的人投降,不怕弄不清楚。

这队快枪手果然出手不凡,噼里啪啦一放枪,隘口的明军就开始混乱起来。不过打响了的只有不到一半,直接命中的更是一个没有。带队的闯军小头领觉得有些脸上无光,这比张献忠的火枪队差远了,便连连喝骂,要这些人赶紧准备再放枪,又许下了打中的赏赐。十几个人手忙脚乱的收拾手里的家伙,忽然呯的一声,一支枪不知怎么的就响了,接着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高闯王扑通一声从马上摔了下去。

孙传庭正在紧张的指挥秦军防守,忽然看到流贼中乱了起来,大旗也摇晃得厉害,便命令家丁出击,他的家丁都是从代县老家带出来的,甚是勇敢。正在进攻的流贼见后面旗帜乱了,有些失措,被家丁们一冲,便纷纷向后逃跑,后面的人见前面的败了,也纷纷转身逃跑。山路狭窄,落崖的不计其数。

苏州城里的一个偏僻处,一群人在窃窃私语。

“那苟兄弟在当涂县做的好大事。江南说要讨髡的人成百上千,皆不如他一个外来人。”这是崇拜的。

“不过带了三十余人,竟能闹得髡贼鸡犬不宁,真不知是何等厉害人物。”这是佩服的。

“年青人多有血勇,但能如他这般精明强悍的也是不多的。”这是老成的。

“听说当涂县已经有髡贼在悬赏捉拿他了。不知他是否平安。”这是担心的。

“眼下天寒地冻,小弟愿为义士尽绵薄之力啊。不知能否遣人送些钱米过去?”这是不懂事的。

“自然,不过此事尚须从长计议,以免惹得髡贼上门。”这话一出,不少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自从髡贼打到江南,那杭州的赵引弓便愈发得意忘形了。桑园占得多了,丝厂开得大了,还是一年三季出茧子,那茧价和丝价是打着滚的往下跌。杭州的缙绅大户们多加入了髡贼的行会,还能从海贸里得些好处,苏湖一带可就惨得多了。养蚕人纷纷破产不说,大户们的收入几乎被斩去了三成。不是没人找赵引弓请求高抬贵手,但一来赵引弓手头上的资源并不算多,二来苏州是周家的老巢,王四娘的死让他有了心理阴影,他不愿意在没有武力保护时贸然向那边扩张。于是这些人只能要么改做别的,要么默默忍受着剜心之痛。

就在他们无数次诅咒髡贼不得好死之时,突然有一个姓苟的年青人横空出世,带领几十个人在当涂县数次坏了髡贼的图谋,这让他们感觉浑身舒坦,虽然最后髡贼还是逐渐站稳脚跟,但这已经足够鼓舞人心。在传说中,这个人金钟罩铁布衫,一身横练的功夫,连髡贼的子弹也打不动,手下的好汉也个个武艺精熟。一些更离谱的传说里,他是张三丰的再传弟子,不但武学修为极深,更练就了仙家法术,飞天遁地无所不能,把髡贼打得鬼哭狼嚎。至于这个人真正的底细,活着还是死了,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都不关心。

这个苟姓青年便是苟承绚,他现在的模样既不是威风凛凛,也不是仙风道骨,而是狼狈不堪。地点也不在别人以为的当涂县,而是宁国县的大山里。他的衣服在冬日的细雨里淋湿了,沾满了泥,头发也披散着,不过兴致却很高,一直笑着跟走在身边的高个子说话。他们身后的山路上还跟着一串长长的队伍。

来到一处小村,正歇息时,苟承绚走到高个子面前跪下:“毛兄,若无你仗义出手,小弟恐难活命。请受一拜。”

对苟承绚来说,崇祯八年的艰难程度不亚于当初在临高做乞丐时。

当初的中元节计划和派武林人士去临高两件事花费了主家白银数万两,还欠下了一大批人情债,却一点收获也没有,抓捕赵引弓又招来髡贼大举进攻江南,不但主家损失惨重,更导致漕运被断,一大批人的利益严重受损,这让背后的人对他们非常不满。这些人都是大神,石翁承受不住压力,便把苟家公子丢出来分担他们的怒火。

大概是石翁的资历和人脉起了作用,本来石翁是主谋,但不知道他怎么一番运作,最后却是给他打下手的苟承绚受到处置,几乎被灭了口,石翁还是继续受主家器重,只是换了个地方而已。不愿意引颈就戮的苟承绚拼死一搏,九死一生之后总算逃出虎口,只是他刚刚团聚不久的父亲为了保护他逃跑命丧黄泉。

眼见江南各大户似乎都有向髡贼靠拢的趋势,当年在临高的一幕幕似乎又要重现,苟承绚不甘心就此失败,暗中做了许多尝试。但以前跟着石翁时打过交道的那些人,不论是缙绅大户还是普通的读书人都没有胆量对抗髡贼,不少人嘴上说得慷慨激昂,但要他们有所行动时便各种搪塞,再加上害怕主家的追杀,不敢随便在人前露面,一年时间他几乎一事无成。

一次在南京城外躲避髡贼查问时,他偶然被一个人搭救,那人不是读书人,但心怀忠义,暗中拉拢了一批有志抗髡之人,他看出苟承绚深恨髡贼,便极力邀他入伙。后来,听说髡贼在当涂县打算开矿,苟承绚便想起了当年南宝的旧事,髡贼就是从修路开矿一步步发展起来的。他跟那人一说,那人便打算到当涂杀髡贼。要是以前,他根本不敢出头和髡贼对着干,但那人杀人不眨眼,他不敢拒绝。

可没想到,这伙人竟然傻不拉几的买了起威的船票,结果刚到码头,那个人便被早已等候多时的髡贼探子一举拿下。幸亏苟承绚在临出发时多问了一句,才带着后面出发的三十多人躲过一劫。

老大没了,苟承绚以为这事就这么黄了,可没想到这伙人个个都跟髡贼有仇,还要继续干。因为机警的表现,他还被推举为新的老大。于是他只好硬着头皮带他们前往当涂。

本来听说当地大户都不愿意让髡贼采矿,苟承绚还以为能浑水摸鱼,可没成想到了那里一看,大户们都上了髡贼的贼船了,只好自己想办法。他知道以自己这帮这些穷鬼的能耐,想对付髡贼那是痴心妄想,便把注意力集中在和髡贼走得近的人身上。通过几次周密计划的行动,他取得了一定的成果,获得了一些钱财,并得到了当地一个忠于大明的读书人暗中接济。可那个读书人轻佻,沉不住气,不但在跟友人的信中反复吹嘘,还在一次酒后把他们的情况全说了出来,更要命的是,他说话的地方竟然还是起威经营的酒楼,结果害得苟承绚他们差点被一网打尽。等到他们向南一路逃到山边时,只剩下四个人了,若不是正好碰上毛五,恐怕都得折在尾随而来的髡贼手里。

毛五本打算往当涂那个方向走一趟,看能不能有些收获,但观察过追击苟承绚的髡贼,又听他把髡贼的底细一说,他就明白那里的髡贼不比正规军队差,便打消了念头。

苟承绚在山中晃悠了几日,又跟毛五说了几次话,便明白这个家伙不是普通的山大王。想当年自己在何如宾面前说髡贼理政治民之术时,那些人没一个在意,也就一个钱先生后来问过几句,可这个山贼竟然听得比军情还认真。看看山中居然没有一个粮户,所有土地全部均分,又听了毛五几次讲课,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名字:郝元。

对郝元他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感,只觉得那个人的智谋比他强得太多。不过或许这人的理念对实现他的想法能有些帮助。

一天吃饭时,他问毛五,山中田地不多,山寨的粮食可还够吃不?毛五拍着胸脯说没问题,山里除了种地,还能打猎捕鱼,吃饱不容易,但都能有饭吃,一个人都不会饿死,至于你我兄弟,更是不会挨饿的。

苟承绚说大哥你可不能光看这些,髡贼素衔小弟入骨,这次没能取了小弟的性命,以后肯定会来报复,不可不防啊。毛五嘴上满不在乎,心里却实在有些打鼓,那些鬼脸人的厉害他非常清楚,一旦打起来,这寨中人死一半也不稀奇。是不是应该向南边挪挪窝呢?他有些拿不定主意。

后来有一次苟承绚又说了,大哥我看你这寨子的布置有些问题啊,当年我在临高时也知道了髡贼的一些打法,接着就把髡贼剿匪的那一套说了出来,其中大部分是他老爹苟二说的。毛五越听越是心惊,他觉得那鬼脸人就已经很厉害了,可要是这家伙没胡说的话,还有更厉害的没让他遇上呢。他便暗下决心要逐渐把一部分人转移到南边去,虽然那里生活困难些,但总能活下去的。

可刚有了想法,还没等他开始付诸行动,石头便跑了过来,告诉他一个很糟糕的消息:第二道关口边的消息树倒了。

在站稳脚跟后,毛五专门强化了各个山寨的防御,尤其是几处靠近山外的寨子,不但安排了各种陷阱,还专门在路边的山头上准备了消息树,以便及早发现敌情。但现在的情况明显不对劲,不知道第一道关卡是被突破了还是被绕过了,总之没有起到作用。

“石头,赶快带着人向大寨退!我和瘸子在这里挡住他们。苟兄弟跟着你走。让三子小心!”毛五拔出刀就准备去寨口。

还没到寨口呢,迎面滚过来一个人,差点跟毛五撞个满怀。

“瘸子,你怎么了?”毛五心说要不是我收刀快,你就撞上刀口了知道不?

罗瘸子却看都没看刀子,一把抓住毛五的衣襟:“快走,有厉害人物摸上来了!”

几个人都吃了一惊。石头扭头看了看一处山头:“不可能!第二棵树刚倒,第三道关卡不会不防。要是他们绕过来,早就中了陷阱了!你真的见到人了?”

“前面的陷阱一个都没看见发动,这些人不简单。”

“不说这个了,赶紧撤!”毛五不耐烦的打断了石头的话,“按我刚才说的办!”

“不,你也走!”罗瘸子几乎是在喊,“看天上的鸟,三个方向都有人过来,人数肯定不少,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在这里拖住他们!你们都走!”

“瘸子!”石头感动得流下泪来,双手紧紧的抓住罗瘸子的肩膀。“莫哭,我没那么简单就死的。”罗瘸子笑着挣脱他的双手,“想抓住我可不容易。”

毛五走上来,死死的看着罗瘸子:“保重,我们在大寨等你。”

……………………

来不及带走所有人,毛五和石头沉默的走在山路上。趁着寨中大多数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机,抛下他们自己逃生,负罪感沉重的压在两人的心头。特别是毛五,不论他对郝元的教导有多少怀疑,保护穷人的意识已经在他心里扎下了根,拿寨中人做挡箭牌的行为让他对自己产生了厌恶心理。

“瘸子哥能逃出来吗?”看着身后腾起的浓烟,石头低声问身边的毛五。

毛五没有回答,他沉默的看着前面苟承绚高一脚低一脚的背影。等拐过了一道弯,他低声对石头说:“赶快去找三子,你亲自去。叫他带队去西寨,你跟着三子行动,记得一定要把刘柱子他们师徒带上,其他人可以少带几个,不过不许把人全带走,大寨里一定要留人。”

“西寨?不是说大寨吗?”石头愣住了,等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能吧?我老婆还在大寨呢。你刚才不说在那里等瘸子哥吗?”

“哼,你和三子都还嫩。我跟罗瘸子打了多少年交道了,能不知道他吗?要是被髡贼抓住,他准会把我们卖了,……如果髡贼不是他引来的话。”

“你咋知道是髡贼呢?”

“猜的。不说这个了,赶快去找三子。快!”毛五着急的挥了挥手。

这次真的大意了,不过还有机会。看着头上并不温暖的太阳,毛五轻轻的啧了一声,然后带着人向东边的小路走去。

“姓苟的说得没错啊,这些人太难缠了。”连续翻过三座山,那些人还跟在后面,身边的人从最初的百余人减少到三十多个,可还是看不到逃脱的可能,石头的气已经喘得像个破风箱了,“大寨和西寨都让他们拿下了,怎么还追着不放啊?”

“不能这样了,再这么跑下去就要没人了。”三子一抹头上的汗,低声说,“我带十个人在前面崖口子挡住他们,你们去南边那个地方。把你的澳火给我。”

“你想干啥?咱们一起去嘛。五哥也会去那里的。”

“别傻了,再这么跑,还没到人就先散光了。听我的!”

崖口子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峭壁,路上容不下两人并行,算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但三子并不指望依靠地形就能挡住敌人,之前有几次试图利用地形阻击敌人,但连敌人长啥样子都没看见,自己这边就死了好几个,根本没起到阻拦的作用。他的打算是放火。

火焰腾腾升起,三子并不多做停留,带着人跑远了。火不是那么容易扑灭的,只要抓紧时间逃远些,后面的人就追不上了。只可惜了好不容易带出来的那罐猪油。要是胖子在的话应该可以烧得更久,那家伙身上全是油,可惜他自己作死,在大寨里就被宰了。

三子来到南边山中的小村时,毛五和石头他们已经先到了,此时还在他们身边的只有不足一百人了。

“怎么办?现在去哪儿?”三子问道。这村子只是一个临时避难所,没有水源,根本不能长期生活。

“徽州是不能去了,他们说不定已经跟髡贼商量好了。那个江天一早就盼着把我们全砍头呢。”石头第一个说话,“我们回昌化如何?”

“不行,重阳节的时候我回去过,山里已经被髡贼清干净了。没人没吃的,怎么过活?”三子不同意,“我觉得该再往南走,南边山多,咱们至不济也比那边的强人能打,总有地方落脚。”

这时候刘柱走了过来,跟毛五说了几句话,毛五也低声说了几句,刘柱听完后转身就走。见所有人都望着自己,毛五微微一笑:“没啥事,我让柱子准备了一个大炮仗欢迎客人。”

众人大惊,难道髡贼还要来?三子忙说:“五哥你们先走,我去挡住他们。”天色渐暗,要是被髡贼咬上了很可能全部溃散。另外他对自己的脚力也很有信心,打不过至少能逃掉。

“不,大家都去,给他们一个颜色看看。免得他们一直穷追。苟兄,同去。”苟承绚在逃跑过程中表现出了不凡的素质,让人不敢相信他是个文弱书生,毛五不放心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胖次的阵前倒戈让他有些心里阴影。

叶孟言放下望远镜:“前面山上有人。”

那座山并不太高,但坡度非常陡峭,尤其是正面,要爬上去很不容易。现在山上有人,向下扔石头就能造成很大的威胁,抢占制高点会非常困难。他问了狙击手,因为距离太远,想击中几乎不可能,只得放弃正面强攻的计划。

他又问带路的罗瘸子,能不能绕过去,得到的回答是,除了山头正后方,十五里外还有一处缓坡可以爬上去。叶孟言便命令狙击手和另外两人留守原地,自己带着其他人赶去那处缓坡。

这次行动本来不在计划之中,是临时安排的,目标也不过是解救张应京而已,但在解救过程中他们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现象。把发现的一些迹象上报之后,上面要求他尽可能消灭这股土匪。因为苏法医的缘故,他不愿意和土匪在山里慢慢玩躲猫猫,打算用最短的时间解决战斗。

在叶孟言行动后不久,山上的毛五也发现了他们的动向,他马上派三子前去缓坡监视,然后挑选能走夜路的人,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后便出发。他带领三十多个没有夜盲眼的人来到离那处缓坡最近的山头时,三子上来报告,他没有发现任何有人上坡的迹象。

刚刚放松了一点,忽然听到山下有惨叫声响起,还伴有激烈的枪声,众人立刻紧张起来。毛五看不见山下的动静,只隐约听见老虎的嚎叫和树枝的晃动声。他立刻命令所有人不得出声,慢慢下到缓坡上。

这是一个好机会,射击的火光暴露了他们的位置,能看见他们慌乱的跑动,只要一个突击就能打垮他们。摸过来的十几个人都是有经验的好手,过去他们用同样的办法攻破过好几个山贼的寨子,这次应该也没有问题。

突然,一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火光的地方出现了火光,两个刚下到坡底的人向后一仰就没了动静,接着又是一团火光亮起,又一个人倒地。走在前面的三子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的冲回坡上,跟着他回到坡上的只有四个人。

毛五脸色铁青,对方的战斗力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摸下去的人完全没有发出声音,他们是怎么发现的?而且不光是下去的人,留在坡顶的人也有一个中枪受伤,他不敢再做出新的动作,只是小心的躲在山石后面等待天亮。

对方没有再发动攻势,叶孟言也松了一口气。那只老虎是从背后的山上突然发动的进攻,扑倒了队尾的队员。由于没能第一时间击毙老虎,导致那人受了很严重的伤。受伤的老虎并没有远离,而是在附近隐藏了起来,叶孟言几次试图击毙它都没有成功,另外子弹也不多了。他只能无奈的下令暂时撤退。

第七章

“为什么?”一个中年人瘫倒在椅子上,“我们董家,一直老老实实做生意,怎么就……”

“唉,董先生这可说岔了。我家老爷也是看你们董家人丁不旺,怕这个绣庄有个什么闪失啊。若是投献给周家,这苏州城里还有谁敢打你们绣庄的主意?”一个面皮焦黄,瘦得像猴的汉子咄咄逼人的盯着中年人的脸,“这周国丈的美意,董先生可不要辜负了呀。”

中年人的脸上已经满是黄豆大的汗珠。若是往日,这种事情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周家虽不是名门大户,但也是皇后的娘家,做事多少要留些脸面,就算吃窝边草也不会吃得太难看。可如今不一样了,今年周家连着吃掉了许多产业,大部分都是以投献的方式,而且几乎都是在投献后三个月内翻脸赶走原东家的。没想到自己这个一共也不值几千两银子的小产业也被盯上了!虽然舌头打结,话说不利索,董先生还是打算再挣扎一下,希望能把事情拖过年再说。但对方却完全不给他时间:“董先生为何如此不智?北边有流寇,南边有髡贼,这生意只会越来越难。今年的丝价就不用我说了吧?你的绣庄今年年成如何?哼哼,等到明年,你就是想投献,我们东家还不收呢!还有,别动什么不该动的心思,有人看着你呢。……罢了罢了,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也知道你心里有点过不去。我先走了,董先生今晚还可细细思量,咱们明晚再说。到时候您可得给我个准信啊。”

送走了黄面瘦子,董先生回到后进一厢房中,用颤抖的双手捧出一个小盒,身子一软,倒在地上泣不成声。

“爹爹。”一个柔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出了何事?”

听见是女儿董白的声音,董先生赶紧站起来用袖子抹了抹脸,回头板着脸道:“夜了,为何还不去歇息?”话中不见严厉,只是略微有些颤抖。

“娘听说爹爹还在忙碌,下厨做了碗羹汤,让女儿送来。娘还说,请爹爹早些歇息,莫要太过操劳了。”董白话虽平淡,眼中却显出忧色来。

“爹没事,最近生意好,有些忙碌,并不碍事。再看看帐册便要歇息了。”看着女儿并没有释然的脸,他又说道,“现下爹也挣了些钱,等过了年,咱们带你娘出个门,散散心。你可有哪里想去么?”

董白的母亲白氏这两年身体越发弱了,吃的药不少,却总不见效,董白也暗自忧虑。听了父亲的话,虽然心中仍有疑惑,脸上也不禁露出笑来:“听说澳洲医术无双无对,若是去松江一行,娘或可大好了。”

女儿离开了,看着桌上的汤碗,董先生心知肚明那是女儿做的。女儿年纪虽不大,却是才貌俱全,女红等事也都颇了得,这羹汤虽不甚繁难,却也不是白氏做得出的。他心中甚慰,便伸手去拿碗,突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栽倒,人事不知。

第二天下午,当黄皮瘦子闻讯再次来到董家绣庄时,门口已经围满了人。

时至腊月,正是各处清帐,盘拢银子的日子,听说绣庄主人出了事,各路要帐的蜂拥而来,把大门内外堵了个严严实实。但主人已死,家中尽是女流,白氏哪里见过这些场面,只是啼哭不止,董白只得命绣庄掌柜并两个老成的伙计在前面对付着,自己在后面准备棺椁衣衾等物。

瘦子混在人群中待了一会,见这些要帐的人里面没有哪个有很浓厚的大户背景,更不用说如自家般的权势,便准备回头走掉。他打算先等个两三天,慢慢摆平这些要帐的,再来把绣庄收归主家,这样也能让自己多得些好处,再说,众目睽睽之下逼人投献也不太好开口不是?

就在他要走出大门时,背后的人又闹腾起来。却是堂上众人因为不满绣庄敷衍的态度,要求主人出面答复。瘦子转念一想,也打算看看这孤儿寡母有多大能耐,便停下脚步,站在人群后面观看。

没一会便出来一个女子,他一看便呆住了。倒不是这女子长得惨绝人寰或者美若天仙——她身子还没长开,模样虽然不错但也没有太惊心动魄之处,而是看着她就会有一种怜惜之意油然而生,让人不忍稍加伤害。

堂上众人却没有这种感觉,纷纷鼓噪起来,一个个围着那个女子要她还钱。瘦子看得眉头大皱,心说这些人也太不讲究了,哪里能如此唐突?有心替她解围,却见她秀眉微蹙,略有些局促的说起话来。

几句话一说,瘦子大奇。这女子并无精明之相,说的话却严丝合缝,把周围的人全堵了回去,又不给人以咄咄逼人之感,只是似乎从未抛头露面,脸上晕红一片。他忽然想到这女子似乎正合二公子的胃口,眼珠子一转,想到了办法。

经历了许多麻烦之后,董先生的丧事总算是磕磕绊绊的办了。为了办丧事,绣庄上打发部分债主后仅存的银子被花得一点不剩,外边的钱又收不回来,董白娘儿俩这个年也没什么心思过。好容易把事情办完打算歇口气,白氏又病倒了。为了筹钱买药,董白想了很多办法,但都没有作用。绣庄的生意年后还没开张,年节清帐时外面的银子一分也没有要回来,派人出去不但借不到钱,还因为走漏了风声又把债主招了回来。董白一边拖着,一边打算当出去一批货物,可治丧期间到处一团乱麻,董白又全无实务经验,货物已经被伙计们亏空了许多,结果只换回了一百三十多两银子。

债可以慢慢还,但母亲的药不能不吃,就在董白渐渐一筹莫展时,一个往日有过来往的婆子上门来,说有办法给白氏弄钱。

“不识抬举!”一个婆子从董家绣庄出来,骂骂咧咧的走了。

眼看董家要败,可这董小姐还是这么强项,一点不识时务,自己还没来得及把来意说清楚,便被她支使丫鬟赶了出来。这董小姐也是个精明的,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高。可惜白氏卧病,不然倒是能多说上几句话。

得到婆子回报的瘦子没表现出什么不满,他本就没指望能一次成功。不过这事也不能太拖,自从上次周二公子混在要帐的人群中见到了董小姐,回去后那是茶饭不思,发誓要把人弄到手,给自己也许了不少好处。本来瘦子想着把人抢回去就算完,可这二公子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然要他不得唐突佳人,这一来可就让人为难了。婆子没办成,得另想个办法。

药吃了许多,可白氏的病一直不见好,董白请了几个苏州名医仍无济于事,眼看着白氏一天天消瘦下去。这时有人推荐一个江湖郎中来给白氏看病,据说他已经在苏州城里治好了数人。病急乱投医的董白赶紧把人请来。这人诊过脉,沉吟不语。董白急问,郎中推不过,便说白氏已经病入膏肓,药石难救,自己实在无能为力,只有澳洲药磺胺丸或可救命。但这澳洲药价值千金,自己不过是个游医,哪有这么贵的药?倒是听说城里有家药铺有一些。

董白急忙让人去抓药,可那伙计回话说药铺一口咬定没有,他说了许多好话,那药铺掌柜才说还有几丸,要买也行,五百两,不二价。董白一听就傻眼了,现在哪里还能拿出五百两啊。难道真要走那个婆子说的路吗?实在是不甘心啊。

突然外面的伙计进来通报说有人来送礼。现在都是上门讨债的,哪会有人来送礼啊?满腹狐疑的打开礼物的匣子,竟然是一个小纸包,上面从左到右写着三个大字:磺胺丸。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大宋澳洲行在御药坊。她一哆嗦,这是澳洲神药啊!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四枚牛眼大的黑色药丸,还有股蜂蜜的甜香。

董白连忙请送礼之人进来,但伙计说那人已经走了,临走前留下一句话,说是董先生故交之子,现暂居于寒山寺。

这澳洲药果然神效,才服了三次,白氏的病情已渐好转。但药马上要吃完了,董白怕母亲病情反复,想找那位恩人求助,看看还能不能想些办法。因为受了人家大恩,她打算亲自前去道谢,一早便坐小船出城去了。

“大哥,这是苏州城边上啊。咱真的要……”

“说什么呢?出来之前我怎么说的?我们不是来偷城的!我们是来抓人的,抓到就走,那些没用的官军不会来,来了也没有几个人,怕什么?”

王长福郁闷的看着晃动的水面,他心里纳闷,人劳改队干活前开会,把啥事都说得清清楚楚,人人心里都有底,怎么到自己这里就说不明白了呢?难道手里这些人都是猪脑子?

经过半年多的明争暗斗,王长福的水匪在太湖里基本站住了脚,其他水匪一般不敢和他们横。不过这太湖西部一直是各个势力争夺的焦点,他们虽然也插了一脚,但轻易不敢惹事,更别说随随便便跑进胥江了。这次为了完成元老院的任务,他不但早早打通了各处关节,还在胥口、木渎等处留下重兵把守后路,免得自己被人来个关门打狗。就算掉了脑袋,元老院也不会为自己叹一口气。

原本王长福以为到了苏州之后就能自行其是了,但元老院的势力之大远远超出他的预计。在他艰难的招揽人手,开辟地盘时,元老院的支援不期而至,帮他度过了最困苦的日子。而等到他在太湖里呼风唤雨时,一道道指令如同孙猴子头上的箍,把他勒得喘不过气来。他不止一次的想过逃到没有元老院的地方去,但他不敢,在群匪环伺的太湖中,元老院是他唯一的保命立身的依靠。

这次的目标是在胥江与城河交汇处的一个窝棚。这里明面上是漕丁歇脚处,实际上却是走私澳洲货物的一个集散地。元老院给他的任务是抓获几个主要的参与者,并交给元老院,至于其它的事情,并没有具体要求。

王长福带着人昨晚就到了横塘,根据先前掌握的情报,此时正是那个私市清闲的时候,前去突袭,最不容易抓错人。至于能不能打得过,他完全没去想,胥门那些民壮恐怕没几个见过血的,根本没什么卵用。

快到了,王长福站起身,轻轻挥了挥手,他后面的船只立刻行动起来,排出一个阵势,向城河冲去。河道边的纤夫们见来船不对,纷纷把船拉到岸边躲避,掌船的艄公们也赶紧把船撑走。这时一条小船在转向时有些心急,和旁边的船磕了一下,艄公立脚不住,一头栽进水里。若是无事时,以他的水性自可游上船,至不济也有别的船可以帮一把手。但看着前面来船势头猛恶,所有人都顾不得了,连那个落水的艄公也只顾自己游开,只留下那条小船在水面乱转。

王长福让人用挠钩把定小船,一个水匪跳过去进了船舱,紧接着他便扭头出来:“大哥,里面只有三个女人,咋办?”

“这会先不管她们,打晕了捆好。先办正事。”

“切,我们这是招谁惹谁了?纠缠起来还没完了。******”王长福骂骂咧咧的瞪着后面那些逐渐靠近的船。

抓人抓得很顺利,那个窝点的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有零星的几个人作出抵抗。虽然大头目没捉住,但小头目大喽啰还是拿着了两三个,应该可以向元老院交差了。但返回时就遇到了麻烦。过了横塘之后,卫所、团练之类层出不穷,虽然不敢硬拼,但他们始终阴魂不散的跟着,一直跟到了木渎镇。

为了守住后路,镇上留有三条船和三十多人。和他们汇合之后,王长福向后面的追兵发起反攻,连烧四条船,击退了他们。但船没划出去多远,后面又来了追兵,这些人坐的船快,手里还都拿着武器,金属的反光老远就能看见。

“不对,官军没这么多好铁。是大户人家的家丁!难道抓的人里有什么大人物?”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随着这些人的出现,手下的水匪们开始畏惧,必须挫一挫对手的锐气,王长福下令:“把混江龙放下去。”

他的混江龙和一般的不一样,是采用元老院技术的发火装置,比起火石火镰更加可靠。元老院并不直接给他成品,而是把关键部件作为生活用品卖给他,再由交易人手把手的把他教会,装配说明书是不给的。因为一共也没做出几个,这东西平时不用,现在为了尽快摆脱敌人,王长福咬牙把它放进水里。

混江龙的威力果然不凡,听后面炸得人仰船翻,有几个小头目脑子一激动就想回去拣便宜。王长福用一句话把他们吓住了:“还有两个没炸。”他不想节外生枝。

出了胥口,大家总算松了口气。王长福把船队带到附近一个自家掌握的岛上,命人把抓到的俘虏带上来审问,看能不能找出追兵的来历,但最终一无所获。那些男人和大户没啥关系,那三个女人是一个破落绣庄的小姐和丫鬟,也跟大户没什么来往。倒是那个小姐说的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苏州城里有人卖澳洲药。但仔细问下去却不对了,王长福在劳改队见过磺胺丸,和那个董小姐说的药丸不论是形状、颜色还是气味都差得很远。他决定把这个小姐连同那几个男人一起交给元老院。

天色渐暗,水匪们打算歇息了。他们在那个窝棚里收获了不少粮食酒肉,又有女人相伴,可以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了。董白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正是难捱,忽然一双大脚出现在她眼前。她抬头一看,正是那个匪首。这时的他没有之前的凶狠,挺和气的叫她去避寒。董白连连磕头,希望匪首能发慈悲让她回家。“我娘还病着起不了身,要是我不能回去侍奉她,她就不能活了。”她哭得梨花带雨。

王长福听她说得可怜,又见她长得风流,言语中更多带了三分和气。放她走是绝对不可能的,没有澳洲药的事也不能,但孝子孝女总是可敬的,便把她带到一个小屋里歇息,还给她生了火。董白见匪首把屋里唯一的床铺让给自己,他却远远的睡在门边,心知这人不会做出什么事来,略略放心了些,听着外面女人的哭喊,便开口请匪首饶过两个丫鬟。王长福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十二三的女子放过也就放过了,十五六的断无放过之理。不然他这大头领也不用当了。

“啪!”一记耳光抽在黄皮瘦子的脸上,他一个趔趄,旋即站直身子,低着头一言不发。接着又是一脚踹在他肚子上,他滚倒在地上,身子像虾那样一弹一弹的。

周二公子呼呼喘气,他为了博得美人芳心,先是恶补了一番诗词文章,又在寒山寺里一住四五天,把嘴里几乎淡出鸟来,谁知人竟然在不足十里地之处被强人掳走了!

得知美人将至,昨天早上他还特意梳洗打扮了一番。想着那娴静时若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的芳姿,他心中便烧着一团火。可一转眼,这团火就变成了能烧尽寒山寺的熊熊怒火。他一面催促官军民壮向前,一面派人回葑门召集家丁来追,只是全无用处,家丁死伤惨重,美人却再无消息。

在周二公子拿瘦子当人肉沙袋时,董白已经被王长福移交给元老院的人了。她头上被蒙着布袋,口中被塞了麻核,双手反绑在背后,只有每天吃饭时可以短暂的放松一下。董小姐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除了明白自己在一条船上以外,她什么都不知道。

大概吃了六次饭之后,她被人带出了船舱。等头上布袋被拿下时,她发现自己在一个四面无窗的房间里,对面是两个留着奇怪短发,穿着难看短褂的女人。

“姓名?”说的是南京官话,语气很冷淡。

“?”董白没反应过来。

“叫什么名字?”同样的语气。

“董……董白。”

“多大了?”

“十三。”

……

“你那天去城外做什么?”

“……去寒山寺。”

“去寒山寺做什么?”

……

这两个女人似乎并不相信她说的话,来来回回问了许多次,不过董白每次的回答都是一样的,两人也没多说什么了。

经过了漫长的问答,董白筋疲力尽,已经哭不出来了。两个女人终于没什么要问的了,让几个粗壮的女人把她带去了一间有铁栅栏的房子里。看起来是牢房,但里面干净得出奇,完全没有传说中的虱子跳蚤。

过了几天,董白被放了出来。一个短褂子上有四个口袋的人对她宣布,她将被安排在上海市居住,不得离开。董白提出想回苏州接母亲,没有得到许可。她又想给母亲带个信,报个平安,被告知此事有元老院代劳,不用她费神。如果她能有好的表现,元老院倒是可以给她母亲送些药去,甚至可以考虑接来治疗。

因为不能随意接触非归化民,她被强制纳入元老院的归化民管理体系。做净化时她几乎崩溃,全靠给母亲治病的信念才坚持了下来。由于身体过于瘦弱,又是刚刚放脚,她得到了额外的营养和锻炼待遇,以便让她尽快强壮起来,好适应将来元老院安排的工作。如果不是因为长相身材只是E级,她原本可以获得更好的照顾。

经过一番折腾,董白完成基本康复训练,离开净化营时,已经是澳宋历1636年的五月上旬了。走在松江城的大街上,董白好奇的看着周围的景物。

伏波军占领松江城时,南门内外遭受了严重毁坏,但一张白纸好作画,此后南门外的黄浦江码头和城内的南门大街也是整治得最漂亮的,黑色的路面和红色的砖房看着很舒服,只是没有几个大明式样的房屋让她有些不习惯。

元老院给她安排的工作地点在国营农场,在城里领取了工作证后,她便要去农场报到了。在最初的焦急、彷徨和愁苦之后,现在的董白已经能比较平常的看待自己的遭遇了,除了伤风败俗的穿着以外。本来负责人事的归化民打算让她去学校接受教育,但见过了学生制服的董白死活不同意,便把她安排到农场去了。董白听他说那里活不累,还做些写写划划的事情,顺便接受什么“再教育”。农场工人的服装虽然及其难看,好歹没有突破她的底线。

其实董白对自己的第一份工作还是很期待的。在大明治下,她这样的女子根本没有可以接触异性的工作机会,除非是去从事一些让人不齿的贱业。看着身边两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女髡,以及路人羡慕的眼光,她觉得能来到这个“男女平等”(这话是净化营里的一个常见标语)的世界还是不算太糟糕。只是自己的双脚实在不给力,拼尽全力才不用她俩随时停下来等。

在南门码头上了船,向西行出三里地,就到了国营农场的大门。进了农场大门,各种人畜车辆来来往往,大路上热闹非凡。眼下农忙将至,各种抢收抢种的准备工作已经全面铺开,牛马等大牲畜也要到位,走在董白她们前面的便是一群牛。虽然牛屁股后面都有布袋子,路面还算干净,但浓郁的牛粪味还是扑面而来。董白忍不住捂起了鼻子,但看到同行的两人都若无其事,又讪讪的把手放下来,在心里默念了两次净化营里教的另一句口号:“劳动最光荣。”

两个女髡带她进了一处大院。这院子雕梁画栋,极其精致,只是主人未能用心打理,许多地方已经掉漆了。董白心知这大约是元老院登陆后没收的原缙绅的“逆产”,不由得想象这宅子的原主是如何的年轻英俊,风流倜傥,接着脸上一红,忙把这荒唐念头赶出脑海。

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和两个女髡进行交接。他不满的看了董白一眼,皱着眉头在单据上签下名字。今年上面要求进一步扩大长绒棉种植面积,而元老院的种植方法和大明传统方法相差很大,农场人手严重不足,他几次打报告要人,不是临时来帮忙的流民,是能识字有体力的长期农工。可新的农工没来,却来了一个看着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小女人,这算什么事?这女人扭扭捏捏,走路一步三摇,一点利索劲都没有,能干什么活?

“喂,以后你就睡这里。”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女髡把董白带进一座房子,里面是一排通铺,董白睡在比较靠里的位置,“枕头被褥都齐全,你的洗漱用具等下会给你拿过来,以后都放在这个架子上,记得放整齐,要检查的。”

“谢谢任姐姐。”董白忙向她行礼。这个女髡叫任洁,说话带着山东味,是她这个组的组长。

“别,以后在这屋子里随你混叫,工作场合要叫我同志或者组长同志。”任洁一摆手,“我们是国营农场第七生产队妇女小组,全组一共十二个人,连你一块。其他人都上工去了,等会再认识吧。我先带你熟悉一下周围,把东西放好,跟我来。”

眼下正是油菜收获的季节,田里农工们正在抢收,也有些临时组织过来打短工的大明百姓,在各自工头的带领下忙着打油菜籽。看着这些人的样子,董白不由得暗暗担心,自己不会也要这样干活吧?安排工作的人说活不重,应该不是骗人的吧?

怀着忐忑的心情,她被带到了一座大屋子门口,屋里传出一股非常特别的气味,令人印象深刻。“这是我们生产队的肥料仓库,运进化肥时队长要点一次数。用肥的时候各组签字领。如果有农家肥运来,也是要签收的。只不过农家肥不入库,都是从养殖场直接拉到地头。邻屋放农药,也是一样的。现在还空着,等油菜收完了,有人会送药来。听说你有文凭,能写会算,以后我们组领东西,就由你来做,我会先带你做两次。”

肥料董白是知道的,但化肥是什么她不懂,农药就更没概念了,她想问,但有些开不了口,正在犹豫,组长又说话了。

“那个屋是放种子和种苗的地方,等油菜收完了,我们种棉花,会有人把棉花种苗送来,到时候也是你过来领。”

“那边冒烟的是食堂,早饭在那里吃,午饭和水得领来地头上吃。还是那样,我带你两次,然后由你去领。”

“现在农忙,我们组是二线,但还是忙不过来。你虽然只是半劳力,但是也要下田,不过你没做过农活,先跟着我做吧,就不给你定额了。”

担心的事情被证实,董白一阵头晕目眩,差点一头栽倒。但想到病中的母亲,她还是咬牙给自己鼓劲。

农活果然辛苦,她只是帮着搬运油菜杆,就累得直不起腰来,全靠一口气撑着才没有垮掉。至于搬了多少,她完全记不清楚了,只知道好几个同组的工友都用鄙视的目光看着自己。而中午领饭时,那个小小的铅笔她怎么都用不好,写出来的字难看的让她想哭,不过组长一点不在意,只是嫌她写得太慢。推那个装饭和水的小车她也使不上力,组长推车的速度比她走路还快,说是走慢了怕让大家吃不上热的。

董白觉得内疚,但她不好意思开口道歉,便跟组长说些别的话。

“呃……组长同志,咱们组不是妇女小组吗?为啥别的组里也有女子?”

“哦,咱们组是二线,定额低,全部完成也只有八个工分,那些想当全劳力,多挣工分的就去其它组了。别小看那两个工分,能多换四两米呢。”

在全组的共同帮助下,董白好不容易没有误事,没有累昏过去,也没有耽误晚饭。另外,她得到了第一次工分:三个。这比那些打短工的还低了一半。

晚饭只是普通的菜粥,但董白喝得很香,她还用自己的工分换了一条鱼,连组长给她的另一条也吃得干干净净。在净化营训练时她就惊讶于自己居然能吃那么多东西,不过现在看来,自己的饭量还能更进一步。

吃饭时她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全组一共十二个人,但一块吃晚饭的只有七个。一问才知道,那五个都是有家有孩子的,晚上要照顾孩子,只有白天过来上工。

吃完饭回宿舍的路上,路边田里还有许多人在摸黑干活,董白这才明白组长说的二线是什么意思。回到宿舍,组长点上油灯,把宿舍门口一筐不知啥时候放在那儿的衣物拿进屋,分派众人缝补。女红是董白的强项,家里开绣庄,她也多少学过些,正要抖擞精神挽回白天丢失的颜面,却被衣服上传来的汗臭和粪臭薰得眼泪汪汪。

任洁见了她的样子有些好笑,便递给她一份报纸叫她读,读报也是她们晚间为数不多的几项娱乐活动之一。虽然作为组长任洁是识字的,但是当初拿丙等文凭都磕磕绊绊,想顺利读完一篇新闻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其他人的文化水平也都不高——水平高的早进工厂了。以前小组里有个人负责读报,但前不久考上乙等文凭被调走了。幸好又来了个董白。

对这种从左向右排,又全用俗体的文字,董白看着非常别扭,但在净化营里学习过后,她已经有点适应了。此时她正操着一口带着吴语的普通话念报纸上的内容。“上海市夏粮丰收在即……吴南海元老亲临一线视察,鼓励国营农场广大职工以饱满的热情大干快干,争取早日完成油菜和小麦的收获任务。……”

在她读报时,又有几个女子走了进来,她们都是在其它生产小组干活的单身女子,终于干完活回来休息了。当听到“瓜洲城外宋明双方正式结束对峙,大宋上海市政府提出的解决问题一揽子建议得到朱明南京守备方面认可……”时,一个年轻女子长出了一口气。

见董白摸不着头脑,任洁解释到,那个女子叫周丹,她的情郎正在瓜洲。两人去年认识,本来已经打算成亲了,不料朱明有个姓卢的大官突然带兵过来找茬,要伏波军退出瓜洲城。周丹情郎的部队便赶去增援了。平日里大家都说伏波军天下无敌,但不少知情人心里还是悬着的,这次来的明军里可是有能和建奴打仗的关宁铁骑。现在事情和平收场,所有人都能放心了。有吃有喝的,都盼着安生过日子呢。

董白见那周丹被提到情郎时也不臊,心里有些诧异。再想想元老院这里不兴父母之命,两人看对了眼就能成亲,自己先羞红了脸,低头把报纸翻过一面,接着念道:“……后金通古斯集团不顾我强烈反对,于昨日在沈阳悍然宣布称帝。我元老院对此表示强烈谴责和坚决反对,并再次重申,大宋元老院是唯一的合法政府。……”

崇祯皇帝最近半年多时间经历了大喜大悲,现在明显衰老了许多,二十多岁的年纪看着已经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首先是孙传庭捉住了高迎祥,赶在正月里送到了北京,让皇帝好好舒心了一次。接着洪承畴又在陇东大破李自成,本来流贼中规模最大的闯军已经几乎完全被打散了。

可还没等他高兴几天,张献忠联合老回回和蝎子块围了襄阳城,把秦翼明打得丢盔弃甲,要不是左良玉和汤九州及时南下,襄阳城还未必能保住。

按下葫芦起了瓢,还没等他缓口气,宁夏一带又因为欠饷闹起了兵变,并且很快蔓延到甘肃和陕北,把洪承畴和尤世禄折腾得苦不堪言。偏偏之前为了解决襄阳城的危机,皇帝把卢象升打发去南方了,一时赶不回来,只能派人传旨,要卢象升尽快赶去陕西。

没想到卢象升那里也出事了。接到圣旨时他已经过了高邮,掉头走河南有点不方便,而且罗岱的两千关宁铁骑已经把来路祸害得差不多了,再走回头路的话,粮草供应不上不说,沿途的年轻女子估计就剩不了多少了。卢象升心想干脆按原计划走汉水去襄阳,再从陆路去陕西。结果从运河入长江时出了状况,明军和瓜洲收费站的髡贼起了摩擦,还闹出了人命。

综合卢象升传回的信息和从秘密渠道了解的情况,事情的起因大概是这样:关宁军当时一路杀略,得了许多财物,都装船随军南下。经过瓜洲时,髡人的收费站登船检查,在检查中发生了冲突,明军士卒杀了两个髡人。这下捅了马蜂窝,不但杀人的被抓了,连指使杀人的军官也抓去砍了脑袋,还把船都扣了下来。幸好双方领头的都还算冷静,约束部下没有闹出大乱子,只是默默的对峙着,想从对方那里讨个说法。崇祯一边感叹连卢象升也让他不省心了,一边派遣心腹前去调停。

对髡人在运河上设卡敛财的事情崇祯是早就知道的,但他没有采取任何对抗行动。不管是文震孟、刘宗周还是钱士升、何吾驺,也不管是御史台还是司礼监,没人能说服他对髡人强硬。明面上的理由很有说服力:要是惹恼了髡贼,再截断一次运河,咋办?说得大家无言以对,也就是刘宗周还叨叨几句废话。

实际上,没打就认怂可不是崇祯的风格,他能这么好脾气完全是因为每年髡人收的钱有一半都给了他。要是没有这笔钱,今年兵变的可能就不止西北一地了。为了减少层层漂没,这笔钱存在北京的德隆,支取全走的是秘密渠道,只有张彝宪、温体仁和张凤翼知情,曹化淳大概也知道一点,但他一声不吭,乖觉得很。

虽然被人捏住要害的感觉很难受,但既然对方没打算立刻捏死自己,那就还有机会卧薪尝胆。这也是几位知情人对自己的鼓励。问题是勾践只需要对付夫差一个,自己却要对付三个,能赢吗?特别是和髡人打交道就像饮鸩止渴,明知有毒却不得不饮。幸好不管怎么说,高逆已死,等兵变镇压下去之后,天下情势应该会稍微好些吧?

翻开一本新送来的奏章,果然,瓜洲的事情已经了结,卢象升继续西进。事情总会好转的,只要有卢尚书这样心怀国事的人。虽然对天雄军和关宁军表现出来的战斗力有些失望,但崇祯也明白有些事情急不来。只希望今年还能有好消息吧。走出门外,五月的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很舒服。

新任正蓝旗旗主豪格意气风发的骑在马上,他的身旁是昌平城,身前是当初向他投降的原明朝总兵巢丕昌。

“到底是为什么?”来到昌平时,豪格发现这里和去年相比没有多少变化,连破损的城墙都没补好,便让巢丕昌去问原因,之前也是这家伙劝降了城内守军。

“听说是朱由检下拨的钱粮太少,不够修城墙。”巢丕昌小心翼翼的回答。

“呵呵,那几个官儿可是阔得很呐。会没钱修城墙?猪一样的蠢货!”豪格很不屑的呸了一声。这些人只知道搂钱,兵不练城不修,和混吃等死的猪有什么区别?“这些降人先交给你管着。记住,我大清只要勇士,不要猪猡。”

离开昌平南下时,皇太极的大儿子扭头看了一眼东北方,心中默念:“皇阿玛,大明气数将尽,这一次孩儿一定能打出咱大清的威风。”

……………………

公元1636年6月20日,大明历崇祯九年五月十八,刚刚称帝并改国号为清的皇太极派多尔衮和豪格自昌平破边墙而入,绕过北京分两路南下进攻明朝腹地。两个月里,多尔衮率领的西路先是在涿州大败杨国柱和王朴的明军,然后一路向南,势如破竹,攻破了定兴、安肃等县,又围了保定府。东路的豪格则攻破了永清、霸州,包围河间府时还击败了总兵白腾蛟。一时间天下震动。

现在崇祯皇帝的心情比去年要稍微淡定一些。至少京营就在身边,自身安全还是有保证的。另外这次他没有急于寻求澳洲人的帮助,去年的行动让他被朝野上下喷了许久,他不想再受那份罪了。虽然北直隶的百姓遭了难,但北京附近的总兵力并不少(账面上),只要有合适的人带着,至少能威胁建奴的后背。因此让卢象升北返并不是太急迫的事情,大可用传统方式通知和转运。而且以卢象升的态度,他愿不愿意坐髡人的船也很难说。和一般士大夫(不包括钱士升等少数人)不同,卢象升对流贼的态度相对宽和,反而把髡人视为生死大敌。

至于围堵建奴的军队,崇祯事发时主要寄希望于三支:高起潜带领的关宁军,卢九德带领的河南军,以及正在扼守京畿的京营。到现在,关宁军刚进山海关,而且以他们三天一闹饷来看,不用指望他们力战,能断建奴后路就不错了。京营守则有余,攻却不足,而且朝堂上至今没有商量好由哪位文官来统领这支军队。现在他能指望把建奴拦住的也只有卢九德了,这个忠心耿耿的大太监正带着左良玉和汤九州往北直隶赶,大概还有半个月能赶到广平府。

其实山东和淮安也有军队,但都不能轻动。因为这两处都面临着髡人的压力,谁敢说不会被趁火打劫?尤其是山东,巡抚颜继祖刚上任不久,手里堪用的将领只有倪宠一人,还被前任朱大典带走了一批锐卒,眼下实在没有余力了。

就在崇祯皇帝盘算着卢九德什么时候能给他带来好消息时,大太监正惊愕的听着传回的情报。

“建奴竟然如此神速。”之前得到的消息是真定府被围,没想到才十天时间便传来了顺德府有建奴的消息。眼下人困马乏,急切不能出战,卢九德一边命令军队在邯郸县城外歇息,一边紧急派人调查敌情。

几天后,卢九德大致弄清了情况,建奴大队还在真定府,顺德府只有些小股建奴。既然敌人不足为惧,他便督促左、汤二人速速进兵。但二人并不进兵,反而对他哭诉朝廷欠饷太多,士卒无心作战,要卢公公想办法安抚军心。

卢九德虽然心中不悦,也知道他俩说的是实情。去年以来能到手的军饷是越来越少了,以他直管的一千五百人为例,前年他能拿到六成多饷,去年就只有五成不到了,今年都八月了,他才将将拿到了去年一半的数目,这次他甚至把以前吃空饷得的好处拿出来向各军头买好,那些人才没有掉链子,饶是这样,一路上也是逃兵不断。不光他的人,因为饷银不足,各处明军都是有气无力。宁夏兵变为啥到现在都没平定?不是洪承畴打不过,是他不敢打,怕没打赢先被乱兵把自家兵马乱掉了,只好静观其变。

他变不出银子,但也不能敷衍两人。汤九州先不说,左良玉可不是善茬,之前给襄阳解围之后,因为被弹劾纵兵大掠,他二话不说率军北返,让张献忠得以从容走脱。想了一想,卢九德说:“咱家有事要先去永年,二位将军可在邯郸再歇五天,然后北上杀敌立功。”左、汤两人一盘算,这价钱还算合适,便答应了,然后自去筹饷。

五天后,两人拔营北上,和卢九德会合后进入顺德府境。因为随时可能遇上建奴,行军速度被尽可能压低,反正现在军粮不缺。一日正在行进,塘马回报说前面二十里有建奴正在行进,人数大约三百,皆是步行,马上都是财物。后面还有一群人跟着,大概是掳掠来的百姓和牲口之类,数目不详。一直有些无精打采的左良玉听到这个立刻来了精神,马上请战,汤九州也不甘人后,两人派出去的骑马家丁加起来足有一千人。卢公公率领大队缓缓向前。

大约两个时辰以后,传来了大胜的捷报,左汤二将军大破建奴,斩首六百级,缴获无算。众人立刻眉飞色舞,齐向卢九德道贺,至于斩首数比建奴人数还多一倍的事情没有人提,大家都知道左良玉军中有个人非常可靠。

见天色不早,卢九德下令寻了个村子安营,并下令犒劳三军。刚坐下打算歇会,外面报告左将军回来了,他忙起身去村口迎接。但左良玉直接无视卢九德,跑马进了村东的左军营地。亲随们很生气,但卢九德止住了他们的抱怨,命令立刻准备撤退。

因为左良玉部的突然撤退,村里其他明军一片大乱,卢九德几番整顿,都没能奏效。正乱着,有塘马报称村东方向有建奴攻来,只见尘土大起,不知有多少人。卢九德知道事不可为,只得放弃努力,带着家丁向南逃窜,连财物都舍弃了许多。

……

“阿尔津,把那个人葬了。”豪格问道。

他们本来是打算直插德州的,但听说那里又在闹瘟疫,就改变了方向。一路走来收获不小,但没有斩获大将还是让豪格觉得美中不足。这样如何才能扬自己的勇名?现在总算弥补了这个缺憾。另外多尔衮的人吃了败仗,自己却打赢了,皇阿玛也会高兴的。

这个姓汤的将军表现得很勇敢,在阿尔津的突袭面前还能稳住阵脚,甚至排出了火枪阵进行射击。只是阿尔津也具有面对澳洲快枪的经验,他很老到的进行着骚扰和游动,不给对方齐射的机会。在连续三次不同方向的小队冲击打乱明军的阵型后,汤九州放弃了火枪阵,准备向南突围,只是在清军骑兵的纠缠下没有成功,他本人也中箭毙命。

安排完了死人的事,豪格带队继续去进攻南边的明军。按照俘虏的说法,在突袭开始前,左良玉已经发现了清军的行动。但他没有通知汤九州,而是自己带兵撤退,结果反应慢了一拍的汤九州被阿尔津咬住,丢掉了性命。虽然左良玉跑得够快,但豪格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只要彻底打垮这只明军,黄河以北将再无敌手。

当他追上明军时,天已擦黑。目标很明显,那个村庄腾起了大火,还有人在附近乱跑。

“不需要做多余的事情了,围猎开始。”随着豪格的话语,清军分成三个小队把村子围起来,只留下了北边。然后……

“说他们是猪还真没冤枉他们。”

从村北逃出的人出乎意料的少,超过六百人直接投降,另有一百多人稍作抵抗也降了,被杀的人不到五十个,反倒是最大的一个宅子内外躺了超过两百具尸体。一问才明白,之前明军正要吃犒劳时紧急撤退,被抛下的人便为争夺酒肉爆发了激烈的冲突。有些人投降时嘴里还塞满了肉,被噎得直翻白眼。

没有休息,豪格立刻下令追击南逃的明军,虽然一天的行军作战已经很累了,但明军家丁手里的火器实在是好东西,放过就太可惜了。这个任务,他交给了希尔根,还告诉他回来时要沿途细细搜拣,争取不放过一支枪。

“下面去哪里?多尔衮肯定会赶过来的。”图赖问道,他担心这两个人会起冲突。

“本来只是路过,这里就交给墨尔根戴青好了,我们去别的地方。”豪格说得毫不在意,也不提多尔衮新得的和硕睿亲王名号,只把两眼朝天看着,“临清州,那才是我的目标。”

临清州城的运河上,一条条漕船像死鱼一样漂着,没有半丝活气。往日繁华的箍桶巷、纸马巷、手帕巷等处,寂静无声。临清钞关毕剥作响,浓烟遮天蔽日。城东的流沙河,也见不到车马往来的景象。这座修筑在运河上的城市完全失去往日夺目的光彩。

清兵离开四天之后,十几名骑手奔进了临清,对荒废的城市他们没有表现出任何情感,直直的穿城而过,奔向城北某处。

临清城北有许多大砖窑,因为烧出的砖质地优良,一直作为贡砖运往北京,工部在此建有存砖的仓库。和元老院有商务合作的商人们买通此处太监,得到了两个库的使用权,用来储存购买的棉花。虽然棉花此时已经全被烧光了,但得益于临清站的及时预警,商家没有人员损失。

本来,把种出的棉花直接卖掉,比起纺布再卖是不划算的,但自从澳洲人控制了瓜洲的钞关以来,因为不用缴纳以前那么多的各种规费,质优价廉的松江棉布很容易的涌进了运河沿途各地,显著的影响了棉布价格。

在澳洲人登陆江南,特别是在淮安建立据点之后,原本被摧毁的运河沿岸,主要是运河中段各处起威产业迅速恢复,除了正规的商税之外,澳洲货物在漕运某些环节的规费得到了不少减免,使得物流成本大幅度降低。

在严峻的现实面前,许多农民不得不以极低的价格忍痛卖掉棉花。当然,仁慈的元老院是不会把他们逼上死路的,只要他们愿意种植元老院重点推荐的长绒棉,就能从起威那里得到一笔年息两成的贷款,种出来的棉花还会按照保护价收购,即便到期还不上贷款,起威也会给予一定时间和额度的宽限,而不是逼着他们卖儿卖女。因为此项优惠免于破产的农民数以万计,当然,政策没有到达的地区饿蜉遍野,也是在所难免的。

放贷是砸所有人饭碗的行为,不是没人作对,最初那些人对抗得还很激烈。但元老院一开始只在一地试点,并不急于铺开摊子,对于反抗者,不忌讳采取任何手段,不论是溺水、失火、上吊还是遇贼,保证得罪元老院的人在第一时间没个好死。在鲁西南某县几家缙绅遭到灭门,连带着县衙内从县令到胥吏全部因失火而死以后,元老院才开始在邻县进行第二个试点。虽然传出过不少流言,但效果是显著的,几次试点之后,至少在鲁西南,天下太平。

漕运规费的意义也差不多,但祖宽的死和澳洲人其它的狠辣手段让包括罗教徒在内的各种潜在敌人都只能偃旗息鼓,朱大典也没有力量与之对抗。相比于放贷,漕运上的人大都很识时务,知道这些人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向澳洲人让利的态度一开始就摆得比较端正,他们争取的不过是尽量维持对其它货物的收入不要降低而已。元老院也无意和漕运牵扯太多,因此相比于放贷过程中的血雨腥风,这边基本上一团和气。

虽然在临清收购棉花的生意不是临高直接掌管(主要是还不想跟孔家等缙绅闹得太僵),作用也不大(短绒棉不能上蒸汽纺机,用水力的占用人力太多,也不经济),但给元老院敲响了警钟。现在临清站在当地已经无法立足,被迫撤到了济宁。一旦清军继续南下,可能会对南四湖一带的农村经济带来巨大的破坏,元老院在当地发展长绒棉种植的努力会遭到极大的挫折。即使这在所掌握的棉花资源中并没有多大比重,也会对元老院战无不胜的光辉形象造成损害。

不仅如此,早在发动机行动之前,元老院便已经在华北的一些战略要点有所布置,这些年随着元老院影响力的增长,在这方面的投入越发大了。此次清军进关,北直隶便有两处起威栈没能及时撤退,人员损失惨重,有一处甚至连人是死了还是被清军掳走了都不清楚。对此,元老院中要求重新评估华北战略布局的呼声日渐高涨。

后方的争论没完没了,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携带有路边炸弹等装备的陈思根小队紧急被派往济宁州,准备一旦发现清军南下,立刻对豪格进行伏击。幸好清军转头向济南府攻过去了,让很多人都松了口气。

……………………

不论是临高还是北京,没有人愿意为失败承担责任。当背锅的阴影笼罩在自己头上时,每个人都会奋起撕逼。经过漫长的拉锯,带领京营出战建奴的人选终于确定,本兵张凤翼推无可推,最终无奈当选。当他带着难兄难弟梁廷栋和宦官罗维宁出京时,两路建奴都已经南下。虽然周遇吉等将领积极求战,但张凤翼始终老成持重,再加上高起潜和关宁军见贤思齐,卢九德兵败时京营刚刚走进保定府地界,关宁军更是缩在京营后面十几里的地方。

磨蹭到中秋节时,临清已破,北方又有一队清军破边墙攻打宣化,带队的是扬古利。因杨国柱、王朴未归,虎大威、猛如虎出战不利后,诸将皆坐守而已。宣大连年被兵,粮食缺乏,今年山西又是大旱,张家口一时也筹不出太多粮食,扬古利不得不转头东进,希望能拣到一点多尔衮他们没吃完的残羹剩饭。高起潜抓住机遇,赶在其他人前面上书请缨回保北京,很快获准,在其他人的羡慕嫉妒恨中得意北返。眼见锅在背上越来越沉,张梁二人每日服药,只求不受诏狱之苦。

又过了一个月,二人脸上死气渐浓。此时济南城的战斗也进入了一个新阶段。睿亲王多尔衮也赶到了济南,豪格一改之前不温不火的作风,除了驱赶百姓在前之外,他亲自带领巴牙喇兵猛攻。两路清军并力攻城,济南的防御岌岌可危。颜继祖、倪宠、张秉文等皆登城守御,战斗十分惨烈。

“守了多久了?三个月?还是四个月?为什么还没有援兵赶到?”虽然呆在安全的城墙下面,但不时传来箭矢入木的声音,还是让山东巡抚的神经饱受折磨,现在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左布政使张秉文翻了个白眼,这还没到重阳节,也就半个多月,这位巡抚的心理承受能力怎么差到这个地步?他的三千标营现在损失总共也不到四百人,坚持下去完全不是问题,怎么能说这种泄气话?他正要斥责,倪宠先出来宽慰:“抚台勿忧,济南城有精兵两万,来犯建奴不过一万人,如何能破城?”刘泽清死后,他的兵被倪宠吞了大半,因此他手里现在也算兵强马壮。

听了这话,颜继祖心中稍定。他也不是没打过仗,但建奴给他的压力显然比贼寇大许多。为了挽回刚刚丢失的颜面,他站起来准备说几句场面话。这时城楼上一声吼:“建奴攻城了!”他腿一软,一屁股又坐回椅子上。

这时倪宠也顾不得他了,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上城头。城外黑压压一片,无数大明百姓正背负土囊向城壕冲来。城上明军用火器和弓箭向下射击,百姓们被成片射倒,但那些活着的人还在不管不顾的向前冲着,冲到壕边的人把土囊奋力投进护城河里,还有人拿着铲子在稍远处拼命铲土,准备挖开护城河。

“大炮准备!给我轰!”伴随着火炮的轰鸣声,城下的百姓再也坚持不住,纷纷转身逃跑。倪宠得意的大笑了几声,随后声音便低了下去。“为何如此不畏死?”他挠挠头盔,想不明白。

……………………

“睿亲王果然不凡。”岳托看得心服口服。

之前他和多尔衮赶到济南时,也见过了豪格的驱民攻城。一堆堆百姓在刀枪的逼迫下,乱糟糟的冲上去填壕,一遇到打击便会四处乱跑。一番折腾下来,百姓死伤狼藉,城壕却没有填掉多少,而且济南的护城河是活水,不把水引走的话填起来事倍功半,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建功。豪格也挖了水沟,但被卡在最后半里,一直没能完工。

多尔衮的做法却不一样。他把自己掳掠来的百姓按家庭分开,有子女的就用父母去填壕,有幼弟的就用兄长去,并向他们郑重承诺,只要他们完成了任务,他们的亲人就能吃饱,如果他们能活下来,也能吃上饱饭,当然,半路逃回来的不但不能吃饱,还会被斩首。西路清军一路上掳掠了十几万人,沿途折损后还剩下八万多。这些人得不到多少食物,也就是吊着命而已,吃饱对他们来说是极大的诱惑,自然效率就提高了。照这个架势,大概半个月就能填平一段城壕,直攻城墙了。

不过这么做也有个弊端,就是多尔衮的粮食消耗远大于豪格,再加上东昌府和济南府周围被豪格先过了一遍手,他盘算了一下,这么打下去自己的粮食不一定能坚持到城破。

他请出岳托去跟豪格商议粮食的事情。因为去年在杀老婆和不杀老婆上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两人话不投机,关于粮食的交流也不欢而散。按照豪格的说法,他行军的路线比多尔衮长,打临清之前的收获也不多,现在粮食也不富裕,而且他还把广平府和顺德府留给了多尔衮,已经算是很照顾西路了。现在要粮食,自己拿不出来,唯一的解决办法只有分兵去各处筹集。

之后多尔衮和豪格为如何分兵讨论了两次,最后决定,豪格的人去东三府筹粮,多尔衮的在西三府筹粮。因为登州太远,又有名将张焘镇守,豪格特意嘱咐阿尔津,不要进入登州地界,就在青州和莱州办事好了。

阿尔津带着一千八百精兵出发后不久,多尔衮也准备派人南下济宁。就在即将出发的当口,卢象升来了。清军被迫取消后续分兵计划,准备全力击破天雄军。

两军在东平县安山湖对峙,多尔衮几次试图进攻在湖南布阵的卢象升,但都没有成功。卢象升一反往日猛冲猛打的作风,守着营地绝不野战。再加上这些年安山湖日渐缩小,许多往日的湖面都变成了沼泽,清军行动不便,骑兵更是派不上用场,只能静待局势生变。

局势果然很快就变了。之前沿运河南下时,罗岱把兖州府这一带祸害得够呛,再加上今年年成不算太好,现在地方上哭穷声一片。卢象升本打算等到京营南下来个南北夹击,但根据消息,京营现在都没有继续南下的意思。搞不好建奴还能坚持,他自己就要断粮了。于是,按照君子远庖厨的精神,他让罗岱去远一些的地方筹粮,毕竟在这项技能上,天雄军不如关宁军熟练。

罗岱接了这个任务也很高兴,发财致富谁不愿意啊?不过去哪儿呢?兖州、济宁不能抢,曲阜不敢抢。滕州?峄县?那片已经抢过了。鱼台?金乡?那边都是种棉花的,民风又彪悍,最可恶的是去年鱼台县衙失火之后,到现在都没有新县令到任,想让人管管那帮刁民都找不到人。他忽然想到一个地方,峄县往东一百里的沂州还没抢过,听说那里不算穷,应该能有不错的收获,只是搬东西有点不方便。

怀着美好的期盼,罗岱带着一千关宁铁骑出发了。

庄王岳管四大家族都紧急动员起来,整顿庄丁,修复寨墙,蒸洗火炮,添置兵器,和别人签订共同防御条约。他们虽不像周围的一些中小家族那样紧张,但也不敢掉以轻心,一双双眼睛紧紧的盯着沂州城,尤其是庄家,他们离沂州城最近。

事情是前天发生的,一队关宁军来到城外要求助饷,当时州府措施得力,没有被他们冲进城里。后来许了他们一千两白银,把人打发走了。但这些人没有离开州境,只在各处抢掠,据说已经被他们破了好几处庄子。现在凡是家里有点钱财的都在找门路,庄家也把庄永龄他们送到莒县去了。

“大哥二哥,下人说官军正向咱们庄这边来了。”庄贲有些紧张,走路很急,说话更急。之前他们一直在南边,现在突然北上二十里,目的不问可知。

“寨门可关好了?”庄谦似乎还很平静。

“好了。只是……”庄贲有些担心,“云升观还有许多人,若是官兵把他们……”

“唉!”庄升叹息一声。庄谦只是摇头:“只愿……”只愿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了。

张应宸做事虽然精细,却也不免露出破绽。接触的时间长了,他身上的澳洲痕迹逐渐显露,让庄谦心中十分不安。自髡贼登陆江南起,庄谦便断了和云升观的来往,不论是慈济堂还是医药局都不参与了,还勒令子侄辈不得再去听讲道,只是因为害怕引起民乱,没有强硬的驱逐张道人。不过即使他下了这个决心,能不能办到也难说得很,因为庄中下人和女眷多有信奉云升观的,远甚于当初南无量教的渗透程度。或许能管住他们的脚,不能管住他们的心啊。

崇祯七年的下半年,不论是夏天的洪水还是冬天的大雪,庄谦都带着族人拼命救灾,力图不让张应宸得到人手。但此时的云升观已经成长为一个庞然大物了,灾民源源不断的涌向那里,庄家只分流了很小一部分。等到龙虎山张真人也跑来给张应宸捧场时,庄谦知道自己的努力彻底失败了。

这两年鲁南还算风调雨顺,民间众口一词的把功劳归于张道长,虽然有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会道门暗中使坏,但在不断扩张的云升观势力面前没有丝毫用处。随着供奉增多,明清、刘三处和罗春等人日渐发福,也就张应宸和闵展炼依旧保持原样。

刚结束了一场说法的腐道长回到后院准备休息一下,圆滚滚的刘三处便跟头把式的冲过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道长,官军……官军冲过来啦!”

“莫要惊慌。”腐道长还是一副高人模样。他也确实不用惊慌,经过扩建,现在的云升观早已不是当初的小庙了。内外两重土围子把云升观和慈济堂围得严严实实,围子上面设施齐全,所有房屋最多能住一千户人。现有年轻道生超过三百人,还从起威镖局请来一队镖师长期在观中护卫,前天晚上陈思根小队也赶到了,现在的武力顶住一千关宁军的进攻可以说绰绰有余。

和对付南无量教时一样,张道长还是准备先用高音喇叭震慑对方,再趁机狙击其首脑。没有了盆罐阵,却挖宽了壕沟,保证明军没办法第一时间攻进来。虽然有外围人员私下议论破财免灾的事情,反正一两千银子观里还是有的,但见识过道长“法术”的人都狂热的支持道长给官军一点颜色看看。

“喂,现在有个机会离开这里,你想不想干?”

“干,怎么不干。这破地方,老子一天都不想呆了。”

利用挖掘壕沟的机会,雷子鳞和王星凑在一块嘀咕着。这两人在“皈依”后一直留在云升观,不是不想走,而是没条件。两人都是有野心的,可惜不论是人手、粮食、金钱或者其它,他们拥有的资源并不能匹配他们的野心。王星本来还有几个人,可惜进了慈济堂就被打散送走了,也就他表现积极留下来进了云升观管理层。他们想过在云升观和慈济堂发展部下,但接触到的大都是腐道长的狂热粉丝,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而且因为害怕被送走,他们要积极表现,即使想拉帮结派也不能做得太明显,于是在各种失败中蹉跎了三年。不过他们始终没有放弃,直到现在,希望终于出现在眼前。

“我知道张道士把钱财放在哪里。等官军打进来,咱们把云升观卖了,就能趁乱把钱财拿到手。然后……”两人现在都是基层干部一类了,想搞出点乱子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钱财虽好,要拉人,还得粮食说话。官军打进来了,咱们两个人能弄到粮食?不丢性命就不错了。”

“那你说怎么办?”

“先要守住道观,我看问题不大,官军主要是要钱。等他们打发走了官军之后定然松懈,我们就有办法了。我有一次带人打柴时弄回来几株草,到时候把这东西洒进饭菜里。嘿嘿……”

“能行?”

“行,我现在能进伙房。等张道士他们和那伙镖师一死,慈济堂里的人都是打散了的,互相不知根底,咱们占了粮库,拉起人就能过好日子。”

两人都没把张应宸的“法力”当回事。他们亲身经历的也就一个狮子吼一样的大嗓门,估摸着也就是个戏法,别的浴雷之类都只是听说而已,并没有多少畏惧。又商量了几句,两人便分开了。

当晚,南边五里外的一个村子被官军攻破了,火焰映红了半边天。观里有些慌乱,但张应宸控制得力,没有闹出大乱子,让王星有些失望。

第二天一早,官军便到了。他们派了两个人上前喊话,要观里献上粮食酒肉和五千两银子。

张应宸很清楚,钱粮都是不能给的,给了他在元老院的地位就完蛋了。因此他直接用高音喇叭斥责关宁军御敌无方,扰民有术,要他们早做忏悔,洗心革面。这番话对两个关宁军没什么触动,但音量却把他们吓得够呛,几乎软倒下马。好一会才定住神,打马回去报告了。

罗岱在后面也听到了那个巨大的声音,心里嘀咕着莫非这道人真有法术?不过这声音大小怎么有点熟悉呢?仔细想想,似乎前年冬天在山海关也听到过类似大小的声音,当时是……对了,是澳洲人的船来的时候。

心里有了底,他把底下的将领召集起来,鼓励他们不要害怕澳洲人的戏法。但手下听说是澳洲人之后显得更害怕了,毕竟吴三桂在山海关被澳洲人活捉的情景许多人都历历在目。那小子过后快一年才被放回来,吴襄上下打点多花了好几万两银子,也没能让儿子官复原职。现在澳洲人在关宁军脑子里便是善战的代名词。

见手下这副熊样,罗岱也有些动摇,但被人一吼就退也太没有面子了,于是他带着自己的亲兵冲上去挑衅一番。澳洲快枪他也用过,知道那东西的射程,离开半里地基本不会中弹,一里地就绝对不可能打中,只要对方没有澳洲大炮,他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来回两趟,什么事也没发生,而且土墙上还不时有些骚动,和当初在山海关的髡贼不啻天壤之别,罗岱心中大定。“乌合之众。”他啐了一口。不知道是哪里钻出来的野道人,学了一手澳洲戏法就敢出来招摇撞骗。

拨转马头,他向后面的家丁发令,要他们给澳洲快枪装弹。这次要贴近射击,让墙上的人知道自己也是有澳洲家伙的。他正想着,忽然背后的道士大喝一声,说的什么罗岱没有听清,但胸口突然向上拱起,接着便是各种东西喷了出来。他一头栽下马背,再不动弹。

罗岱一死,他人再不敢停留。腐道长命令开门追击,镖师们追出数里,明军丢盔弃甲,狼狈不堪。但因为受道长嘱咐,镖师不敢追太远,便只把丢弃的财物和军械搬回去了事。

当天下午,张应宸正在看列出的缴获单子,忽然得报,庄贲庄老爷来访。此事并不出意料,一个关宁军副总兵死在大店附近,没有人可以捂得住。一旦被有心人翻出庄谦是“阉党余孽”的旧事,立时便是滔天大祸。就算他们说是自己所为,也不能摘得干净,庄家和张道士的牵扯太多了。现在正是把庄家绑上元老院战车的时候。腐道长略一沉吟,便让明清赶紧把人请进来。

云升观的厨房里正忙得热火朝天。张真人和庄三老爷谈完事情已经天黑了,两人似乎谈得不错,张真人还留庄三老爷吃饭。厨房里便打起精神整治宴席。

现在是展示实力的时候,虽然平时观中吃用都尽量简朴,但为了增强庄家的信心,一顿丰盛的宴席还是必要的。张真人特别关照,要按照最高标准来做。现在大厨忙得脚不沾地,跟谁说话都带着三分火气。

王星挑着柴火进了厨房,大厨正看人不顺眼呢,冲他吼道:“今天怎么这么晚?再不来灶全冷了!”王星忙赔不是:“对不住了,今天人手不够,打柴的人后晌午才出去,刚回来。这不,我赶着给您送来了,都是上好的果木柴。”

放下柴,大厨又叫了:“老王你去给我把那几个小兔崽子叫回来,上菜的动作也太慢了!这都摆了好几盘了。”王星应了一声,作势出门,见厨子们都忙得昏天黑地,没人注意自己,便偷偷摸了一把粉末撒进菜里。

刚出门,王星正要去叫人,便觉得头上被重重打了一下,接着什么都不知道了。等他醒来时,已经在一间破旧的土屋里了。

屋子里没有门和窗户,散发着一股霉味,除了他以外没有一个人。他打了个冷战,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突然,屋顶上开了一个洞,一个短头发的脑袋伸了进来,见他醒了,便扑通一声跳下来。王星想逃,但手脚都被绑住了,没法跑,只是像蛆一样拱着。那人走到他身边蹲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雷子鳞在慈济堂门内已经呆了半个时辰了。按照之前商量好的,等云升观里一乱,他就要鼓动难民杀死守卫,冲击粮仓。在皈依时他的独门暗器并没有被发现,即使其他人手无寸铁,他也有信心独自解决七八个人。但现在左等右等不见云升观有什么异状,也不见王星来通消息。不能再等了,王星八成失了手,要赶紧逃走。正在他偷眼看前面那两个守卫时,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你在这里做什么?”

雷子鳞一惊,回头一看,原来是张道士的首徒明清,后面稍远处还站着两个小道士。他赶紧回话:“小的今天该着上夜,在等甲三小队回来。他们被真人叫去做事了。”

“甲三小队已经收工回来一刻钟了,还是我开的验收条。你怎么会不知道?……唔!”明清刚发觉不对,便感觉什么东西插在喉咙上,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接着他便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意识即将沉入黑暗之际,耳边传来那人焦急的声音:“道长,道长你怎么啦?两位快来看看……”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干掉了三个道士,雷子鳞拔腿向大门冲去。守卫已经反应过来了,但一丛钢针逼得他们闪身躲避。瞬息之间突破了大门,雷子鳞直向外面的土围子跑去。围子上人不多,只要跑出去就能逃出生天。

就在接近土围时,他的右膝忽然受到巨大的冲击,整个小腿飞了出去。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便一头撞上土围子,什么都不知道了。

罗岱死了,死在沂州一个妖道手里,关宁军筹到的钱财粮食也被妖道抢去一大半。这个噩耗让卢象升一时摸不着头脑,哪个道士如此大胆?莫非是白莲教余孽?然而大敌当前,他没工夫去收拾那些人,山东巡抚等人又被围在济南城,只得向兖州府通个消息,并向崇祯皇帝上奏。

卢象升最担心的,是建奴得讯后趁自己军心不稳,前后包抄。北边明军因为张凤翼梁廷栋的死而乱作一团,根本帮不上忙。但马上撤退也不容易。虽然有运河帮助,可现在水枯,行船必须拉纤,一旦撤退时被建奴攻打,很容易全军崩溃。为保证安全,他派出几乎所有塘马,把侦查半径扩大到四十里,全力侦查建奴的动向。得到的结果让卢象升非常意外:建奴竟然也在准备撤退。

……………………

在罗岱毙命的十天之前,阿尔津带领着八百精锐回到莱州和登州的边界。

风已经很凉了,虽然不像大清的北风如刀似剑,但也足够让人感到寒意,阿尔津的心也是拔凉拔凉的。事情怎么会搞成这样?

莱州军民的抵抗力度超乎想象,和青州完全是一个天一个地,莱州城攻不下就不说了,那个吕家寨,没见有多好的武器盔甲,偏偏能让他连攻三日不下。后来甚至从招远县来了援军,让他不得不撤围。死伤三十多人却什么也没有得到,士气大损,阿尔津气不过,把分散在莱州的清兵全集中起来,准备找回场子。没想到招远那边呼啦一下子又来了五百多人,挨着吕家寨立营,结果打了两天又是徒劳无功。

审问了一个抓到的探子后,阿尔津终于弄清了敌人的来历。并不是他以为的张焘的军队,而是一个姓鹿或者姓陆或者姓路的庄主的庄丁。那个庄主在招远有好些寨子,庄丁两千多人。莱州东部也有人唯他的马首是瞻。

一番思考之后阿尔津做出决定,他准备带人进攻招远,只要能逼迫那些庄丁出来野战就行了。或许守寨时他们有些战斗力,但野战绝对不可能是清军的对手。至于不要进入登州的嘱咐,阿尔津把它理解为对张焘表示友好的姿态,毕竟这几年皇太极对登州明军的拉拢一直没断过。

可是和那个庄主一打,他就发现情况不对劲。他带领的一千二百人里有两成配有澳洲快枪,和去吕家寨的庄丁差不多。但这里碰到的庄丁几乎人人都有,打得还特别准,一个照面就带走了他们一百多条性命。

他重整队伍,又打了两次,但对方一次比一次强,不但火枪犀利,连炮也拿出来了。有一次开花炮弹还差点夺走了他的性命。这尼玛还是庄丁吗?而且这些人每次都是守在坡上放枪,他干着急却冲不上去。

不能再打了,他收拾人马回头往西走。所谓的庄丁肯定都是澳洲人的精锐,自己一时不察,吃了大亏,现在最重要的是离开这该死的丘陵地带,把消息带回去,澳洲人枪炮再厉害,也不可能顶得住豪格的全力一击。

不管回去会受到怎样的惩处,至少现在安全了,来到了平原地带,离招远越来越远,阿尔津的心情也越来越放松。澳洲人不敢追的,他们也就是守在山头上开枪放炮而已。

突然,前面响起了枪声,探马回报前路遇敌,他急忙整队前进。大约走了七八里,灰色的身影如墙一样出现在远处。一杆大旗上,斗大的“朱”字正迎风飘扬。

“果然是澳洲人,阴魂不散。”阿尔津喃喃自语,嘴角却微微向上翘起。

澳洲人太小看人了,他们以为可以捏软柿子,但大清巴牙喇不是明军那些窝囊废,怎么可能输一次就趴下?在山地上打不过,他认了,但平地野战没有人能胜过大清!

“换马!”一声令下,八百多巴牙喇都跨上了他们最好的战马,按照预先布置的战术开始奔驰。虽然在之前的战斗中损失惨重,但经过阿尔津的鼓舞和一顿丰盛的美餐,这些大清的精锐战士已经重新焕发了斗志。左右两边各有三百人准备包抄,阿尔津自己则带领中军在四里外的一处高地等待时机。

在丘陵地形,骑兵能跑的地方少,大炮很容易封锁道路,平原可就不一样了。松散的队形能让大炮发挥不出最大的杀伤效果,骑兵的佯动也能打乱火枪的射击节奏,为了不影响马速,他特意命令人马皆不着甲。虽然澳洲人的阵型看着很严整,但只要包抄到他们后方,肯定会混乱起来。

不出所料,看见有被包围的迹象,澳洲军队立刻向两翼展开,中路只留下单薄的队列和三个放在马车上的木箱。

“了不起!”阿尔津手持澳洲望远镜,衷心的发出赞叹。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的军队变换阵型做不到如此的快和整齐。不过这没有用,因为很快他们就要被打垮了。

地形很平整,探马说没有洒铁蒺藜,拒马也摆得很稀疏,正适合骑兵冲击。左右两翼并不接近澳洲兵,保持着一里的距离快速横向拉开,步兵跑得再快,也只有两条腿,总能绕过去的。

敌阵后升起烟雾,接着是炮声响起,左翼有些小混乱,但很快就止住了,右翼则几乎没有受到影响。见识过了澳洲大炮之后,清军也汲取了教训。澳洲人打炮打得准,他们就通过快速移动和不断变向来保护自己。这轮炮击只造成了总共不到三十个人的损失,并没有改变形势。

看到无法阻止两翼的包抄,澳洲人的阵型又是一变,两翼不再伸展,而是转向结阵,中路三个木箱中的两个也被拉到两边加强防御。

见敌军中路空虚,阿尔津理所当然的带着中军突了上去。突击分成两波,第一波吸引澳洲人的火力,并在五十步左右的地方分开,而第二拨直接冲入敌阵中心,他就在第二波的最前头。澳洲人再厉害也不可能把子弹打到一里之外,只要早点引得他们开火,接下来就势如破竹了。

捱过两轮炮火,第一波在一里外开始加速,马尾巴上绑的树枝让灰尘扬起老高。冲到距敌阵半里地时枪响了,声音很稀疏,听起来也没打中几个。阿尔津心中一喜,澳洲人军心已乱!很快,又一阵枪响,这次的开火更加混乱,胜利就在眼前!一阵爆炸声突然响起,前队一片混乱,纷纷落马。但两波骑兵之间足有四十步的距离让他轻松的绕过倒地的马匹。冲出飞扬的尘土,阿尔津发现敌人的队形乱了,还可以看见枪尖的刺刀在大幅度晃动,他狠狠的给马一鞭子,大吼着冲刺,只要冲过拒马,就能像尖刀一样插入敌人腹心。

天旋地转。

等阿尔津从地上爬起来时,头盔和马刀都不知掉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发现自己摔在拒马旁边,周围没有一匹能站立的马,只有远处有些清兵正在打马逃离,他的爱马躺在后面三步之外挣扎不起,马脚边还有一根又细又长的灰东西,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绊马索?”他摔得晕晕乎乎的脑子里终于闪过了这个念头,接着便是难以置信。那种混乱的状态,竟然是为了引诱自己冲锋的骗着?木头盒子发出轰鸣,子弹终止了他的思考。

朱鸣夏手心里都是汗。开始的情况还好,但发出变阵指令时可能是过于紧张,号手把号吹错了,变阵中出现了混乱和脱节,他不得不从中路调动人手去加强防御。结果中路也出现了一点混乱,在清军骑兵的冲击下这点混乱被迅速扩大,几乎不可收拾。幸好钢丝和炮兵都比较给力,才没有遭受损失。这还是在预设战场进行的战斗,要是遭遇战打成这样,恐怕就是一场惨败了。看来,疫病后新扩编的元老院山东派遣军还要努力提高战斗素质,自己还有很多功课要做。

不管怎样,战斗总是打赢了,朱鸣夏的心里也稍微放松了些。“骑兵出击,追剿残敌!”有些问题等到回去再开会总结吧。

欢呼声响彻云霄。

堆积在招远最大庄园内晒场上的旗帜、刀剑和盔甲都在向人们宣布:他们最为惧怕的鞑子,已经被元老院打败了!

当得知朱将军(虽然军衔是少校,但居民们私下还是管朱鸣夏叫朱将军)要带兵讨伐建奴时,庄园里的居民们都懵了,特别是有孩子在护庄队(正式名称是元老院山东派遣军或者京东东路派遣军)的。这些年大明官军和建奴打一场败一场,丧师失地,连皇城都被围过,在百姓看来,建奴是最可怕的敌人。现在自己的亲人居然要去和这样的妖魔鬼怪打仗?一时间人心惶惶,有点关系的都在想法子把孩子从护庄队里弄出来,至少请当官的能看顾一下孩子,别让他们在前面冲锋陷阵。

但几乎没有给他们什么时间,护庄队便出征了。和征讨山贼时不同,为了避免影响士气,他们能参与的一切送行和出征仪式都取消了。三天之后,还在担惊受怕中的他们就得到了大胜的消息。又过了三天,他们的孩子便回来了。

消灭建奴六百多人,自身伤亡不足两百,这是一个骄人的战绩。更让他们安心的是,伤亡中的绝大部分是收编的山贼,护庄队的损失微乎其微。这让他们迎接凯旋的欢呼声更加发自内心。

鹿文渊也很兴奋。闹鼠疫时,他通过送医送药在登莱两州争取了一部分人心,但因为元老院把工作重心放在稳固珠三角和攻打马尼拉上,没有支持他的武力扩张计划,使他的努力最终没有形成预期的影响力。现在不同了,这次大胜极大的震慑了莱州的缙绅,已经有掖县等地甚至更远处的人专程来向他致意了。可以预见,随着乱世程度的加深,展现出强大武力的招远一定会得到更多的支持。

……………………

豪格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七百精锐覆灭,阿尔津战死,这个结果一定会让他遭到处罚的。哪怕他父亲不愿意重罚,代善等旗主们也不会善罢甘休。为了尽力弥补可能对自己未来造成的不利影响,豪格决意从东平撤军,进军莱州,把这个污点抹掉。

多尔衮同意撤军,现在和卢象升继续相持下去也没有什么用处,谁也奈何不了谁,不如做该做的事情。但他不同意进攻招远,因为济南没有攻破,此时全军进入东三府是自寻死路。经过几次努力,他终于说服了豪格,先继续攻打济南。现在留在那里围城的图赖,因为兵力不足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展开大的攻势了。

以多尔衮的想法,那个庄主很可能是澳洲人,不然就是跟澳洲人有密切关系,或许以后对自己能有用,没有必要把关系闹僵。当然传说中的澳洲绊马索一定要想办法弄清楚,这次有豪格在,皇太极应该不会做得太过份,下次就难说了。

以一场失败结束远征同样有损于他的名声,依靠围点打援或许能带来一场胜利。要是卢象升能追上来就好了,不解决这个对手,想攻下济南实在太难。

“号外!号外!元老院山东派遣军在登州大破建奴,俘斩上千!”松江城里的报童满大街嚷嚷。

董白跟着周丹在街上买胭脂水粉。农场里给女工们发的东西很多,吃的穿的用的都有,卫生棉条也有(董白最近刚开始用这个),就是没有化妆品。最近农场事情不多,大家想搞点活动热闹热闹,要买些东西,任洁便把周丹派出来办事。周丹觉得上妆敷粉这事自己实在不懂,就把董白抓出来帮忙,这个绣庄小姐怎么着也比自己有经验。果然,董白兴致勃勃的跟她说起如何淘澄胭脂,跟农庄里那个郁郁寡欢的样儿完全不一样。

正说得热闹,报童吆喝着从身边走过,周丹的注意力马上就被带走了。她回身一把揪住报童的衣领,从他手上抽出一份报纸递给董白:“念!”

董白傻傻的看着眼前的报纸,以及那个被衣领勒住脖子,看着快要哭出来的报童:“……警察会来抓你的。”

“啊?”周丹这才明白过来,从兜里掏出两张一角的票子,往报童脑袋上一拍,“没事了,念吧。”

忍受着周围人投来的异样眼光,董白拿起报纸念起来。大段文章让周丹听得直翻白眼,她忍不住说道:“别净念那些没用的,你就念那些建奴现在在哪儿,还有多少人就行了。”

“呃,现在……在济南,报纸上说得不清楚,大约还有一万人吧。”

“什么?还有一万?还要再这么杀十次才杀得完……喂,报纸上没说让松江的伏波军北上吧?”

“我找找……没有。山东派遣军的驻地是招远,把建奴打跑应该就没事了。报纸上还说,清军受此重创,应该会很快撤出关外,不会南下的。而且前段时间报纸上不是说了吗?大明皇帝的老师被建奴用马拖死了,皇帝肯定要派官……明军报仇的。丹丹姐你跟姐夫可以放心厮守啦。”

“切,谁跟他厮守……一个月也就见上一两回。小妹子你以后可不能找当兵的,太……”

“太什么?”

“什么都没有!就你嘴快,死妮子。”

“啊!丹丹姐你饶了我吧!”

两人闹了一回,董白到底不太习惯这种大庭广众下的玩闹,便止住了。两人继续买东西。她们背后一间茶铺里,有人轻轻的哼了一声。

“全无廉耻,若是真被髡贼得了天下,这世风还不知会堕落成什么样子。”瞿式耜痛心疾首,仿佛看到神州陆沉的景象,回过头他对身前的人说道,“那件事,能做成吗,魏公子?”

瞿式耜是和他的老师钱谦益一起到松江来避难的。本来去年已经无事了,但三个月前的一桩风波让温体仁又找到了出手的机会。

由于张凤翼等人全无战意,关宁军又闹饷不肯战,眼看着临清遭殃,运河停摆,崇祯皇帝病急乱投医,派人找澳洲人的德隆要求贷款。

问题是澳洲人不是傻子,贷款两百万两,以明朝的财政状况根本不可能还得上,便一口拒绝了。温体仁想了许多办法,最后用盐税作担保打动了澳洲人。

明末正常年份能收上来的盐税一年大概两百多万两,今年因为建奴肆虐,长芦盐场的税入眼看着要黄,虽然两浙和山东的盐场有所恢复,但估总共计也就收个一百来万。而要抵押给澳洲人的不过是广东一带的海盐税入,五年一共也就一百五六十万两而已,而且这些钱没多少会到皇帝手里,以此贷到手两百万两救急银子在崇祯皇帝看来算是相当不错的结果了。而在元老院看来,这个条件最大的好处是工业化生产的大量食盐能名正言顺的打入江南市场,不必因为私盐的名头和跨区域卖盐而被本地盐商剥一层皮。现在元老院已经在台南开辟了新盐场,产量日增,要是还被那帮淮盐贩子雁过拔毛可就太让人不舒服了。

临高盐的质优价廉在盐商中很有名气,往年广州潮州商人偷偷摸摸卖私盐时便有大盐商买来充作解盐卖,是条好生发的路子。不过在澳洲人登陆江南后这路子断了一半,因为他们自己也卖盐了,幸好扬州几大盐商还能联合起来卡松江盐的脖子,多少能分润些好处。但要是松江盐成了官盐,还有澳洲枪炮保驾,大家就都可以上吊了,海州到如皋的盐场可就在澳洲人眼皮子底下呢。

因此温体仁刚跟澳洲人谈拢,事情就被捅了出来。一时群情激愤,御史们义正辞严的拿弹章往奸相头上砸,把温体仁骂得狗血淋头。国子监还有人组织起来堵了北京德隆的门,要不是去年以来元老院对北京站的安保工作进行了极大的加强,指不定乌开地会落到什么下场。

但温首辅也不是好惹的,首先是严厉制止了京师国子监里太学生的骚动,虽然德隆还是没法把银子放给崇祯,但毕竟不再被围堵了。接下来他又利用早就挖好的坑进行反击,文震孟和何吾驺不出意外的掉进了坑里。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盐商是这样,穷疯了的崇祯皇帝也是这样,直接把两人罢官赶出京城。钱士升也因为对骆养性指手画脚而丢了官——那个锦衣卫按皇帝的指示给被围困的德隆送去了粮食和蔬菜。之后温体仁更是乘胜追击,企图将钱谦益也一并解决掉,听到风声的钱牧斋赶紧带着瞿式耜躲到澳洲人的地盘上避难去了。

虽然吃穿不缺,特别是吃得比家里还好些,但心里憋屈啊。两人觉得这么下去不行,得反击。许誉卿是导火索,但不是文震孟等罢官的真正原因,要从盐税上下手才是真正的反击。于是他们就把魏学濂叫来松江嘱咐一番。

钱谦益他们打算让魏学濂在南京等地散布消息,主要意思是奸相要把盐税卖给髡贼,髡贼为了把银子赚回来必定横征暴敛,今后大家就都吃不起盐了。这话能让百姓同仇敌忾,也能激励南京国子监那些心怀天下的太学生们,让他们狠狠冲击一次髡贼。

魏学濂是嘉善魏家的幸存者,和髡贼有灭门之仇的他做事非常可靠,这样的人钱谦益手里还有好几个。随着髡贼在松江府逐渐扎根,缙绅大户中有不少人都发生了动摇,可以完全信任的人越来越少,但有深仇大恨的人不会动摇,他们是钱谦益对抗髡贼的主要力量。

“还有,这几个人心向髡贼,你们锄奸队要找机会警告他们一下,回头是岸。”瞿式耜递给他一张小纸条,魏学濂扫了一眼便收了起来。

“我知道你恨髡贼,但在松江这里你千万不要做出什么事来。在你之前已经有三个人因此被害,千万小心。”瞿式耜已经被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整怕了,虽然魏学濂还算老成,但也不免多嘱咐几句。

和只动口不动手的老师比起来,瞿式耜是个实干派。当知道盐税这件事时,他就立刻行动起来。为了两百万两银子就把国之命门拱手相让,怎么看也不像当初那个智除阉党的明君。再想想这些年对农户的横征暴敛,还有放纵髡贼开矿、经商、放债,哪一件不是动摇国本的大事?皇帝眼看着就要……不,是已经走上歧路了,必须要让他回到正道上。他在南京点的这把火,将照亮皇帝回到正道的路。

打发走了魏学濂,瞿式耜并没有忙着起身,默默的坐着继续喝茶,一边也想些事情。自从回到常熟之后,喝得最多的是酒,但手里的黎母山乌龙茶喝起来也不错。说起来,这两年登州的髡贼大家都心知肚明,但都没有点破,现在看髡贼的架势,显然是要把登州的事情摆上明面了。他们打算做什么呢?这两三年看他们的行事,对开疆拓土、掠夺财物似乎并不太热衷,却对人口、矿产之类非常看重,那个鹿庄主在山东这么些年也只是守着招远那个穷地方不挪窝。莫非是招远有什么重要的矿产,他们要趁机塞给皇帝一点小钱,把矿产过个明路?

还有那个张焘,皇帝这两年几次试图把他调离登州,但都被他推脱了。这人似乎认定离开登州就会被捕拿,因此不管谁劝都不挪窝。瞿式耜用教友和孙元化故交的身份劝过一次,也没有用。但这样拖下去对朝廷会非常不利,登州明军不但不能杀敌报国,反而还会牵制其他明军。这次建奴在北直隶如入无人之境,也有山东兵力不敢动用的原因。瞿式耜并不相信张焘会跟澳洲人一条心,毕竟作为教友,对孙元化和他身边的人还是有些了解的。或许可以找找孟神父,看看能不能请他们的人出面活动一下,让事情能有些转机。

在松江被元老院占据之后,耶稣会曾经试图借机扩大在当地的影响力,毕竟他们早就打下了基础,并非如临高那样完全依赖澳洲人。但等他们的人赶到松江之后才发现,他们打下的基础已经所剩不多了。元老院消灭松江缙绅时把那些主的羔羊也做了烤全羊,仅存的几个生活在上海县,并已经接受了临高教会的管理。见没有机会,耶稣会放弃了争夺教权的想法,老老实实的按照元老院的安排进行教务活动。

转头到了崇祯八年,多明我会的黎玉范教士等人来到松江。他们并不打算跟耶稣会抢生意,只是计划在松江府和苏州府的边缘地带发展出一片属于多明我会的教区。但这一企图被元老院宗教事务办公室阻止了,何影非常强硬的表示,中国大陆上任何传教活动都必须得到元老院的批准,严禁非法传教。黎玉范悻悻返回福建,并把他们在松江的见闻向马尼拉进行了汇报,特别指出在澳洲人辖地的教徒并不禁止迷信活动,比如祭祖和祭拜孔子等,反倒是教士对妇女洗礼时涂口水的行为被澳洲人严格禁止。另外他们还攻击了耶稣会近乎无原则的妥协行为,并希望多明我会向罗马教廷报告情况。

作为主的看守犬,多明我会的教士们在扑灭异端上是很积极的,但他们显然低估了澳洲人的能力和野心。他们的信件在福建海面遭到了伏波军海军的查扣,之后元老院以此为由登陆福安,将多明我会传教士全部逮捕并押回临高,方济格会的传教士也被临时带回临高控制起来。

因为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过于机械,抓捕人员漏过了方济格会的传教士中国人罗文藻。罗文藻赶赴马尼拉通报情况,引起轩然大波。黑尔试图降低舆论热度,但毫无成效。马尼拉的多明我会一边联系耶稣会的龙华民、艾儒略和陆若华等人试图营救黎玉范他们,一边紧急向罗马教廷报告临高教会的种种异端行为。

由于兰度装逼失败导致的情报延误,临高得知多明我会的作为时已经到了崇祯九年。在杜雯、平秋盛等元老的大力推动下,元老院出动了一半海军和三分之一的陆军攻打马尼拉,从生物层面毁灭了马尼拉多明我会,并宣布永久取消多明我会在元老院势力范围内合法传教的资格。考虑到罗马教廷可能的态度,元老院还加强了对所有天主教场所和人员的监控。

瞿式耜来到松江后,平时尽量不去教堂。现在在两个髡贼士兵的目光下走进教堂时,心里还有些不自在。以这些髡贼的张狂,即使上帝来到他们的地盘也会被要求要遵守澳宋法律,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

孟儒望对现在的状况不太满意。他在澳门听说耶稣会的传教工作取得了很大进展,也看过了陆若华神父通信集,一直希望做出同样的成绩。本以为在松江这个牧区能扩大主的羊群,但来此一年多,他几乎什么大事都没办成。

按照元老院的规定,他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印刷和散布文章,也不能在除了教堂和几个很有限的场所以外的地方谈论主的福音。这让他觉得很憋屈,这种感觉在读通信集时完全体会不出来,陆若华在野人区的传教可没受到那么多限制。另外,在多明我会的事情发生之后,他的教堂门口也多了两个站岗的伏波军士兵,这吓跑了许多往日来教堂领圣餐的人。

虽然对多明我会完全看不出策略的传教方式并不认可,但看着信仰天主的人被一群无神论者杀害或驱逐仍然让他兔死狐悲,若是因为某种做法让他们感觉被冒犯,自己会不会也遭到多明我会教士那样的处置?这些渎神者对主的信徒完全没有敬意,神圣的宗教仪式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出戏剧而已,而他们看那些羔羊的目光则充满了怜悯和鄙视,就像是看上当受骗的可怜虫。孟儒望并不反对耶稣会富有妥协精神的传教方式,但他认为取悦澳洲人的做法有些难以预料的危险,他们在教义和译名上的做法已经让教廷某些上层人物觉得难以接受。而且要取悦这些富有才华的人也正变得困难。他们在音乐和美术上已经培养出了相当充足的人才,有些甚至比耶稣会能拿出手的人更出色。

就在昨天,净化营那里又来了一群山东难民,他按照往常的做法去抓异端或者异教徒传教,但一番调查之后发现,这些人竟然几乎全部是信奉新道教的。他不愿放弃,努力争取传教的机会,却被宗教事务官员警告说不得进行宗教迫害。

虽然,这种种烦恼相比于传播主的福音这个伟业来说微不足道,但也很影响心情。正在苦闷时,瞿式耜来了。这人以前他见过几面,虽然受过洗,却只到他的教堂来过一回。做过祈祷,奉献了一点钱之后,他突然要求忏悔,孟儒望便把他带进忏悔室,但他说出的内容却让神父大吃一惊。

“多默,你说主的光辉即将在中国熄灭,为什么?”

“这事您应该看得比我清楚,神父。澳洲人在中国大陆的扩张速度很快,昨天他们刚刚在山东击败了北方的建奴,就是你们说的鞑靼人。”

“您说的没错,但对我们来说,这不是更好吗?澳洲人扩张到哪里,我们的教堂就能建到哪里。越来越多的人能沐浴到主的光辉。”

“呵呵,有些事您肯定比我更清楚。多明我会的事情我是听阳玛诺神父说的,我和他有着真挚的友谊。他说澳洲人都是凶残的无神论者,他们只是利用你们。你们只能向那些做苦役的人传教,元老院的干部有人投入主的怀抱吗?更不用说某个无神论者试图把自己打扮成大天使。”

“玛利亚是主的信徒。”

“但她嫁给那个无神论者之后一次也没有到过教堂,妈祖庙倒是去过几次。请不要奇怪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多,这也是阳玛诺神父告诉我的。”

“他们只是在利用你们,等到他们征服了大明,就会对你们下手。你不会认为那群无神论者能真的信奉主吧?他们会提出更多更过份的要求,只要你们不能答应,就会遭到和多明我会同样的待遇。甚至你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他们觉得教堂太多了,一样会下手。就像唐武宗对佛教徒做的那样。”

孟儒望保持着沉默,忏悔室里只有瞿式耜低沉的声音响起。

“或许你觉得我在危言耸听,但请仔细想想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并不是理想的支持者,除非你们能接受他们成为上帝的代言人。你们需要一个真正相信主的有势力的人的提供安全保障,这样信仰才不会被那群人玷污。”

孟儒望冷冷的开口了:“请恕我直言,在中国,你说的这种支持者应该非常少,至少在我们的视野中还不存在。”

“不,这种人是存在的,张焘张将军便是一个合适的人选。或许您听说他得到了澳洲人的许多支持,但请相信,他的心中仍然效忠大明皇帝。而且他对主非常虔诚,没有什么杂念。只要耶稣会能去登州重新开办教堂,我相信他会非常高兴的。”

孟儒望的声音变了:“多默,很高兴你愿意跟我说这些。但你对澳洲人的看法显然有些偏颇,你的判断来自于你想象。如果你和澳洲人有交流,你会发现他们是一群非常真诚的人,比大明官员更加随和。我们和澳洲人有分歧,但我们能坦率的面对,我相信事情不会发展到你说的那种程度。多默,我真诚的希望你多听听主的声音,他能让你的灵魂更加高尚。”

送走了失望了瞿式耜,孟儒望神父轻轻的擦去了额头的汗水。这个人实在太不谨慎了,澳洲人对松江和登州的控制程度远远超越了他的认知。另外,虽然他说的有些话有道理,但耶稣会并不把澳洲人视为最大的阻碍,儒家对中国社会严密的控制才是传教路上的头号大敌。在击败这一世俗体系,至少是推翻其地位之前,耶稣会不会对澳洲元老院采取任何明显的敌对行动。

不过要说耶稣会什么防范措施都不做也不对。就孟儒望了解的情况,北京那边的传教士们对引导崇祯皇帝改变信仰做了许多工作,而且龙华民那里似乎取得了一定的进展。本来这个皇帝是道教的信徒,但可能是这些年失败和不顺的次数太多,让他对道教的信心产生了动摇。要是能让他投入主的怀抱就太美妙了,至少这个皇帝会比一个傀儡将军管用得多。

至于现阶段澳洲人可能的阻碍,耶稣会多数人并不是太担心。以临高为例,澳洲人治下并不像传统儒家社会那样保守和封闭,而且对各种宗教都很宽容,最难得的是澳洲人法治观念极重,不像明朝的官员随时会变脸。这些都保证了传教活动能在一个基本的框架下进行,也保证了一个基本的信徒数量。虽然面对来自上层的恶意时,这个框架基本起不到保护作用,但这些上层并没有形成一个强有力的信仰和社会价值体系,这种恶意也就不容易形成大范围的社会压力。这一点和明朝以及近东中东有很大不同。

取出一张白纸铺好,又拿出一支澳洲钢笔,孟神父排除杂念,开始构思给澳洲人的报告。像瞿式耜这种有前科的危险人物,凡是和他接触过的部门机构的负责人都必须向警察局进行报告。

南京,秦淮河附近一间不起眼的小酒垆里,一个小姑娘斜靠在桌子上,手边还有一个漂亮的玻璃杯。

“嘭!”玻璃杯重重的砸在桌面上,旁边的小二心疼的歪了歪嘴,那可是上好的澳洲水晶玻璃杯,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的。接过来一看,幸好杯底够厚,没破。

“再……来一杯澳……澳洲鸡尾酒!”虽然嘴巴已经不利索了,但这个小姑娘还在大声要酒。小二应了一声便去倒酒,她身边的另一个小姑娘连忙拦住小二,然后焦急的回头说道:“姐姐,不能再喝了!”

“要你管!”那个姐姐很不耐烦的对妹妹说,一边催促小二赶紧倒酒。这时一个掌柜模样的人从后面走过来,对姐姐说:“时候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晚上还有任务呢。”他把“任务”两个字说得很重。那个姐姐本来把眼一瞪就要发作,听见“任务”后便又低下头去,轻笑一声:“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把上门的客人往外赶。难怪这小店怎么都做不大,可惜了你的酒。”

掌柜只是摇摇头,并没有打算说什么,倒是那个妹妹显得很害怕,连连摇晃姐姐的手,要她赶紧离开。

看着妹妹吃力的搀扶着姐姐,一步三晃的向后门走去,掌柜冲后门努努嘴,便有两个丫鬟模样的人赶上来服侍着两人离开。

等人都走了,掌柜对小二吩咐道:“这几天咱们就不下板了,把蓝色的牌子挂出去。大家都不要出门。我估摸着,他们就快要动手了。”

“卞家姐妹那里怎么办?”小二问道。

“这不是你该问的。”掌柜毫不留情。

“我就觉得吧,这俩人不靠谱,尤其是那个姐姐。”

“她们再不靠谱也比你强!”

……………………

回到住处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对她们这个职业的人来说已经快到准备工作的时间了,但卞赛却在准备睡觉。

“真弄不懂你为啥这么爱喝酒。”卞敏坐在床边,气鼓鼓的看着姐姐,“还大清早就跑去喝。别拿任务说事,明明可以在船上接头的。”

“快去一边歪着,别在这儿嚼蛆。”卞赛一点也没有跟妹妹好好交流感情的想法,翻过身就发出呼噜声。

“唉,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卞敏一边想一边无奈的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自从姐姐有一天在赌场输光银子还欠了一大笔债,她们的生活就完全变了样。不但鸨母换了,船换了,贴身丫鬟换了,连生活规律也变了。她们每天接完客都要把情况告诉丫鬟或者其他人,有特别的事情发生了还要额外报告。卞敏感觉自己扮演的有点像厂卫探子那样的角色,当然,是澳洲人的探子。对这种人卞敏本来非常厌恶,可自己却偏偏成了这种人,甚至更糟糕,因为上司不是朝廷,而是反贼。父亲以前可是朝廷的官,自己从了贼,死了都没面目见父亲啊。

和她的度日如年不同,她的姐姐卞赛却似乎很愿意做这种事。不但有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就要报告,还到处凑热闹,有时又跑到妹妹这里刨根问底,那样子让卞敏觉得她简直是天生的六扇门。

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卞赛就起身了。今晚要参加一个诗会,是由复社一个大佬举办的,会有不少文士捧场,她的诗不算出色,但字写得很好,可以把诗作誊写出来。今年上半年这类活动是很多的,建奴入侵之后就更多了,但十月后却突然减少,因此这次诗会可能意味着会有重要的事情发生。

天色渐暗,两姐妹便离开花船,赶去诗会场地,那是离秦淮河不太远的一处园子。以前这类诗会要么在秦淮河上,要么在莫愁湖,莫愁湖上的小楼非常雅致,不论文人还是名妓都喜欢去。虽然是冬天,但小楼里一点也不冷,还能看雪景。这个场地安排有些奇怪。

因为她们虽然小有名气,到底入行时间太短,也不是头牌名妓,故不能入得主楼,也不能摆架子来得太晚,只得早些来到,在一个副楼的偏厅里慢慢等着诗会开始。此时厅里只来了十几个人,正按身份相互致意。

听言语,看穿着,这厅里应该多是大商号的掌柜或者一般商人之类,恐怕文才出众者不会多。卞敏暗暗失望,今晚大概不会有机会写下那些拔尖的诗作了,卞赛却支棱着耳朵细听那些人的话语。

有一人说道:“这位……乃是黟县张……,……张大隆剪刀铺可是享誉徽州,……因地方不靖,盗匪横行,此次受邀来南京……”

又一人说道:“我听闻杭州“不系园”的汪先生亦前来南京。此番定能……”后半截声音转细,几乎听不见了。

没有听见什么特别有分量的消息,这些人似乎都是徽商,但都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那个开剪刀铺的为什么会在这里?看他的衣着谈吐都和其他人差得远。卞赛正在沉思,忽然瞥见角落里有个年方弱冠的男子,看衣着和那个卖剪刀的差不多。她眼珠一转,装作不经意的向那边走去。

张小泉是跟着父亲张思家来见世面的,他以前一直跟随父亲学习铁匠手艺,从未涉足过这类场所,以他父亲的地位、财力,也断无可能涉足。此次他父亲为缙绅们出了大力,才得到了这个参加诗会的机会。父亲想提高一下儿子的层次,便把他也带来了。由于紧张和自卑,他跟几个长辈见过礼后就躲到了一边。见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女孩子向自己这边走来时,他局促得不知道该看哪里。正觉得脸上发热,忽听“哎呦”一声,那女孩子晃了一晃,坐倒在地。他顿时手足无措。

“干嘛跟那个俗人说了这么久?诗会都要开始了。”卞敏很不高兴的嘟了嘟嘴,“打剪刀的事情就那么好听吗?咱们又不是没剪刀用。”

在卞赛的刻意奉承之下,涉世未深的张小泉很快便把他了解的东西吐露出来。虽然他知道的不多,但也让卞赛听出了一些东西。

“没错,很有趣哦。”卞赛的眼睛眯了起来,“一个在老家都混得不怎么样的人,为什么突然就能在南京开剪刀铺了,而且还开得那么大?”

“投了亲戚呗,遇到贵人呗。原因多的是,你知道是哪个?”卞敏不以为然。

“不管怎么样,这消息已经上路了,看他们会不会做什么吧。”她转头朝桃叶渡方向看了一眼。虽然一次都没进过紫明楼,但她知道自己真正的东家就在那里。

……………………

南京紫明楼的一间密室里,对外情报局相关人员正在开会。

“……综合之前获得的各方面情报,可以确定,这次要对元老院不利的主力是歙州盐商,但具体有哪些人参与,还不太清楚,能确定的只有汪然明等少数几个。他们拉拢了什么人,也不知道。这些人可能会在近期对元老院在南京外郭的起威栈、松江布匹的经销商铺以及外城的德隆银行等处实施纵火、打砸等破坏行为,元老院已经加强了这些地点的保卫工作。但为了万无一失,还是需要我们摸清敌人的状况。”

“目前,我们基本掌握了歙州主要盐商在南京外城和外郭的商铺分布,不过从目前了解的情况看,他们人并不在南京或者不在我们的监控范围内,商铺里只有他们的手下掌柜和伙计。当然了,依靠那些人去打砸纵火几乎是不可能的,起威镖师的厉害已经流传得很广了。如果没有其它招数,强行动手是飞蛾扑火,所以他们一定有别的安排。对他们行动的细节,我这里现在还没具体的线索。不知大家有没有新的线索或者看法?”

林佰光是会议的主持人,他说完之后示意在座的人发言。

林铭见林首长盯着自己,硬着头皮首先发言:“这次按照首长的指示,我在南京锦衣卫中调查了一番,没有发现锦衣卫有人参与此事,也没有其它线索。”自从裁撤厂卫以来,锦衣卫人手非常短缺,许多本职工作比如索贿受贿都难以展开,他一个闲人打不进盐商圈子也算正常。

林佰光没有表示,转头看当地黑龙会负责人,也没有什么收获,南京当地的打社并无异动。黑龙会的人基本身处中下层,只要对方不打算跟他们接触,他们很难打听到大商人的秘密。

又问了几个人,还是没人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林佰光有些着急了。如果就凭现有情报采取行动的话没法保证摧毁对方。这时一个坐在下首的人说话了:“如果没有新的线索,为了尽量避免损失,我建议对确定是敌人的据点采取行动,通过俘虏口供尽快找到突破口。”

林佰光一看,原来是杨草。伏波军退出杭州后,她被借调到对外情报局工作,归赵引弓管理。这次为移交汪然明的情报,她前来南京,并参与了这次行动。

对杨草的建议,林佰光可以理解。一个犯过错误的人,肯定不愿意在同一个坑里摔两回。但他必须考虑这样做的利弊,现在露出来的是章鱼的触手,抓住它,或许能找到章鱼的其它部分,但也可能只是条断掉的触手,章鱼已经游到别的地方去了。相比于触手,他更看重幕后的家伙,那是章鱼的大脑,只要大脑完好,它丢掉多少触手都能长回来。还有一个问题,倘若元老院不能干净利索的解决掉这条章鱼,其它隐藏在黑暗中的章鱼都会蠢蠢欲动。要是陷入被章鱼围攻的境地,恐怕唯一的解决办法就只有把池子里的水放干了,这样做的代价会非常大。广州上百万人的吃喝拉撒解决了两年都没解决好,动不动就让刘翔一个头两个大,要是再加上南京……

不过话说回来,他林佰光也不是午木那种不知轻重缓急的人,实在没有办法的话也只能先保住现有的利益再说。要是上海那边能撬开瞿式耜的嘴,或者那个陈贞慧没有因为父亲生病回家的话,眼下或许能有一点头绪。

一张纸交到他手里,林佰光看完后沉思了一会,用笔在桌上的地图中画了几个圈,其中南京外郭某处的圈还是用红笔画的。他指着那几个黑圈对黑龙会的负责人说道:“这些铺面需要重点监控,你们要多加注意,派人盯紧了,发现异常立即报告。”又指着那个红圈对林铭说:“这里有个新开的剪刀铺,你尽快把背后撑腰的人弄清楚。”

散会时,林佰光把杨草留下,细细叮嘱了一番。

……………………

“何师兄,咱们要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一个伙计打扮的年轻人说,“每天听打铁的声音耳朵都快聋了。再说,还有半个月就过年了……”

“不要心急,有人来通过消息,就是明天。”一个年纪略大,同样是伙计打扮的人说道,“我们要趁着城门打开的时候进城送货。”

“真的?”先前说话的人一喜,不过紧接着又把脸拉了下来,“可那个什么德隆银行听说有二十多个起威镖师呢。咱们能打得过吗?”

“咱们武当弟子武艺高强,不怕那些镖师。再说,不用和镖师放对,动手的是盐丁,咱们只要把武器送到跟前就行了。”何师兄叫何一平,是武当四大弟子之一,他拍拍身边放着的宝剑,“没想到这个剪刀铺还能打出这么好的刀剑来。等把事情干完,这剑就是自个的了,也不枉费这番辛苦。”

他们确实是辛苦了。从九江到南京,为了隐藏行迹,一路上都没有享受过起威栈的服务,到了地方还得每天干铁匠的活,吃住又差,人人苦不堪言。但作为白石道长的侄儿,何一平知道,武当派是别无选择。卓一凡死后,为了弥补和卓家的关系,武当派欠了石翁很大的人情,不能拒绝。高迎祥的死让流贼的活动陷入低谷,大明官府重新掌握了武当山一带,这也让武当派没有力量说不。

夜很深了,张大隆剪刀铺的后院厢房里,何一平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周围很安静,师弟们呼吸均匀,都睡得很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长出了一口气。

他做了一个恶梦,梦见大师兄披头散发,血流满面的走到自己面前,拉着胳膊要自己跟他走。他怎么挣扎都挣不脱,眼看就要被拉走的时候,他醒了。

一股强烈的尿意传进大脑,他下床去找净桶。窗外忽然传来轻微的嘎吱声,他一个激灵,伸手去床头摸剑。剑好好的在那里,他稍微定了定神,轻轻的走到门后,凝神细听。

嘎吱声很轻,不过很清晰。前天下过一场雪,后院里的雪被扫过,但靠近围墙的地方没有扫,应该是有人翻墙进来了。是窃贼吗?

他缓缓的拔出剑,仔细确认对方的位置。一个、两个、……五个,有五个人的脚步声,这些人没有去别的屋里乱翻,径直来到厢房门口站定。不是窃贼,就是冲自己来的。现在叫醒师弟们肯定来不及了,他咬咬牙,双手握剑立在门后,等着对手的动作。

猛然间门被推开了一半,然后被他放在地上的剑鞘顶住了。他狠狠的一剑刺出,手上清晰的传来刺入人体的感觉,但门那边只传来了一声压抑的低吼。

“有贼!”他大喊着,一脚踹在门上,把门又关上了,屋里顿时乱了起来。幸好他的师弟们都有江湖经验,在他的呵斥下很快拿剑起身,他心中稍微安定了些。

门外火光一闪,接着便是毕毕剥剥的声音,似乎引燃了柴草。“贼子放火!”屋内惊呼声一片,武当弟子纷纷冲向门口,门外的敌人和他们人数相同,应该是能打赢的。有两人挥舞宝剑护身,当先冲出,可刚出门,一张大网兜头罩下,两人猝不及防,倒在一块滚成团。后面的人见势不妙,不敢再冲门。一人见机得快,立刻撞破一旁的窗户扑出去,却只发出一声惨叫便再无声息。

旁边屋子里那些真正的铁匠伙计们发出了凄惨的哭嚎,但他们只是在屋内求饶,不敢冲出去厮杀。何一平带着他仅剩的一个师弟小心的从后窗爬出,准备越墙逃走。后窗和后墙间只有一条狭窄的缝隙,不知情的人很容易忽略过去。果然,那里没有人。他一跃便上了墙,然后扑通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结冰的墙头可不是随随便便能上去的。

声音虽然不大,但足以被有心人听见。何一平知道不妙,一个鲤鱼打挺立起身,踩着师弟的肩头往墙上爬。只听嗖嗖几声,几支箭矢擦着身子飞了过去。忽然脚下一晃,却是师弟中了箭。他正在叫苦,脚下的师弟双手握住他的双足,“嘿”的一声,将他送上了墙头。

听到土墙另一边师弟痛苦倒地的声音,何一平紧紧的咬着牙,转身向另一面墙走去。那面墙之后便是一条小巷,顺着小巷便能走出去。

走了两步他觉得不对,怎么没有狗叫声?没容他多想,一条黑影从侧方袭来。他拧身一剑刺出,却被对方避开。一招占了先手,他踏步进击,武当剑法中的杀招源源不断,只求尽快把这人毙于剑下。但他的敌人也非庸手,一柄长剑使得奇诡无比,三分守,七分攻,虽然在他的剑招下险象环生,却每每有犀利反击,直欲以命换命,逼得他的杀招始终不能奏效。

见一时拿不下对手,何一平将剑法一变,回到了绵密的路子上,且战且退,似欲夺路而逃。那人果然上当,上前拦阻,他抖擞精神,十几点剑芒一齐向那人压过去。那人一惊,急忙撤剑向后翻滚,才堪堪避过此招,起身后并不上前厮杀,只是呆在原地。

能一招逼退此人,也出乎何一平意料。虽然此刻大占上风,但他对对方毒辣的招式也颇为忌惮,见对方并不上前,不多停留,急忙奔向退路。突然听得那人开口:“武当剑法?武当卓一凡是你什么人?”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极为悦耳,是个女子的声音。

何一平心中一喜,大师兄往日风流倜傥,家世清白,莫非这女子竟与大师兄有旧情?虽然头脸都被布裹着,只露出双眼,但从动作来看,此人年纪不大。他脚下略缓,嘴上答道:“在下与卓师兄同为白石道长弟子,不知阁下……”话音未落,却听那女子一声呼啸,狠狠的扑过来。

他大吃一惊,赶紧转身迎战,宝押错了,不是旧情,是旧恨啊。数招一过,他心中叫苦,这女子此番虽手无寸铁,竟全然不取任何守势,一味抢攻,可不知她穿了什么甲,身上已经被他连刺数剑,却无一剑能刺得进去。他心里一慌,胳膊上连中两拳,几乎拿不住剑。知道不好,一边抱怨师兄死了还给自己找麻烦,一边赶紧收住架势,不再和那女子对攻,只是谨守门户,不时朝那女子头脸递出一剑。那女子攻不进去,焦躁起来,啸声愈发凄厉。

眼见对方心浮气躁,攻势稍缓,何一平矮身一记扫堂腿,欲将其逼开,不料那女子腾身而起,双臂张开,竟是要将他扑倒。何一平大惊,奋起一剑直奔对方面门,却被对方左臂格开,只划开了她的头巾,接着便被扑倒在地。

一记重拳击在何一平头顶,他昏过去之前看到的最后景象是雪一样白的长发。

周绎歪头看了看楼下大街上密密麻麻的人头——那是太学生在发揭贴,冷笑着接过家仆献上的一杯澳洲格瓦斯,斜睨对面的人,那人面前什么都没有。

“你的主子已经回老家去了,你还留在京师做什么?”

粗鲁的话语并没有让那人有什么变化,他低着头,轻声说道:“回南京的是我东家的兄长,东家还在这儿。”

“大胆!”“无礼!”旁边两位陪客作大怒状。一介白身敢在他们面前坐下,还敢对堂堂国舅这么说话,实在是目无尊卑。

周绎摆了摆手:“有礼没礼的事情不提,你东家大前年坑了我周家几万两银子,我也不想提了。就说这次,我刚拿了十万引,一眨眼工夫,几万两银子打水漂了。这你可得给我个说法,不然的话……”

“这说法,您得找澳洲人要去。”那人朝楼下一指,“是澳洲人坏了规矩,大家都是吃了亏的,不光您家,像这城里的田家、曹家、王家,哪家手里没有几万几十万引?像我们东家说的,这事得大家一起出力才行。我们东家眼下能做的事情也就是外面这些了。”

“说什么瞎话!你们不过是想借机会把温体仁弄下来罢了。这种事情我们掺和不上。”周绎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

没有接递过来的茶杯,那人一点不打算告辞:“澳洲人您是肯定会出手对付的,别的不说,就是为您在上海招商局的干股,也不能放过他们。只是您缺少帮手,一时半会对付不了。”

“咳咳咳……”周绎呛着了,仆人连忙上去给他捶背。只听那声音接着在耳边嗡嗡。

“攘外必先安内,奸相是必定要除的,先除了他,才能对付澳洲人。这事不必国舅出手,不过等温体仁倒了,您可不能袖手。”

周绎把气喘匀了,伸手一指茶杯:“知道了。到时候再说。”

等那人走了,周绎对着那两个陪客说道:“怎么说,这事?”

一个看着有点年纪的说:“此事当从长计议……”话还没说完,一杯格瓦斯就泼在脸上了,“人家都打上门来了,你还从长?”

另一个赶紧说:“兹事体大,当报与国丈,由其定夺。”周绎见手里的格瓦斯已经泼出去了,便一巴掌抽在他脸上。他父亲周奎本来就是个小气鬼,现在年纪大了,把钱财愈发看得真。上次兄长周络受人撺掇,花了几万两银子要得髡贼的生财之道,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父亲一生气,打得兄长半个月下不了床。要是他跟父亲提这事,不管要花多少钱,屁股上一顿板子是没跑的。

要说这髡贼确实可恶,自从他们到了江南,周家各处产业的收入便一天不如一天,澳洲货门类齐全,质优价廉,而且他们不走牙行的路子,也不认例规,谁也争不过他们。特别是去年澳洲人的松江布全面铺开之后,周家在江南的几十个官牙私牙饿瘦了一大半,还有一小半直接死掉了。本来周家也不只是在江南有产业,但现在天下动荡,那些产业能苟延残喘已经算很好了,多数都只能关掉了事。这次建奴入关,更是把北直隶的产业一扫而空,让他父亲过年都没个好脸色。

可澳洲人兵强马壮,杀性又重,跟他们放对,花钱如流水是一定的,自己不能当出头鸟。思来想去,他决定先不动,等田弘遇的动作,反正田家砸在手上的盐引比周家只多不少。

公元1637年3月8日,明历崇祯十年二月十二日,上海。

新成立的江南盐业公司上海总部是一座气派的临高式建筑,门口一根红布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参加会议的各地商业伙伴。门里门外摩肩接踵,大明的长衫和元老院的短褂挤成一片。

按照事先的估计,能来的大约有两三百人,有和元老院合作多年的南方老商户,有顾家等上海本地海商,有为元老院打通煤铁渠道的晋商,有英国、荷兰和葡萄牙商人等等。可没想到,开会时竟然呼啦啦来了七百多人。这时司凯德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群体:私盐贩子。

这些私盐贩子,或者说盐枭,本钱大多不是很雄厚,人手武器也都不算很多,一般一次也就能贩个几百斤盐,多不过两千斤,但消息那是相当灵通。松江本地的不提,常州、镇江、扬州、苏州、南京、杭州、绍兴等处的私枭这些日子都没命的往上海赶来。他们中不少人自己熬盐,或者指望大盐商指头缝里漏出些余盐,现在两淮盐商要败,海边的盐场草荡都时常被澳洲人骚扰,谁都没法安心熬盐。为了生计,这些人便赶着来投靠澳洲人了。

因为往日做买卖时结的仇,盐枭们来到上海不久便发生了多起群体械斗,上海警察局连着抓了五十几个人,又紧急增加了人手,才把这些人镇住。在开会前的登记入场时,他们又一拥而上,差点把归化民干部的办公桌挤翻。直到国民军战士用枪托教会了他们排队,情况才稍微好些。等到进了会场,分发材料时,这些人又因为看不懂写的内容闹了起来,维持会场秩序的干部们好说歹说才把他们安抚下去。

一番忙乱之后,会议终于开始了。兼任盐业公司第一任总经理的陆荣西装革履的走上主会场讲台,清了清嗓子,开始对着台下诸人讲话。与此同时,旁边的四个小房子里,也有四个归化民讲解员对挤不进主会场的人讲述相同的内容。

“首先欢迎大家远道而来。这次会议的议题想必大家已经很清楚了,最近一段时间,因为盐的原因,发生了许多事,导致了许多不必要的牺牲和损失。在这里我不想谈论责任问题,只说说如何善后。……”

“由于徽帮盐商和元老院之间的敌对态度没有结束,对淮盐的禁运还会继续下去。诸位若是要成为我公司的经销商,必须和徽帮盐商划清界线。一旦发现有人和这份名单上的商人商号有生意来往,我公司将立即终止和此人的所有商业合作,并向其追究责任。……”

“签订合同之后,我公司将向诸位商业伙伴提供优质的盐货,并向大家郑重承诺,凡是我公司售出的精品罐装食盐,保证质量一致,颜色、质地、口味无差异。……”

“公司的供货价格是固定的:精品罐装食盐每罐一公斤,价格按官银计,白银三钱六分,你们的销售价格也是固定的,每罐白银五钱;散装食盐每袋五十公斤,供货价每公斤一钱三分,销售价格为两钱。两种盐供货量需要在签合同时约定。你们付给公司的货款里包含运费和盐税,公司会安排船只把盐送到合同中约定的地点,免去了你们往日在路上长途贩运的风险。另外,针对你们的销售情况,公司会定期和不定期进行明查暗访,主要是查有没有违反合同的行为,比如任意抬价或压价,缺斤短两或者销售其它盐货等情况。如发现违约行为,公司会根据合同条款和公司规定进行处罚。希望大家注意。”

此言一出,会场里顿时议论纷纷。这澳洲人管得也太宽了吧。把私盐掺进官盐卖可以说是历史悠久的潜规则,现在澳洲人一句话就不能干了?众人纷纷把希冀的眼光投向张王两家的人,或许他们财雄势大,说话能比自己这些小虾米管用些?

张王两家来的都是二掌柜,往日和澳洲人打过交道,见广里来的商人们都默不作声,心知此事大概没什么余地。王家掌柜便道:“有一事请问首长。眼下中原、西北各处民不聊生,北直隶又遭了兵灾,世道着实艰难,我家东主在解州所出之盐无处发卖,不知元老院能否通融一二,准解盐来江南售卖,使我解州黎民能得一条活路?”

陆荣略作沉吟:“今年山西眼看着又是一场大旱,百姓确实苦楚。我元老院不行纲盐法,天下皆可卖盐。但此事似乎不妥,眼下运河不通,南北往来不便,即便运来了,千里迢迢,能挣几个钱?况且这次的合同都是专卖,你们的字号要是卖了解盐,就不算公司的经销商了,不能卖松江盐,也不能包办盐税,合同里的各种服务自然也享受不到了。如何取舍,您二位可一定得想清楚。”

两家掌柜合计了一会,王家掌柜起身说道:“此事我二人已经议定。若元老院同意,我们一家的字号卖解盐,一家卖宋盐。钱少挣些也就罢了,总得给乡亲们找条活路。”

陆荣点了点头:“也罢,就这样吧。只是为了保护公司利益和大宋盐业的声誉,严禁窜货,公司也会对签了合同的那家字号进行严格检查,比对一般人更加严格,一旦发现违规行为,立即取消资格。另外,为了保证百姓吃上放心盐,也为了保护盐业市场的稳定,维护盐业同仁的共同利益,过运河的解盐也要接受公司的检查。不过请放心,我们只抽查产品质量,对具体生产经营不会刁难。”他抬头对其他人说:“还有谁要卖别家的盐吗?”

几家大私枭暗暗埋怨,这番话把自家的路子全堵死了。但就此完全成为元老院的附庸他们也不甘心,他们不敢把自家盐徒摆出来,那还不够一顿炮弹的,便把海边的盐丁灶丁拿出来说事。有的说如此一来这些人没了活路,恐怕会闹出一番风波,有的说灶丁彪悍,人数又多,他们去收盐也不敢压价,唯恐被打杀了。总之就是此事关系重大,需要慎重决断。

陆荣心中冷笑,谁不知道你们这些盐狗子几乎是几天一械斗,怎么会怕那些灶丁?灶丁要真有那么强悍也不会穷得快要饭了。他不明说,只是淡淡的一句:“我元老院对灶丁早有安排,待诸位签完合同便知。”

不管心里再怎么七上八下,众人还是硬着头皮签了形同卖身契的合同。要是在还没过年那会,恐怕没几个人愿意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如此低廉的卖给澳洲人,哪怕是早就对元老院实力有所了解的浙商。但徽商空有商路、人脉、钱财、势力,却败得如此轻易,让许多人受到了惊吓。特别是任家家主在宝应被澳洲人拿住,此后生死不明这件事,更是让人体会到命和钱哪个更重要。

签完合同他们又看了一场好戏,陈君悦和缪家兄弟等十几个人被公开审判和处决。没有腰斩、寸磔之类重口味戏码,只是简简单单的枪决,这对见惯血腥的大明朝的商人没什么触动。但上千灶丁和打手一起被判处苦役却让他们极为震撼。

腊月二十八那天伏波军过江攻打如皋,将冒家全族捉回上海。这次战斗中抵抗伏波军最激烈的,不是冒家的家丁,而是那些受到谣言煽动的盐丁们。若不是如皋的万有及时通了消息,让伏波军兵分两路,差点被抓捕对象趁机逃脱。此战伏波军以一人扭伤为代价,击毙盐丁三十多人,活捉一千一百人。今天以暴力抗法为罪名,判处了其中为首十余人死刑,另有一千零二十一人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到十年不等,只有不到一百人无罪释放。释放的人也不是让他们回家,而是和他们的家人一起被强制收容进了难民营。

天启年间抗税最厉害时,也不过是抓杀一批而已,对上对下有个交代。不论是优待缙绅以便反复敲竹杠还是法不责众,没有人会把事情做得像澳洲人这么绝。澳洲人刚登陆时在松江一口气杀了三千多人的记忆再一次在众人脑海中清晰起来。

这还不算完,陆荣切换了一下身份,又以贸易部门二把手的名义,拿出了一份《两淮两浙盐业整顿计划及相关从业人员安置办法》给他们看。《办法》中提到,为切实保证食盐质量,杜绝劣质食盐对人民健康的危害,元老院将从3月15日起,对上述地区的海边盐场进行全面清理整顿,凡是生产工艺、生产环境和产品质量不符合元老院标准的,将进行坚决取缔。第一轮行动将针对两淮盐场,而两浙盐场将在三个月后开始清理整顿。

这下盐商们全傻眼了。不是已经交了投名状了吗,怎么还要扒皮?特别是那些浙商,由于嘉善县破败后,海宁、海盐、平湖等处屡遭贼害,杭州湾里只有宁波还能大量产盐,许多家族的本钱都投在里面,要是被关了,他们几家字号卖澳洲盐的收入根本弥补不上。看来,只有被澳洲人大大的放一次血才能免掉三个月后的灾祸。

但还没等他们张嘴打听价码,陆荣先跟他们交了底。所有参会人员家里技术不达标的盐场,可以自行向招商局递交技术改造申请,以满足市场准入要求。如果经过改造后也没有能力维持正常运行,还可以请求招商局委托盐业公司代为经营,但要求委托的盐田面积不得低于一百亩,且不得处于盐业公司经销商名下。

上海县监狱的小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又在身后“咣当”一声关上了。

王端淑平静的提着篮子走进一间小房子。房子中间有一个从屋顶连到地板的铁栅栏,把房子隔成两半。栅栏上装着玻璃,两边各有一把椅子。屋子内外站着的都是男人,可她一点也不慌乱,从容的坐在椅子上等待着。

没多久,在两个狱警的搀扶下,栅栏对面来了一个老人。一见到那人,王端淑立刻站了起来。那是她年过花甲的老父王思任。

其实王思任是可以没事的,他只负责江防,而在髡贼大船面前,没人对江防抱有希望,所以他和他的人都撤进了城里。但髡贼进攻水西门时,多年接受的教育驱使他主动请缨,率领新练出来的一千精兵坚决的向髡贼发动了进攻,然后在一顿手榴弹的招待下毫无悬念的崩溃了。本来他躲在队伍的最后面,可惜六十出头的老腿实在跑不快,在撤退时被几乎所有活着的手下从身后超越,顺便把他踩了个半死。等到髡贼拿住他时,派了两个棒小伙不停的给他做胸外心脏按压和人工呼吸,才好不容易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王端淑年纪不到十六岁,但这个假小子对兵事很感兴趣,带着几个下人,作男人打扮混在城头看热闹。几年来她跟着父亲经历了不少事情,对明军和流贼的实力都有所了解。伏波军的冲锋把她彻底震住了,虽然打仗游戏玩了不少,但她从未想过军队能强悍到这个地步。见父亲躺在地上人事不知,她未做抵抗便投降了,然后全程观看了髡贼对她父亲的急救。由于内伤较重,王思任被紧急转移去上海治疗,王端淑好说歹说,才说动髡贼准许她随船照顾老父。

经过一个月的治疗和王端淑的精心护理,王思任的病情大有起色,已经能够稍微起床活动了,可还没等王端淑歇一口气,上海市法院的人就出现在她的面前。

此次毒盐事件风波不小,虽然江南日报极力宣传,南京桃叶渡那些每天公开吃盐的人也还活得好好的,但到了四月时,江南仍有许多地区的百姓自发抵制松江盐。因为盐场被破坏,运输渠道不畅通,粗盐又不耐存储,淮盐的价格一路飙升,已经到了每斤六钱银子的高位,浙盐也涨到了五钱,而松江盐的价格虽然只有淮盐的五分之一,也不再有人敢来管束,但只在南京卖得稍微好些,其它地区的百姓只要不是实在没钱,都不会买松江盐。还发生了酒楼因为使用松江盐而遭到打砸的事情。

哪怕知道这种情况肯定会随着时间改变,这口气堵着还是很难受。元老院决定对抓获的大明盐商和官员进行一次声势浩大的公开审判,还要押着他们在江南多地进行巡回展览。王思任作为被捕官员之一也要出庭受审。

王端淑知道父亲的脾气,一番求爹爹告奶奶,总算是让对方看在王思任的年纪和健康状况上改成了不公开审判,游街也免了。其实要不是担心激怒髡贼,让女儿一个人陷在贼窝里遭罪,王思任根本不会接受任何审判,早就自杀了。

因为“罪行”轻微,王思任最终只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并且因为身体原因,其他犯人要干的重活也给他免了,还允许他女儿每天探视。现在王端淑探监时除了送来吃食和衣物之外,最重要的事情便是陪父亲聊天,也把外面发生的事情跟父亲说说,其中绝大部分是从江南日报上看到的。

“髡……澳洲人现在每天都在查封海边盐场,报纸上说,已经强制搬迁了两千多户盐民。”

“唉!为了一己之私,让国家残破,百姓受苦,这群盐商死不足惜!”王思任摇头叹息。他虽然身陷囹圄,但仍心怀天下,一颗光亮的脑袋映着明媚的春光,熠熠生辉。

在医院时,因为脑袋有伤口,医生把他的头发全剃了,这让王端淑很担心他醒来后会接受不了。但她父亲只是笑着说这下自己只好出家了,并没有表现得特别难受。同样的,他在监狱里的心态似乎也很好,还兴致勃勃的谈论着上海监狱的卫生环境和医疗条件。王端淑的爷爷进过太医院,还给狱囚看过病,王思任对医术也有所了解。另外因为他担任过青浦县令,还让王端淑去打听过青浦县的情况,听到回报后对澳洲人的理政大为佩服。虽然那里并非治下,但松江百姓在种地做工河工防寇等事上得的种种好处,澳洲人并没有把青浦落下。只是如此一来,大明还能在那里留住多少民心就很不好说了。

“你昨天去看过董老先生的坟没有?”

“看了,陈先生的也去看了,修葺得很整齐。还有不少花摆着呢。”

“老朋友是越来越少喽。南京那边有什么消息?”

“南京那边,似乎有人说失守的原因是阮大铖给澳洲人通风报信,要将他逐出南京。阮大铖带着戏班子躲进了紫明楼。”

“嘿,这帮书呆子!还通风报信……兵器比不过,勇力比不过,粮草比不过,军纪也比不过,打得赢才怪。我现在算是看明白了,朝廷的军队要是不变,别想赢过澳洲人。罢了,不说这个了,阮家班的戏演得真不错,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看一回……咱家不知道有没有事。”

王思任在南京有个归燕堂,他的二儿子也住在那里。但自从他被俘后,家里只派过一个下人来探望过一次,送了些东西,他的八个儿子没一个人肯来。

“应该没事,吴伯来的时候也说过。对了,我听说昨天有个分宜县教谕,叫宋应星的,来松江印书,澳洲人对他特别礼遇哦。”

王思任默然。在大明,印书刊行是很费钱费工的事情,而澳洲人这里却很方便,还能有不菲的收入,便有些人愿意来松江印书。光他这一年多听说的就有好几个,比如嘉兴沈德符,为了早点见到《万历野获篇》问世,便主动找上门去,甚至有些做官的,像义乌知县熊人霖,寿宁知县冯梦龙也来印过书。澳洲人这里文气眼看着越聚越多。他晃晃脑袋,问道:“朝廷那边有什么动静?”

“哎呀,忘了说,昨天温体仁倒台了。”

“什么?”

看你们怎么收场!

离开北京城时,温体仁脑子里一直转着这句话。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因为一时大意,他被曹化淳狠狠的捅了一刀。东林诸人像恶狗一样,凶恶的冲着他狂吠,然后撕扯着他花费几年时间留给大明王朝的东西。

丢了首辅之位,向皇帝极力推荐的薛国观也没能入阁,他精心维系的小团体即将树倒猢狲散。从给他的礼遇上看,崇祯皇帝不是不知道他的重要性,但或许是自信,或许是猜忌,皇帝觉得他不再是必不可少的人了,虽然没有像“正人君子”们要求的那样,把他下狱问罪,但也不打算跟他谈论任何机要,不跟他透露任何将来的打算。他只知道骆养性会代表皇帝继续跟澳洲人联系。

内阁会有什么变动倒是一目了然。看看阁臣都是什么人吧,张至发、孔贞运、傅冠、贺逢圣、黄士俊,哪一个能力挽狂澜?只怕让周延儒复相的诏书就要出来了吧?可恨没有早些对张溥下手!

东林大概会有一批人要上位了,马上又是一个“众正盈朝”。“……首体上天之心以敬天,而不徒用风雷;则念祖宗学古之意以率祖,而不至轻言改作;……”这些正人君子打算做什么,看看刘宗周的话就知道了,“乃遣廷臣,赍内帑,巡行郡国,为招抚使,……”“除此三大隙,而苍桑之业,又何虞夷寇!……”好大的口气!钱不出,贼不杀,就上台几个“君子”,天下就太平了?真想留在京城看看你们怎么收场啊。

虽然建奴已经全部撤回关外,但南北交通还没有完全恢复,到他离京时,杨嗣昌还没有进京。不知这种三面受敌的局面,杨鹤的儿子会拿出什么解决办法。温体仁已经把自己的见解写信告诉他了,但毕竟有些话不好写出来,面谈一次是最好的,可惜连他走到哪儿了都不知道。

……………………

就在温体仁离开北京的第二天,正在临清州的杨嗣昌见到了一个他没想过的人——张溥。

因为郭巩的原因,杨嗣昌和东林复社的关系并不好,他完全没想到张溥会出现在他面前,也没有想过张溥会说出那番话。

和张溥说的一样,自离开老家一路北上,沿途所见皆触目惊心。芜湖一带的江面上,澳洲大船如山岳,如巨鲸,扣船抄货,横冲直撞,大明船只皆小心翼翼,不敢稍有触犯。当涂以下,更见髡船遮天蔽日,望之胆寒,其所运者,皆是盐铁之类,且码放整齐,并不稍做遮掩。江南命脉,已入髡贼之手。

入了运河,情形更是不堪。先是在瓜洲受了髡吏一番肮脏气,接着在高邮又被迫为髡贼的什么“花肥船”让道,夜里上岸歇宿,上房里住的还全是髡贼!他冲小二发了一通火,那小二头磕得咣咣响,却半步也不退让,说得罪了澳洲人,全家都会死得惨不堪言,与其这样,不如只死他一个好了。

想起一路上的艰辛,杨嗣昌百感交集,但他还是保持着沉稳的外表,没有忽视掉对面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睛,也在心中品位那番话的用意。

大明的三个对手,建奴、流贼和髡贼,如何应对?按照杨嗣昌动身前的想法,应是先设法与建奴议和,并和髡贼维持友好关系,集中力量对付流贼之后,再设法与二敌周旋。但这一路走来,他的想法已经发生了动摇,他不知道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等到灭掉流贼时,江南甚至中原还在不在大明手里,甚至大明还有没有能力灭掉流贼。

沉吟了一会,杨嗣昌开口了:“髡贼诚为大明心腹之患,然其已成燎原之势,恐难奈他何。”

“眼下确是奈何他不得。不过,假以时日……”

“假以时日?”

“假以时日,斥逐奸邪,我等正人励精图治,必能使官军堪战。”

“兵贵神速……”

“五年可重整江南。”

“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兵精粮足。”

“周阁老老成持重。”

“必得先生总揽军机,方可成事。”

……

张溥走后,杨嗣昌招手唤来一个幕僚:“现在家里帐上有多少白米?”

幕僚答道:“整整二十石。”

杨嗣昌满意的点点头。

……………………

和杨嗣昌的见面,是张溥计划中的重要一环,为此,他花了许多工夫去阻止对杨嗣昌的弹劾和抨击。

许多人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张溥已经先感觉到了。去年他族里的棉布降价两成都不好卖,又不敢对松江布下狠手,最后只能亏本卖给澳洲人,就这还求爹爹告奶奶,送出不少好处,欠了许多人情。整个太仓有许多人因此破家,更有匪人聚众为乱,掳掠烧杀。到最后还是走了浦嶂和浦峤的路子,花钱请来髡人才将闹得最大的几股匪人平定。自家五痨七伤,澳洲人却钱财名声都赚到了,实在让人闷气。他鼓动盐商出头,除了帮助周延儒复相之外,也是打算等盐商起了势,复社再找人煽风点火,逼着澳洲人把吃掉的东西吐些出来。不料盐商太过心急,把事情做过份了,结果刚开了个头便鸡飞蛋打,还害得张溥为避难暂时离开江南。

不止在太仓,江南多地的百姓,因为澳洲人的丝厂和棉纺厂,破产的不计其数。而破产的百姓,一部分当了缙绅大户的奴仆,一部分去了澳洲人的地盘务农做工,还有一部分成为流民或者贼寇。光是常熟一带,去年便先后出现了三股人数超过五百的贼寇。虽然旋起旋灭,但也搅得人心惶惶,起威镖局生意大好。

张溥和张采都为此局面深深担忧。他们不可能在澳洲人的官场中取得现在的地位,只有维持住大明的存在,他们的地位和势力才有保障。而要限制澳洲人的扩张速度,必须取得大明朝廷的力量。

经过两年多的观察,也没见澳洲人开科取士,广纳贤才,反倒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测验之类,让一些工匠和一些不务正业的士子得到了小吏之位,东林复社中早有议论,“胡运百年穷”,髡贼纵能船上打天下,也不能船上治天下。因此除少数几家之外,多数人对澳洲人并不愿意亲附,至多送个庶子去松江求学。但要他们押上身家性命去和澳洲人作对,他们也不会答应。因此张溥决定干脆把朝中的军政大权抓在手里再逼这些人。

现在内阁中除了张至发,其他人都是他的盟友,特别是黄士俊,非常积极的出谋献策。卢象升也同意他的看法,只要说服了杨嗣昌,明军就能按照他的想法行动。等周延儒做了首辅,钱粮也就有了保障。

当然,张溥不会傻到让明军去鸡蛋碰石头,他去年完成了两件事,让他有信心在五年内恢复江南原有秩序。其中一件是他刻意去做的,而另一件完全是他撞上了大运。

……………………

“该动手了吧,二哥?”一个有些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张一纯扭头看了一眼四弟,没有说话,又把头转向了另外一边,那是和他朝夕相处的部下。

不到五十人,这是他的火枪队剩下的全部人数。

连续不停的南征北战,谷城、勋阳、关中、陇西、襄阳,还有现在的潜山,都留下了火枪队的足迹。有胜利,也有失败,但爱若性命的火枪总是在不停的损耗,火枪队的精锐也在不停的减少,现在他手里能用的澳洲火枪,已经不到二十支了,平均三个人才能分到一支枪。他跟义父说过几次火枪不够使,可义父总是面有难色,然后最多给他弄来几支,弹药也不足,连操练都不能保证。幸好明军手里的火枪也是越来越少,打仗时真正吃亏的情况几乎没有。

春荒之时,几个头领手里的钱粮都不多,眼看着下面人心不定,便打算出山再做一票。但在去哪儿发财这点上,几个人发生了分歧。张献忠打算西进湖广,甚至打进四川,而老回回马守应觉得向东打。上次去南直隶发财的好事没他的份,心里早就不舒服了,现在听说和州滁州一带又有人丁聚集,便按耐不住要打过去了,其他几个头领也同意他的想法。

张献忠提出,和州离南京太近,谁知道澳洲人会怎么想?要是人家看你不顺眼,揍你一顿,你能怎么样?马守应点点头,没错,这事不能不防。他看看其他几个人,要不咱们先派人去跟他们说道说道,就说咱们听说他们在打南京,想助他们一臂之力,看看他们怎么回答。现在先整顿人马,把把山边的蕲州、黄州、宿松和太湖这一块好好收拾一下。

于是,超过两万名流贼便一窝蜂的从山里涌出来,四处杀人放火带筹粮。左良玉虽然处于戴罪立功状态,可没好处的事情谁都使唤不动他。史可法说了几次,那家伙找了个去跟牟文绶合兵的借口溜了。因为兵力不足,史可法焦头烂额,别的不说,荆王可千万不能出事。他立刻命令潘可大带着所有能用的军队前去平乱。四月的一天,流贼把明军围在太湖县的某处。战斗一触即发,而张一纯和张云枝要以三百人担负起阻止明军援兵的任务。

第八章

杨草走进南京紫明楼的包间,林佰光站起来递给她两份报告。

“这一份是突袭张大隆剪刀铺后得到的审讯记录,下面那一份是对其它几个地点采取行动后得到的。”林佰光眉头紧锁,“如果那个张思家说的是真话,这次的事情恐怕比我们最初设想的还复杂。”

杨草仔细的看了一遍报告,没错,这件事有些诡异。能把三百个盐丁藏得这么好,让元老院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盐商和他们背后的靠山不是完全不可能做到,但总感觉做得太好了点。

虽然南京的外郭土墙不是连续的,有些被抓获的武林人士就没有走城门,但要让三百个有明显特征的人组团进来还没有丝毫察觉,那元老院在南京的眼线就太过白痴了。而且按供述中说的,剪刀铺的人应该只负责运送武器,但从林一凡行李中搜到的东西却仿佛在暗示着别的情况。只可惜这个最有价值的家伙一直昏迷不醒。

“你那个手下出手也太重了。”林佰光半是开玩笑半是抱怨,“而且不但跟其他人员没有配合,还违反纪律,几次发出很大的声音。”

“对不起,首长。”杨草赶紧立正。练霓裳是今年下半年才到的杭州,还在见习期,业务并不熟练,要不是人手实在紧张,原本不该让她参与的。

“现在能够基本排除钱谦益是主谋的可能性了。”林佰光继续说着,“一是魏学濂还没离开上海就被抓捕,来不及执行任务。另一个,从抓获人员的供述中看,他们开始行动的时间也早于钱谦益起意时间。可惜这次抓的盐商地位不够,只是听命行事,很多东西都不知道,包括谁是主谋。”

“嗯,这个主谋应该是能够从这次行动中获得实际利益的人。”杨草说,“会不会就是汪然明或者冒家?他们的淮盐生意做得都不小,而且冒家还跟元老院有仇。”

“汪然明有可能。但是他在盐这块的投入比例并不大,而且他南京的号召力也有些勉强。他自己现在都藏在别人家里。”林佰光摇头,“这件事情发生以后,那三百人肯定不会按原计划行动了,我们只能先追查那些暴露出来的盐商。我不信他们能躲一辈子。”

……………………

马上就过年了,但张彝宪的心情却糟糕透顶。澳洲人和盐商在城里毫无顾忌的厮杀,让南京的民心惶恐不安。

盐商们吃了大亏,这几天已经被烧掉八间铺面,还有几个东家失踪,估计是被澳洲人掳走了。但澳洲人似乎没打算收手,不但把城里城外搅得鸡飞狗跳,还派大铁船在江面上游荡。虽然没有攻城的意思,但总不是来观景的吧?现在每天都有百姓拖家带口打算出逃,张彝宪已经下令城门每天只开启两三个时辰,并严查外逃,但依然无法完全制止。

不光是南京,扬州那边也是剑拔弩张。澳洲人大兵压境,还派人进城任意捕拿盐商,瓜洲甚至不许一粒淮盐过关。南京户部的盐引几成废纸。

北方兵事正急,南直隶若是再出了事,这大明天下如何还能维持?他连连遣人找双方问话,希望平息纷争,但收效甚微。

跟澳洲人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张彝宪对他们的风格也算有些了解,别人说先礼后兵,澳洲人却是先兵后礼,先把你打服了再跟你做生意,因此他劝盐商们跟澳洲人服个软。但不知这帮人是不是犯了痴病,明明不是对手,却偏偏没一个肯低头。

夕阳西下,又一天要过去了。事情还是看不到解决的希望,张彝宪颓丧的回到书房,他最近只能依靠澳洲人的小说排遣心中的苦闷。看了几页书,他端起桌上的饭菜吃了起来。不多时,他忽然觉得咽喉部火烧火燎的痛起来。

……………………

张彝宪死了,死因是砒霜中毒。与他一起中毒身亡的还有三个小太监和两个厨子。南京刑部查案的结论是砒霜来自张彝宪吃的松江盐。

松江盐还没有在严格意义上成为官盐,但因为洁白细腻,口感上佳而广受欢迎。此事一出,南京上下无不惊恐。并且,这股恐慌的浪潮从南京为起点,以惊人的速度向长江上下游方向传播。到崇祯十年元宵节时,便传到了九江一带。随着恐慌一起传播的,还有澳洲人煮盐时加砒霜,使得盐质洁白的传闻。

在恐慌气氛得到充分酝酿,南京有民众开始围堵和破坏澳洲人的产业,并和澳洲人发生流血冲突之后,南京应天府于正月初五响应全城吏民号召,出面查封紫明楼及德隆银行等处。

“同志们,检查子弹、手榴弹,我们是元老院的战士,要打出元老院的威风来!”林佰光声音洪亮的做着动员。他刚刚接到电文,元老院已经授权伏波军使用武力平息这场风波,先头部队日本治安军即将登陆下关码头,只要坚持大约三个小时就能彻底掌握主动。此刻,他正是斗志昂扬,准备用一场漂亮的胜利迎接伏波军的到来。

此刻,在他的身边,有三十几个手持武器的人正认真的听着他的声音。这些人有南京站和部分杭州站的直属人员,有南京起威栈、布行和德隆银行的下属保卫人员,也有几个黑龙会的残兵败将。

由于黑龙会的人员素质不高,又多是招募的本地人,虽然在和盐商的争斗中做得还算卖力,但在毒盐消息的冲击下很快发生了分裂。南京站安排在黑龙会中的负责人死于内部火并,只有几个暗探逃了出来。这支南京站重要的外围武装力量没有起到保护的作用,反而在脱离控制后迅速被有心人拉拢,对元老院的产业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破坏。昨天下午,在这些人的怂恿下,南京百姓两千多人冲击布行,结果死伤超过三百人,甚至引来了明军。

本来林佰光是可以跟随德隆的重要人员、帐册和银子,在特侦队的保护下提前撤出去的,但他没有撤。现在的形势还没到那一步,而且他是南京站的主心骨,一旦他先撤了,剩下的人未必能一条心。他不忍心紫明楼像布行那样付之一炬,决心用最大的努力保护这里的一切。当然,要是真的无法挽回,也有五个特侦队员专门负责把他送走。

南京兵部里面,空气几乎凝固得像澳洲水泥一样硬了。小吏们像做贼一样,走路都踮着脚,生怕触怒了主人。

侯峒曾小跑着从二门进来,直向衙后跑去。若在平时,这种完全不顾名士气派的行为必定人人侧目,但现在却没有一个人表现出关注。

桌上的茶已经凉透了,但范景文却一口也没喝过。他只是死死的盯着茶杯,似乎这个普通的青瓷杯是价值连城的古董。侯峒曾进来时他也没有抬眼。

“王心一他……”侯峒曾欲言又止。

“无妨,意料中事。”说着云淡风轻的话,范景文的手却微微发抖。

“眼下唯有死守城池,好在城门皆已堵住,不虞奸人作乱。下官愿至钟阜门一线守御。”侯峒曾虽然不曾上过战场,也知此刻已至危急关头。北边城墙设施最不完善,因为废弃得早,好几处城门连瓮城都没有,敌台马面什么的都不存在,又离江最近,是非常难守的地方。

“不必去了。城大而兵不多,未见其可也,外城终不能全。可惜生灵涂炭。”范景文终于显露出颓丧,“若默庵在此,必不使钱春行此无谋之事。”

侯峒曾心想这时候你说这个有用吗?“事已至此,范公当召集军民共守城池,切不可丧气。眼下满城军民皆同仇敌忾,城外髡贼不过数百,定然不能破城。”你可千万别掉链子啊。

“同仇敌忾?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昨天下午布行那边的澳洲人只动口时,他们横了一会,等澳洲人真开始动手了,你看他们是怎么同仇敌忾的?要不是澳洲人自己退了,单靠这些人打不动的。我已经叫夫子庙那边的人赶紧撤进来,要是到了那一步,这些人多少还能有点用处,至少皇城小,守起来容易些。”范景文站了起来,“江上的髡贼若是真要打进来,外城谁也守不住。……派人去告诉常胜,坚守两日,即使外城破了,他也得把髡贼拖住。要是他逃了,我必杀他!两日之后,我准他退入皇城。”

……………………

“啪!”紫明楼的屋顶上响了一枪,一个刚掏出一把澳洲手铳的人顿时没了半个脑袋。

经历了昨天的血腥,一般的百姓们已经没几个敢凑近了瞧热闹,围堵紫明楼的多是地痞流氓之类。这些人把紫明楼围着,找了几个抬着死人,披麻戴孝的家伙在门口哭着,时不时还鼓动一下周围的人去砸楼。等应天府的衙役到场之后,他们的气焰更加嚣张,有人已经开始拿出武器准备向楼里冲了。

还没等周围的人反应过来,“轰”!一枚手榴弹在人群中炸开。虽然黑火药手榴弹威力不大,但人群实在太密集,还是炸倒了一大堆。秦淮河边顿时一片哭爹喊娘之声,人们自相践踏,许多人甚至跳河逃命。河冰冻得不够结实,只听得咔嚓几声,冰上的人像下饺子一样落入水中。那几个在紫明楼门口哭闹的人,因为离得太近,被澳洲人一个冲锋全部拿下,又被手枪柄砸成了猪头。倒是那些衙役比较机灵,喊话时也不走得太近,一个都没有被抓住。

“这些人不是不知道,只是忘记了大宋战士的恐怖,或者不愿意去想。”林佰光意气风发,“我们现在,就要让他们好好想一想。”伏波军登陆江南那年,南京城里军户当兵的少了一多半,三分之一的军户家里都戴孝。提起髡贼,城里没有人不怕的。只是这两年见到的髡贼不多,有的还很和气,再加上江南日报的美化,有些人就渐渐把惨事丢到脑后去了。这次百姓们许多都是被鼓动着想讨个说法,但也有人不长脑子,被人煽动着企图借机浑水摸鱼,发个小财,昨天死在布行外面的基本上是这类人。

林佰光来到几个猪头面前,这些人吃不住打,已经招认是收了钱财,故意来闹事的,家里并没有人因吃松江盐而送命。林佰光没有就此放过他们,而是下令将他们全捆在门口,又让人把附近的居民和游客驱赶过来,如有不从格杀勿论。在击毙了几人之后,许多人便乖乖的来了。那些被踩倒地的,掉进河里的,挨了炸受伤没死的,也都安排了人手来料理。

林佰光从百姓中随机抓出几个看着有年纪的人,让他们跟着自己一块来到紫明楼的厨房,并在他们的亲眼目睹下,把厨房的盐罐子捧到门口。

“请诸位父老都来看看这盐,这就是紫明楼用的盐。都来看看,看看这颜色,尝尝这味道,……不敢尝没关系,待会有人会尝的。我要告诉大家,这罐子里的盐,全部来自大宋上海市,就是大家常说的松江盐。有人说我大宋煮盐放砒霜,我要说,这是血口喷人!今天,这些丑类的表现大家都看到了,刚才这位说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比柳敬亭的书都好听啊!现在,我给他们每人吃一勺盐,看看能不能吃死他们。”

说罢,林佰光身后站出来十几个人,两人服侍一个,把盐塞进了那几人的嘴里,然后给他们一人灌了一瓢水。等他们吃完了,林佰光又说道:“也许你们会说,给自己吃的盐肯定没有问题。我这里要跟大家说一声,从后天开始,我大宋元老院就在这里公开卖盐,每开一袋盐,都会先让这几个人尝尝。”

这个消息一出,现场的人顿时议论纷纷。等他们议论得差不多了,林佰光又说:“前些天我还听见有人说,我元老院要包揽盐税,以后大家都吃不起盐。我在这里向大家立誓,元老院卖的盐,绝对比那些奸商卖得便宜,大家不但能吃上好盐,还能少花钱。……”

正当他说得口沫横飞时,西北方向突然传来了密集的爆炸声。眼看百姓要乱跑,林佰光及时朝天鸣枪,并大吼一声:“都不要慌,这是我元老院的战士来惩戒那些胡作非为的官。都不要跑,伏波军不拿百姓一针一线,没事的!”

此时,在钟阜门外,白马队的半个中队正在炮击城墙。他们对外郭的攻击十分顺利,明军没有做出任何有效抵抗,甚至就没看见几个人。但现在,一队明军勇敢的站出来,依托城墙阻挡住了他们的攻势。

这支白马队队长金中午年仅二十一岁,却是一个入队五年的老兵,他和白马队总队长金勇柱交情很好。因为痛感白马队的军纪和战斗力比日本治安军差得实在太远,在“315案”结案后,金勇柱对白马队进行了魔鬼训练,许多人都因达不到训练要求被淘汰或降级,但年轻的金中午却坚持了下来,而且各项成绩非常突出,例如南洋式步枪的三十米射击成绩达到了惊人的十中三。

金六顺牺牲之后,金勇柱一直郁郁寡欢,机灵的金中午在某种程度上填补了他心中的空缺,也得到了他的着力栽培,带着济州白马队的主力队伍来到江南执行任务。

虽然金中午自认为白马队的实力仅次于伏波军,但攻城时他们却作为牵制部队被安排攻打城北,而日本治安军却得以和伏波军一道作为主攻部队攻打城西,这让金队长非常不痛快。他决心一鼓作气攻破城墙。

常游击看了看地上的尸体:“跟以前那帮倭寇不一样啊。幸好澳洲快枪还是有的。”

见过日本治安军的人不少,毕竟有一队人就驻扎在江对岸,而且上次他们有人进了南京城,但这些人和他们明显不同。首先帽子和武器就差得远,这些人用的长矛以前从未在日本治安军那里出现过。再有一个是说的话也听着差别很大,虽然都是听不懂。最后是这些人感觉比较温和,没有那么重的杀气,似乎比较好对付。

真打起来好像也是这样,这些人虽然在钟山下架了炮,用澳洲枪炮压制了城头,但一登城,就被明军杀得狼狈不堪。常胜是领教过过澳洲火枪威力的,而且他的家丁也正用着,因此他采取了一些针对措施。由于敌人在护城河上的破冰行动暴露了进攻方向,在昨晚之天黑前,他就让人往这一段城墙上弄了许多积雪,还洒了水,把雪全变成了冰,只留出靠近马道的小部分城头无冰,然后让家丁呆在马道上,等到敌人不开炮了再上城。结果虽然在鞋上绑了布条,但白马队上了城走路还是踉踉跄跄,开一枪就倒地,在对射中非常吃亏,纷纷被常胜的家丁用南洋式步枪击毙在城头上。有两个人甚至在躲避时不慎从城头跌落,摔死在城下。

金中午对第一次攻城失败十分不服气,很快发动了第二次进攻。这次他集中手上的炮火攻击远离城门洞的一处城墙,又让战士们站在瓮城废墟上往墙头扔徐营捷鸡尾酒,最后从炮击过的城墙处登城。虽然明军试图阻止,但由于大火封锁了近处的马道,他们从远处绕过去已经来不及了,白马队用齐射击溃了城下的少数明军,在城墙内侧放下了梯子和多条绳索,开始突入城内。

常胜见状,命令全军突击入城的敌军,但回应他的却是齐刷刷的扭头就跑,连手下的低级军官都不例外。想到这些人在打退第一波攻城时的吹牛拍马,常游击恨得牙齿痒痒。但事已至此,他只能带着还在身边的家丁后撤,依靠建筑物和澳洲快枪阻滞敌人的行动。双方的武器性能相差不多,白马队受地形所限,无法充分展开优势兵力,大炮又一时吊不上城墙,因此虽然攻入城内,攻势却没有取得多大进展。

正当双方陷入僵持时,被常游击派回去催早饭的一个亲兵回来了。

“游击……”

“饭呢?空着肚子打了快一个时辰,都饿死了。后面怎么说?”

“饭……没了。”

“没了?你说什么屁话?”

“清凉山那边有人回来说,髡贼打破了三山门,大队人马进城了,石城门那边也快顶不住了,营里的人都逃了。”

常胜抬手给了他一巴掌,然后把刀拔出来:“说,你该当何罪?”

那人赶紧趴在地上:“游击,小的没有说假话。”

常胜又想给他一巴掌,但他脸贴在地上,打不着,便喝道:“还在胡言!三山门水闸已经堵住了,门内还有瓮城三座,如何能让髡贼打进来?你真当我杀不得你?”说着便抬手要砍。

那人哭道:“游击,是真的啊!髡贼真的……”就像是为他的话作证一般,南边城中的位置隐隐有烟雾升起。

南边要是被打进来,他们的后路就断了,常胜的脸色变了几次,最后一挥手中的刀:“顾不上北边了。走,去水西门!”

身边的家丁忙对他说:“游击,水西门的兵力是咱们这里的三倍多,他们都打不过髡贼,咱们去了也不过是……”

一把刀呼的从他的脑袋边劈过去,常胜低沉的嗓音响起:“此乃军令!”

身后突然有两把刀一左一右横在常胜的脖子上,却是两个亲信家丁:“游击,大家都已经尽力了,没吃没喝的,澳洲人号称满千不可敌,弟兄们都没说一个不字,斩首十一级啊。现在城已经破了,局面定了,我们只想留下这条命,您别逼着大家破脸。”

“呸!懦夫!”常胜的脸气得通红,“你们只想保自己一条命,却没有想过自己是大明官军,城里的都是大明百姓,你们就忍心看着他们被髡贼荼毒?砍啊,你们这群懦夫!”

“别说了!”又一个家丁喊道,“快走吧!那些戴大帽子的髡贼马上要打过来了,都别磨蹭了!”

……

几十人的家丁们几乎是瞬间散了个干净,得知腹背受敌,几乎所有人的勇气都消失了。常游击身边只剩下了那个去催早饭的亲兵小乐。

“你为什么不走?”常胜坐着,面朝南方。

“我这条小命是您救的,您不走,我不走。”小乐半蹲着,眼睛一直盯着北边,“您占卜的结果还真不准啊。”

“嘿嘿,不管最后打成什么样,我每次占卜都是赢。……你就不怕?”

“怕,怎么不怕?但我不能走啊。是您从流贼手里把我抢回来的,要没您我早死了。把您留下,我以后都别想睡安稳了。”

“可惜当时身上有伤,不然能抢回来更多人。”

“您仁义。当时我还以为要被您砍了首级换功劳呢,没想到您把我们全放了。当时我就感激得不得了。”

“跟了我之后呢?怕是恨得不得了吧?耽误了你们多少发财机会。”

“不,我们底下都说您像刘玄德,仁义。”

“得了,别哄我开心了,那群王八蛋说什么我还不知道?不过这次我倒是挺像长坂坡的刘玄德,百姓一个都救不了啊。我想不明白,咱们这边只有三百人,连个完整的瓮城都没有,可本来还能坚持一会。为啥水西门那边一千多人,什么东西都比咱们多,却说垮就垮了呢?”

“您傻啊。您真以为水西门能堵住?那地方一天过多少船,多少货?城外边又是谁的产业。突然就让堵门,大户们能答应吗?……啊呀,髡贼上来了!”

“嘿嘿,今天让你看看常爷爷的刀法。对了小子,你刚才说我傻,我可不能听了就算完啊,等到了黄泉路上,我再跟你算账。”

“首长,伏波军二团三营一连副连长李大民带队向您报到。请指示!”经过扩军,伏波军规模上了一个台阶,军官缺口大了,李大民依靠自己的文化课学习成绩去培训班混了一圈,也当了军官。

“你们来了多少人?”林佰光很高兴,伏波军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冲进城来,他下一步的计划就能实现了。

“报告首长,一共一百六十五人,一百人已经占据桃叶渡附近各个要点,连长正在带领另外六十五人和治安军一起进攻石城门守军。”

“好。现在紫明楼的安全没有问题,人都被你们吓跑了。现在我需要你们执行一项任务。”林佰光说完,带着李大民转身进到楼内,找到特侦队负责人商议下一步行动。

“突袭南京应天府衙门,把那个姓王的府尹抓回来,要活的,能做到吗?”

“保证完成任务!”

……………………

王心一淡然坐在椅子上,外面的枪声已经很清晰了,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快就被髡贼打进来了,刚听说城门失守,转眼之间髡贼就打到门口,害得自己连逃跑的时间都没有。说好的固若金汤呢?

幼时家贫,没过一天好日子,自己不甘心,发奋苦读,终于中了进士。可即使中了进士,自己也不过是那些人的木偶。自己的官位,自己的画,还有那座园子,都是做木偶换来的,现在木偶没用了,能指望谁把自己从柴堆里拣出来吗?还是不甘心啊,从头到尾,自己一直没得选,还有那园子,刚到手几年,都没怎么住呢。

白绫已经挂好了,只要把头伸进去就行了。虽然不愿意,但没路可走啊,现在死了,园子和前程还能留给儿子,不死,那就什么都完了。他颤颤巍巍的站上椅子,狠狠心把头伸进圈里,一脚把椅子踢翻……

脑袋发胀的感觉已经没有了,也不觉得热了,是已经死了吗?可为什么还能觉得冷?他猛的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是挂在房梁上,而是坐在椅子上。原来是被救下了啊,他想到。

想站起来,却没有成功,他这才发现自己被绑在椅子上。这时一个短发髡服之人出现在他的面前,用南京官话问他话。他什么都没听清楚,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陷贼了。

无意义的呵呵声和哭泣声在小房间里不断响起,审讯人员执行了从义正辞严的呵斥到惨无人道的体罚再到照强光不让睡觉和通电,最后无奈的得出结论,这家伙疯了。

虽然正主疯了,但应天府的师爷和衙役没疯,搜出来的书信更不可能发疯。经过细致的询问和对照,线索逐渐指向了一个姓任的大盐商。此人拥有多条盐船,生意做得很大。但扬州那边得到的消息说,此人和他的家眷早就离开扬州了。另外,王心一在苏州有个相当不错的园子,就是后来的拙政园,或许从这个园子能查出些什么。

“……跟您说了吗?”

“宁国寺的事情?说了。还说了任家家长的那番话。那话说得……”

“要不要给东边漏个风?”

“先不要急,这种事情我们不知道是说得过去的,以澳洲人的能耐也未必打听不到实情。而且松江盐卖不动,咱们才好吃进来,到时候价钱松一松,也算卖个人情。要说,也该给这些澳洲人一点颜色,好让他们知道,做生意,不能光靠打打杀杀,自己有钱赚,也得给旁人留条活路才是。”

“没错,这些年年成实在不好,人人都指望靠着江南这地方过日子。澳洲人又是逼迫过甚,徽帮才不得已出此下策。看眼下情势,淮盐定然不支,若是南京户部不能寻得良策,咱们解盐或可趁虚而入……”

“上次匀给你们那批货运回去了吗?”

“早运回去了。现在团练已妥,民心算是安稳了,流贼也不敢来。就是这回一闹,东边的货怕是不好拿了。”

“没事,东边还是讲人情的。听说,二月十二上海招商局要开个会,说说盐货还有别的一些事情,有些话可以到时候当面讲。”

这是张王两家晋商在扬州的掌柜喝茶时说的话。他们两家是姻亲,有些话没必要藏头露尾。

歙州盐商现在的形势很不好,他们在南京扬州等处的势力受到很大打击。澳洲人攻破南京外城之后并没有继续进攻内城,而是稳稳的在外城维持军事存在,一方面严密封锁内城,把南京六部全困在里面动弹不得,另一方面对外城的盐商和城狐社鼠进行全面清洗,把所有查出跟这次事件有关的人能抓到的全部抓回上海去审,铺子和库房全部抄没。扬州的措施也差不多,而且收获非常丰富,大约是南京这边的三倍多。有些中小盐商脱离了组织,个别甚至投靠了澳洲人或者被澳洲人接管。

虽然不管江南日报上说得多好听,百姓仍然不信任松江盐,但等到无盐可吃时,估计也计较不了这许多了。淮盐之败已成定局。元宵节过后,任家和另外几个大盐商在宁国寺中聚会,面对其他人的责难,任家家长发出感叹:宣纸垮掉时我们不说话,苏钢被打垮时我们不说话,现在轮到我们了,不知谁会帮我们说话。

他知道当时在座的几家,例如汪士衡等都有些别的生意,比如粮食、木材、茶叶、典当之类,哪怕没有盐上的收入,也不过是日子艰难些,还是能维持下去的,特别是做木材生意的,因为有澳洲人的造船厂,利润虽然不能跟盐比,但也不算少了。可任家不一样,他们八成的家底都在盐上,一旦没了这条路,整个家族马上就会分崩离析,这便是他说那番话的原因。要把这些人继续跟任家绑在一起,必须让他们意识到,他们也总有一天会无路可退。很遗憾,这番话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回应,会谈最终不欢而散。

虽然被其他盐商抛弃了,但任家并不是孤军奋战,他们还怀着翻盘的希望。在有点地位的普通人看来,这次事件是任家带着一帮盐商利令智昏,做了损人不利己的蠢事。在了解一些内情的人看来,这是大明盐政相关的人为了维护自身利益进行的垂死挣扎,就连南京户部尚书钱春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有极少数上层知道,这次事件的幕后站着东林和复社。而眼下的局内人里确切知道这个主谋是张溥的,唯有任家家长一人。

崇祯十年的正月,朱由检过得很不愉快。

济南城虽然没有破,但一府之地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好不容易盼到卢象升大破建奴,将其逐出济南,还没等皇帝把心放回肚子里,南京那边又来了一条噩耗:澳洲人攻进了南京城!

当看到电文内容时,崇祯差点背过气去,幸好这些年他也算不断经历各种打击,心理承受能力还是有点,才没在温体仁面前出大丑。

温体仁给崇祯看的电文不是澳洲人发来的原文,因为写得过于通俗,他进行了一些改动,不过大意没有变:老温啊,南京那帮人不地道。咱们说好的拿盐税抵押贷款,可那些孙子一门心思要把事情搅黄。南京户部扯什么纲地,就是拖着不给盐引,南京刑部又给我们泼脏水,说我们卖毒盐。咱们也算打过几次交道,你说我们哪次不是老老实实的做生意?上次北京德隆放不了款,我们还不是通过张公公把银票给你了。现在既然他们不肯给盐引,我们就自己去拿了,顺便也把南京的投资环境整治一下。你放心,南京城的产权和使用权不会变更,管事的人也大致不会变,我们只是准备成立一个江南盐业公司,维护一下正常的食盐生产和供应秩序,改善一下灶户们的生活环境,帮两淮盐运司减轻一下工作压力,顺便挣几个小钱。为了完成这一艰巨的任务,我们打算在秦淮河和大运河边开两个办事处。请放心,税我们肯定会足额缴纳的,也不会有人侵占盐引了。如果生产情况良好的话应该比现在你们收到的要多。这对于我们应该是双赢,希望你不要受到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影响,采取一些激化矛盾的做法。

看完之后,崇祯皇帝仿佛一下老了三十岁,机械的把电文放在桌面上,跟温体仁商量起如何解决这件事。温体仁的意思是不妨先观察一下,毕竟现在的大明朝廷也确实奈何不了他们,不如看看他们到底会不会按照电文上说的做,现在先顺势把盐引的发行权收回交给北京户部好了。但崇祯觉得这样太过了,澳洲人此举对大明的冒犯和伤害太大,要是就这样默不作声,谁还会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名声也就彻底完蛋了。所以无论如何都得出兵表明一下态度,哪怕不到南京也行。可问题是建奴还没有全撤出关外,现在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队伍押送着财货人口出关,北京周围的明军根本无法南下,之前张梁二人带的军队被赶到了太行山边联系不上,只能让河南那边的明军动一动了。牟文绶离得最近,可以让他去走走。

君臣二人商量完事情天已经快黑了,温体仁急匆匆的向宫门走去,一路上他还在思索下一步的打算。他知道的事情远比告诉崇祯皇帝的多,这次皇帝肯定心里没底,但依照澳洲人一贯作风和温体仁的私人消息渠道来看,应该不至于大变。澳洲人做事一向稳妥,一个广州他们就用了七年才吃下肚子,南京应该也不会太着急。眼下倒是可以在盐政上做点事情。

大明盐政早就烂到根上了,与其在澳洲人退出南京后继续让那帮盐商吃得脑满肠肥,不如借用澳洲人的力量另起炉灶,顺利的话,也能把票盐法推出去。当初商议以盐税换贷款时他预料到盐商可能反扑,但这些人能作死到这个地步还是出乎他的意料。幸好看起来还没有太过激怒澳洲人。

虽然常被攻击说无一策可挽救危局,但他看得远比御史台那些喷子清楚。大明眼下最急迫的问题有两个:没钱打仗和打不赢。他在钱这件事上做了许多,但明军的战斗力不提高他做的都没用,等澳洲人准备好了,他刮出多少钱都得换主。现在澳洲人对建奴的胜利让他看到了希望。根据他和张凤翼这两年的交流,澳洲人不止强在坚船利炮,更强在上下同欲,这次以步卒大胜建奴骑兵便是一个有力的证明。因此他打算借助澳洲人训练出一支明军,此事要快,要赶在澳洲人决心动手吃掉大明之前。眼下不管怎么虚以委蛇,都绝对不能和澳洲人闹翻。

让温体仁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髡贼攻破南京的消息就传遍了北京城,惹来满城风雨。

都御史唐世济,御史张缵、赵继鼎等,给事中陈启新,以及刚扳倒户部尚书侯恂,自己升为户部左侍郎的宋之普等人要求皇帝发兵惩戒髡贼。给事中何楷、李如灿、傅朝佑,殿试读卷官林欲楫,刚当上东宫讲读官的吴伟业,正要告病退休的罗元斌,少詹士蒋德璟以及刚回京的侍读学士黄道周等一大批人则在刘宗周的领唱下再一次弹劾奸相温体仁。龚鼎孳、刘同升、钱肃乐等今科要参加复试的举人更是直接鼓动太学生再次闹事,大有不把温体仁赶下台不罢休之势。

面对严峻的形势,温体仁感到了很大的压力。倒不是这些跳到台面上人有什么压倒性的能量,哪怕过些日子路振飞他们几个的弹劾都到了,对弹章能把自己埋起来的温体仁也不是多大的事,他担心的是这事情捅出来得太快了。那封电文是绝密的,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皇帝应该是不会干这种事情的,那么最大的怀疑对象只有一个人,曹化淳。

曹公公此人虽然远不能说是人畜无害,但这些年也没在明面上跟自己作对,此时突然跳出来想做什么?温体仁想不明白,不过他知道,现在已经到了决战时刻。这些年作为首辅,自己得罪人无数,从勋贵到东林到缙绅到普通百姓,没几个人对自己有好印象,现在能依靠的,唯有圣眷。可跟曹化淳比圣眷还是很有难度的,特别是当他想见皇帝,却得知皇帝正在跟曹公公说话时。

张彝宪死后,温体仁在宦官中再无强援,那些外放的监军太监或许几年之后能派上用场,但现在是指望不上的。虽然宫中的消息仍然能通,但效率就要打个折扣,在这种时候很可能误事,若是曹化淳有心对他封锁消息,情况可能更严重。因此他必须及早做出反应。思前想后,他决定上辞表,现在正是皇帝需要他的时候,不可能准许他离开。不管他的敌人们在策划什么阴谋,只要皇帝下诏挽留他,这一轮危机就算过去了。

就在温体仁开始写辞表时,崇祯皇帝正眉头紧锁。曹化淳给他看了前段时间调查得到的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各处巡盐御史的调查报告中提到宋之普和温体仁勾结,企图控制盐引结党牟利的情况,这倒不是太让皇帝意外,温体仁也在他面前说过准备对盐引动手,除了结党让他有点惊讶。但还有些材料是从沂州来的,交代了此次罗岱在沂州遇害的过程和疑点,并重点提到沂州宋家和大店庄家那个阉党余孽的情况。事关沂州那个白莲教妖道,崇祯皇帝就不能不慎重了。

按照沂州太守王崇显的报告,去年春天宋之普的父亲宋鸣梧病重时,宋家曾经专程从苍山县赶到大店庄求药并送来北京,等宋鸣梧病情稍可,并于夏季回到沂州后,又曾多次以治病为名去大店庄找那个妖道。妖道现在在沂州势力很大,身边聚集了数千人。还有一个消息,据说妖道是从广东来的,有个道观在临高。

阉党余孽、白莲教、澳洲人,一个个让人心惊肉跳的词语在崇祯皇帝的脑海里打转,他仿佛看见了一张精心织就的大网正在前面等待自己。不过温体仁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是受人蒙蔽还是同流合污?崇祯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不过,至少本能告诉皇帝,和澳洲人联系的渠道放在温体仁手里已经不能让他放心了。

第九章

“明军快来了,二哥,打吧!”张云枝翻身上马,见张一纯不动,心里有些奇怪,便回头问道,“二哥为啥不动?”

“哨探说带兵的是总兵许自强,还有个文官吧?”张一纯问道。

“是啊,那个叫什么史可法的。咋了?”张云枝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们只有六百来人,许自强是个什么货色咱们都清楚,那个文官的胆子肯定也大不起来。咱们一打,他们掉头就跑,能干掉几个?先不打,把他们放过去。要打,咱们就打个漂亮的。”张一纯早听说许自强手里有不少澳洲快枪,这次有机会,他便琢磨着一定要把枪拿到手里。

两人年纪都不大,正是热血沸腾的时候,想到就干,让手下人撤至山坳中等候。

……………………


史可法心中不停的咒骂。

潘可大那个蠢货,几次讨贼小胜,他便以为天下无敌了,这回倒好,被死死的围住了,还得自己去救他。可贼势不小,自己这几百人贸然冲上去,那就是肉包子打狗啊。他思来想去,只有走到附近放几枪,看能不能把贼人吓跑,或者能让潘可大他们找机会突围出来。更多的事情就超出他的能力范围了。

正当史可法有点心不在焉时,队列后方突然起了小小的骚动。他还没反应过来,许自强已经带人赶去查看。很快,许自强脸色阴沉的赶回来,命令前队停下,并告诉史可法,队后的一个架梁马不见了,还有一队探马受到袭击,只回来了两个受伤的人。

情况很明显,敌人即将从背后发起进攻。许自强带着五十多个家丁赶去队尾布防,这些人都有马,事不可为时能保着他逃走。当然,这只是稳妥起见,正常情况下,三十支澳洲快枪足够击溃数百名流贼的进攻了。

可惜这次的情况一点都不正常,张一纯十分清楚澳洲快枪的性能,一开始就猛攻侧面的山头,许自强的家丁守在路上,子弹打不着山上的人,只能干看着山上的明军被人像鸭子一样赶下来。等到占据了山头,张一纯并不急于攻击道路上的明军,只是不时让小股人马下山骚扰,让许自强非常难受。明军虽然几次攻山,却是徒增伤亡。

正在相持,前队那边却乱了起来。原来前队得知后路被断,又见山头上树起流贼旗帜,都无心作战,只顾寻路逃跑。史可法虽带着自家亲信和许自强留下的部分家丁,但他举止失措,弹压不力,临敌的后队还在坚持,前队却已经一哄而散。甚至有些红了眼的士兵杀了家丁还不逃,反倒试图抢劫史可法的财物,不能得逞后便放起火来。

后军原本就摇摇欲坠,忽见身后不远处冒起黑烟,人人腿软,个个丧胆。得了,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咱们跑吧。原本还稍微像个样子的队伍顿时像打翻的豆子袋一样,散得到处都是。

许自强早有准备,带着家丁就往来路冲。刚冲出两里地,就见一队人马迎面而来,许自强按照老规矩拿出一袋银子准备买路,却不料张云枝太小不懂规矩,见他们身上都有澳洲快枪,记起二哥的吩咐,不待手下过去拿银子,一挥手中刀:“杀!”


史可法运气不错,因为他身边的人没有澳洲快枪,被流贼们忽略掉了。张云枝的兵力只够阻断道路,对漫山遍野的溃兵实在没办法,而张一纯又光顾着对许自强穷追猛打,其他人只要不挡着他的路,他也不愿意分心。最终,史可法有惊无险的逃回了安庆。

逃是逃出来了,可这锅不能不背,他赶紧找张国维想办法。幸好张国维这人出名的宽厚,只要银子够了,应该不会为难,朝中又没人作梗,保命多半没问题。只是这次折损近三千人,一个监军闹得几乎无军可监,怕是非大大的破财不可了。

明军的失败便是流贼的胜利,此战之后,潜山东边的明军几乎一扫而空,流贼们在桐城、安庆、太湖一带如入无人之境,各地太守知县仅能坐保城池而已。当他们全力打探流贼动向,并祈祷对方不要把自己作为攻击目标时,流贼们为了下一步行动方向也发生了争执。

“澳洲人说了,巢湖以东不能去,咱们何必跟他们硬顶着干?”张献忠一张黄脸已经开始变黑了。

“八大王,大明皇帝的祖坟你都敢刨,怎么在澳洲人面前这么乖呢?他们是你爹还是你爷爷?”说话的不是马守应,而是刘希尧。在他看来,张献忠是从澳洲人那里得了好处想吃独食,不让别人去。他几次怂恿老回回不管什么巢湖了,打过去再说,大不了把收获给澳洲人多分一份,在当地多开几个庄子就够了。只不过马守应似乎一直拿不定主意。

张献忠顿时火起,一个小小的改世王也敢对他冷嘲热讽,他几乎想拔刀相向,但看着马守应那貌似敦厚的脸,又硬生生把气压了回去,对着老回回说:“牟文绶刚走,凤阳空虚,我去打凤阳。你们去吗?”

马守应说话了:“八大王,不是我们信不过你,现在大家都穷得叮当响,这安庆府地界也没多少油水,不去东边赚点,大家都是个死。现在天下的大户都赶着去江南,那凤阳这几年能有多少大户?能填得了咱们手底下这老老少少十几万张嘴吗?”

……


最终,流贼们商定了进军路线。张献忠向北,其他人向东,并商定如果事情不顺,双方都应彼此照应。

为了避免过于刺激澳洲人,马守应过了巢湖后便尽量向北,取滁州方向进军。但改世王刘希尧觉得跟着大队生发不大,便独自向和州方向过去。他觉得澳洲人不过是大些的海主或者水匪,靠水吃水,或许是怕他们抢了长江上的营生才不让他们去东边。不过只要不靠近长江,澳洲人应该拿他们没有办法才对。


进入和州地界后,眼前的情形和之前路过的地方好像没什么区别,依然是荒芜的田地,破旧的房屋,畏缩的百姓,硬要说有区别的话,便是这里的百姓人数似乎比路上经过的其它地方更少。

改世王连续洗荡了三个村落,收获寥寥。这些村落穷得令人发指,简直可以和自己的老家相提并论了,而且壮劳力几乎没有。正当他们拷问抓获的百姓时,远处忽然来了一支马队,大约有五六多匹马。

终于碰见一个有油水的了,改世王立刻让人追过去。但就在他们行动的同时,对方也发现了情况不对,开始转身逃跑。经过一番激烈的追逐,那支马队中的三人被抓住,送到改世界王面前。改世王一看愣了,三人都穿着对襟小褂,头发只有一寸长,腰里还栓着个皮匣子,看看露在外面的把手,里面应该装着澳洲手铳。

竟然逮到了澳洲人?改世王又惊又喜,可也觉得哪里不对,澳洲人再不善陆战,也不至于被捉住了还一枪不发。拿起枪一看,却是木头刻的。这些人倒也干脆,见事情败露,没等鞭子抽到身上便一五一十的把事情全说出来了,原来他们是操江提督刘孔昭的家奴。

自从去年在温体仁手上谋到这个位置后,刘孔昭便发现搂钱比自己的预想困难许多。要是以前的操江,根本不需要做多少事情,钱便会自己送来。可有了澳洲人之后,情况便不一样了。澳洲人谁也管不了,也不敢管,有些有后台商人在船上挂了澳洲人的旗帜,银子也敢少给甚至不给了。本来徽商还能孝敬一笔,可他们又在今年年初受到了重创。眼看着买官的本钱都迟迟赚不回来,刘孔昭便把主意动到了别的地方。

天下动荡,无数百姓把谋生的希望寄托在江南这片鱼米之乡,澳洲人的高产神话更是他们摆脱饥饿的曙光,不管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有粮才有命。元老院在当涂开办的铁矿,以及在浦口开办的农场像是两块磁石一样吸引着百姓的目光。虽然这两处产业规模都不太大,也不直接吸收流民,但还是有很多人在附近定居下来,依靠佃地耕种或者给大户做长短工生活,由于有元老院的安保措施,这里的治安相对好些,不用担心随时会没命。

刘孔昭觉得这是条路子,便想办法在和州北部也圈占了一大片地,修了一个庄子,又让庄头多去南边陈名夏家的庄子那里走动,因为陈家购买了起威的安保服务,那里常有起威的髡人操练。一来二去,庄头跟那个什么安保队长也算混熟了,操练之法也能看出些门道了,便在庄里组织人手,也按照那法子操练起来。刘孔昭不但给人,还专门照着伏波军的式样做了衣帽鞋袜,连澳洲手铳也买了几支,让他们打着澳洲人的旗号招揽流民。

遇上流民,这些冒牌货不打不骂,只是很严肃的告诉他们,因为澳洲人和大明的仗还没打完,长江过不去。要是这些人不信,他们还能拿出盖着正儿八经官印的大明文书来作证,告诉他们,即使过了江,大明官府也会把他们当奸细抓进牢里去。


一般的百姓哪里见过这种架势,三言两语便信了,跟着他们来到庄上,从此为刘家当牛做马,当然,老弱是不会收的。

那个庄头以前跟天地会农技员打过交道,学得了一些澳洲农法,也学得了一些澳洲人的称呼。庄内的冒牌澳洲人皆称“同志”,称呼庄头的则是“首长”。庄子一开四个月,竟无一个流民察觉真相。

刘孔昭本来担心贼寇前来攻打,要求每次巡逻时必带一支澳洲手铳以备不测。但本地贼寇皆望风而逃,无人敢缨其锋,而澳洲铳使用保养又有众多规矩,很是麻烦,时间一久,众人便松懈下来,那澳洲手铳只在庄里用用,出庄时不再携带。

问清楚了庄子在哪里,有多少人,有什么武器之后,改世王心里那个美啊,近千人的庄子,能打的不到一百人,又没几个真家伙,那就是块大肥肉嘛。虽说南边真有澳洲人,但毕竟离了二十多里,等他们得到消息,自己早把庄子打破了。而且就算澳洲人再厉害,三十几个人也不是上千人马的对手。听说那庄子里女人不少,自己现在手边的人都腻了,到时候,嘿嘿……想到妙处,一丝晶莹的唾液从改世王咧开的嘴边垂下。

快到庄子时,突然,一骑哨探打破了他的美梦,据称东边有五十多人正在乘船接近,看样子和之前那伙人的打扮有些像。“什么?还敢来送死?”改世王睁大眼睛,“有几支澳洲铳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他立刻让三百亲兵转向,去把那些人干掉。

“同志们,快,敌人已经准备向我们发起进攻了!”领头的伏波军某轻步兵连副连长高声喊道,“立即下船,跑步占据河湾阵地,准备战斗!”

这次的战斗任务是他们营长好不容易才抢到手的。陆军扩编后,特别是从1636年下半年以来,江南每个营的战斗任务都大大减少了,而且多是剿匪之类低烈度战斗,即便是仅有的几次大战,许多人也没能参加。马尼拉是广东那边出的人,日本九州那边的什么“岛原之乱”是济州岛和台湾岛出的人,南京这次倒是轮到上海出兵了,可一共也没用到一个营,他们也就没能上战场。不打仗的日子实在难熬,特别是没有战功就没多少机会升迁,让很多低级军官急得嗷嗷叫。这次本以为是有关解救和抓捕的小规模战斗,突然发现敌人的人数似乎远远多于预计,这个副连长兴奋得脸都红了。见这些人似乎完全没有畏惧澳洲人的意思,为了防止战功被吓跑,他们并没有登上有流贼的河西岸,而是选择了东岸。副连长一边派人通知后面的半个连加速前进,一边在短暂的隔河对峙后主动缓缓后撤。

流贼见他们胆怯,更加确定他们之前是虚张声势,便毫无顾忌的打马过河。刚过了一半人,就见对面呼啦一下子全涌上来了。

让人如雷贯耳的排枪只响了一次,带走了二十多条人命。在打乱骑兵队列后,轻步兵连的战士们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和流贼进行白刃战,几乎是瞬间击垮了河东岸的流贼。紧接着他们又过河攻击西岸,剩下的流贼骑兵见到同伴的惨相,早没了斗志,纷纷夺路而逃。在伏波军的穷追不舍下,把改世王的中军冲得乱七八糟。


早知道该跟着老回回去滁州的!

撞翻了三十多个喽啰也没有逃掉,被伏波军五花大绑扔上船时,改世王懊恼的想着。

他也算久经战阵了,中军开始混乱时他就打算逃跑,可正在攻庄的前军不知为什么也乱了起来,一窝蜂的倒退回来。由于之前他派出了太多的亲兵,导致剩下的人无力压制他身边的局面,反倒被乱兵冲散了,连他的坐骑也在乱中不知被谁一刀砍在马腿上,把他掀翻在地。当他磕磕绊绊的冲出混乱的人群时,才发现澳洲人已经跑到自己面前了。

没有几个有钱人能拿自个的命不当一回事,改世王也算有钱,所以他不愿意死拼。当他发现很难逃掉之后,很干脆的准备拿钱买路。只是人家不吃这一套,也很干脆的把他捆了个结实,还在他腿上留下了一个刺刀扎的血窟窿。

当看见澳洲人打开庄子,把庄里的冒牌货捆成一串串带出来,他才彻底明白事情的原委。想到自己遭了无妄之灾,刘希尧不由仰天长叹。不过,攻庄队伍为什么会败得那么快?要是他们能多稳住一会,说不定自己能顺利逃脱。

伏波军清理了庄子,除了抓人和救人之外,还搜出了一批武器,其中除了五支从正规渠道购买的手枪之外,还有三支南洋式步枪和五十多发定装弹药。刚才庄头就是用一次出其不意的三枪齐射击毙了小头目,才阻止了流贼的攻势。“看来那个保安队长有问题的可能性很大啊。”副连长摇摇头,这次他们的任务里也有抓捕那个队长一项。

随着队伍的扩大,军政干部的素质都出现了下降。在一些元老院不易监管的角落,腐败和其它一些东西正在暗暗滋长。倒卖军火只是其中之一,副连长知道的内部消息里,最严重的一例是去年年底前,一个老资格的连长持械叛逃事件,到现在都没有那人落网的消息。为此,那个营的营长遭到免职并被送上了军事法庭。在南京局势平稳之后,元老魏主任还亲自组织他们这些在江南的连排级干部进行了三个月的思想整顿和理论学习,听说还要扩大到全军。

……………………


早知道该跟着张献忠去凤阳的!

老回回望着身后不足来时一半的人数,欲哭无泪。

攻打滁州很顺利,但因为这里两年前被张献忠清理得太干净,收获并不很多,几个头领都觉得没吃饱。有人提出去浦口再干一票,但因为澳洲人公然在浦口活动,老回回最终否定了这个提议,改成去东边的天长县发财。那里没过过兵,应该比较富裕。

收获也确实不错,二十几个村庄打下来,头领们半年的吃穿都有了,大家都乐得合不拢嘴。

可手里的银子还没捂热,从仪真六合两县便来了两千澳洲兵。老回回打算跟他们好好商量,派人去问澳洲人想分多少钱粮,开个价,大家和气生财。那人带回来时带了澳洲头目一句话:我若想要,还用你分?


眼见乌云一般的人潮向两边排开,任谁也知道别人打算做什么了,人人脸上变色。

蒋锁靠近红娘子:“事已至此,速速上马东行。东边一百多里外便有澳洲人活动,若能托庇于他们,可以无忧。”红娘子的马是最快的,如果抛下众人独自逃走,当有活命之望。

红娘子摇头:“他们马多,怕逃不出二十里就会被追上。”

蒋锁说:“我们会为你拼死断后的,小红,快走吧。”

“不,我不走,我还是班主呢,怎么能自己逃掉?”红娘子的语气很是坚决,“不过……蒋锁哥,你去把李公子放了,让他骑我的马跑吧。”

蒋锁:“……(我就是不想让那个小白脸活下来)”

见蒋锁不动,红娘子又转头去吩咐石大蛋他们,但都喊不动。她一琢磨,明白了原委,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自己扭头向后走去。

或许是年纪大了,老班主去年偶感风寒,一命呜呼。红娘子成了新的班主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父亲送回老家安葬。本来按规矩应该在老家守孝,但因为实在没法过活,她还是带着班子准备到江南混口饭吃。由于听她说过澳洲人在松江为政清廉,百姓们安居乐业,多有贫苦人投靠她,希望能跟着去松江过好日子,以前认识的杂耍班子也有几家来投。红娘子不忍心拒绝,便答应带他们共同南下。

就在准备出发的当口,县里发生了一件事情。素有名声的李公子见民不聊生,从自家拿出三百石粮食,并作劝赈歌劝富户共同赈济灾民,遭到富户和官府的嫉恨。宋县令借劝赈歌中有红娘子聚集百姓之事,诬陷李公子与红娘子共反,把他拿住下狱,又派县兵攻打红娘子。

为了应付路上可能的危险,红娘子请出唯一有过战斗经验的蒋锁,把几家班子里有武艺的人编成一队,按照澳洲兵法(其实是澳洲劳改营那一套管理手段)操练。虽然因为缺少钱粮和时间没练几次,但战斗力已经高于基本不操练的县兵了。一战下来,一半县兵被杀或者做了俘虏。

当红娘子弄清楚事情原委后,她立刻做出决定,要杀进县城救出李公子。按照她的话说,李公子被捕是因她而起,那么她自然有责任去救他出来。

救人的过程乏善可陈,在红娘子打出营救李公子的旗号赶到县城后,城内的百姓便主动打开了城门。逃回的县兵早就吓破了胆,红娘子根本没打便救出了人。由于把牢狱里的人全放了出来,跟随她的人很快增加到五百人以上。为了筹集足够的粮食,红娘子一不做二不休,把县库抢了个精光。只是当她打算把城中富户也过一遍时,李公子站出来阻止了她。

李公子名岩,能文能武器宇轩昂,当他走出牢狱时,红娘子上下一看,顿时心如鹿撞。不管是不杀县令还是不抢富户,只要李公子说了什么,她一概听从。石大蛋几个人一看这路子不对,连忙阻止,可红娘子根本不听。

直到出了县城后,李公子建议红娘子西行投奔闯王时,两人才第一次发生争执。


红娘子的心思,班子里很多人都看出来了。蒋锁在元老院的地盘呆过几年,对李公子这种自视甚高又看不清形势的人没什么好感,怕他把这几百人带进沟里。石大蛋几个年轻的都对红娘子有意思,又被堵了财路,自然不会对李公子有什么好脸色。县中百姓自然拥护李公子,不过他们多是刚来不久,没什么发言权,只有几个过来人的女子偷偷给红娘子出了些主意,但红娘子有些害臊,不敢实行。

就这么各怀心事的沿着涡河一路南下,直到生死关头,众人的心结还是没有放下。

红娘子来到李公子车外,让守卫退开,正打算开口,李公子自己却走了下来:“敌众我寡,姑娘可有胜算?”

红娘子一呆,她还什么都没说呢,这李公子如何知道的?这些日子为了避免他添乱,一直以保护安全为名,让他坐在车里,随时有人盯着。看出她的疑问,李公子一笑:“东南方烟尘大起,喧哗不断,自是有大队人马。怀远兵弱,不敢远离县城,即便离城也无此声势。来者无故阻我道路,烟尘中隐隐透出杀气,则敌意可知。”

“不瞒公子,东南方兵马遮天蔽日,不知有几万人,又不许我等买路,实在凶多吉少。公子当世英杰,有经天纬地之才,当善自珍重。我有良马一匹,愿助公子脱此大难。”

李公子摇摇头,还没说话,石大蛋赶了过来,告诉红娘子,对面来了使者,要求见她。红娘子心中一喜,若能多拖些时间,李公子逃脱的把握便又大了几分。李公子本人却不愿逃走,他问道:“可知来使打的哪家名号?”石大蛋挠挠头:“好像说是八大王的……”

“原来是他的人……”李公子沉吟片刻,“走,见见他去。”


“什么?嫁给八大王的义子?”满座皆惊。

几个投靠红娘子的杂耍班子头目是惊喜,那可是刨过皇帝祖坟的人,若是能抱上这个大腿,在这乱世中也多几分安身保命的希望。何况那是八大王的义子,只要红娘子嫁了他,自己就有机会成为嫡系,不用随时担心被扔掉。

石大蛋是惊怒,自己在红娘子身上下了那么多工夫,还没沾上,竟然要被一个流贼抢了去,实在让人无法忍受。他暗下决心,只要一有机会,就马上找澳洲人求救,怎么也要把红娘子抢回来。

蒋锁也不高兴,在他看来,澳洲人得天下那是板上钉钉的,要是投靠了其它势力,将来轻的像自己,劳改营里走一趟,重的像青霞,绞刑架上荡秋千。为了避免小红被那个李公子带进沟里他费了不少口舌,现在那些话全白说了。当然,他也明白眼下形势比人强,只是暗暗盘算着能不能说服小红将来在她丈夫背后捅一刀。

红娘子没说话,她知道几百条命都会因为她的一句话或死或生。这时李公子说话了:“请贵使回禀八大王,此间之主乃是在下,并非拙荆。”他扭头看了一眼嘴都合不拢的红娘子,“为夫欲至八大王营中分说,有劳夫人尽力维持军纪,免生事端。”

红娘子一把拉住李公子的手,张了几次嘴都没说出话来。李公子附在她耳边说了好一会,她才勉强点头。

对于李公子的话,使者是不信的。但人家说话没毛病。而且既然愿意去见八大王,到时候把他宰了或者逼他休妻不是很简单吗?于是便请李公子立即去见八大王,李公子欣然同意。

等到众人散去时,蒋锁偷偷向石大蛋使了个眼色,石大蛋心领神会,自去安排寻找澳洲人的人手。

等待结果的时间总是分外漫长,红娘子心神不定,却偏偏还必须到处安抚人心,蒋锁便一直陪着她。对同乡的百姓们来说,李公子和红娘子成亲是个非常好的消息,他们纷纷向红娘子道喜,情绪甚至比遇到拦截之前还要高涨。看着他们脸上的喜悦,以及红娘子面带羞涩的微笑,蒋锁突然发现那个小白脸在这队人马中的影响力竟然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要是张献忠没有杀掉李岩的话……

他紧张的注视着河面。离开松江时他希望再不用看见一艘澳洲船,但现在却急切的盼着澳洲船赶紧出现。但很遗憾的是,直到李公子回来时,河面上也没有一艘澳洲船经过。

李岩带回了令人吃惊的消息:张献忠收回了让红娘子嫁给张可望的要求,并给予李岩与白文选相同的地位,而本由红娘子带领的这几百人则成为了李岩的私兵。为了庆祝双方合兵,张献忠送来了一批粮食和酒,让一路上始终没吃到饱饭的前百姓们激动的泪流满面。


下边的人欢呼雀跃,蒋锁和石大蛋则是黑着脸在一旁嘀咕。

“锁子哥,现在咋办?”石大蛋的表情像死了爹。

“不要慌,”蒋锁轻拍他的肩膀(这个动作是在劳改队学来的),“你派了几个人去寻澳洲人?”

“三个,都是会说话的。不过只有一个人有马。”石大蛋咬着指头,“最早也要明天下午才能赶到澳洲人的地盘。”

“没关系,还有时间。只要澳洲人肯派兵,最多三天就能追上来。”蒋锁安慰他,“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让这些人走不快。为了保险起见,咱们再派几个人带着布条子到淮河边上呆着,看见澳洲人的船就挥布条子。”

“好,我这就去安排。”石大蛋猛的站起身,然后又蹲下来,“……不过,那个小白脸会不会今天晚上就……”

“先把你能办的事办了再说。”蒋锁没好气的站起来,“这事我去想辙。你对小红的意思都写在脸上了,去了也没用。”

蒋锁知道澳洲人一向心高气傲,受不得别人下绊子,又看重百姓,听说有几百个主动来投靠百姓被人劫走了,肯定会发兵要回来。他边走边琢磨等澳洲人来了该如何接应,等回到大营门口却发现自己被拦住了,拦他的人自己还不认识。此时天色略微有些暗,周围没见一个熟人。一问,这人是刚被李公子提拔起来的门卒。蒋锁不愿现在就跟李岩闹僵,便好言好语的把来意说明,要那门卒进去通报。不料那人却说,红娘子既已嫁于李公子为妻,便不宜再轻易与男子见面,免得被人误会。蒋锁又说要见李公子,那人又说李公子军务繁忙,没空见他。蒋锁怒从心头起,拔出刀要砍门卒,忽然被人从后拦腰抱住。他扭头一看,原来是他的一个手下,跟着另一个杂耍班子来投的,有些武艺,在他手底下也是个人物。这人先呵斥了门卒一顿,又陪着笑脸请蒋锁进去。蒋锁正打算往里走,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

只见一个赤红铠甲的少年将军带着几十个人驰马来到大营外,高声叫着要李岩出来。很快李岩就迎了出来,那个少年将军命人从马上扔下三个捆得结结实实的家伙,大声说道:“这三个奸细自称是你李公子麾下,你可认识他们?”众人只见这三人满脸都是鞭痕,显然吃了不少苦头。有人认识他们,说:“这不是石大蛋的人吗?”

李岩上前与这三人说话,蒋锁知道不好,悄悄向后挪动,突然觉得撞上了什么人。他回头一看,正是刚才拦腰抱住他的人。那人还是陪着笑脸冲他不停点头,可不论他怎么挪动,那人都死死的站在他后面。


忽听李岩暴喝一声:“拿下了!”几个人气势汹汹的朝蒋锁扑来。蒋锁毫不犹豫的抽出刀来溜溜一转,逼开了身边的人,再转身对着李岩:“我有何罪?”

“石大蛋勾结官府,要将我等一网打尽。这三人说你是同谋。”李岩面沉似水。

“胡说!我要跟他们对质。”蒋锁走上前几步。

“把刀放下,我让你对质。”

“休想!”蒋锁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在澳洲人那里呆了几年也不过多识得几个字,但李公子想做什么他还是能看出来的。

正在僵持,一阵雷一般的叫喊声由远而近,原来是石大蛋被人拿住了,捆成个粽子模样抬了过来。他嘴里嚷嚷着:“李岩,你个黑了心肝的,敢暗算你石大爷!有本事放了我,咱们刀对刀枪对枪,打个三百回合!”拿住他的人蒋锁都不认识,大概也是刚从百姓中提拔起来的人,看着不会什么武艺,也难怪石大蛋不服气。

骂了李岩几句,石大蛋又喊起红娘子来:“小红你个瞎了眼的娘们,看上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还没过门呢,姓李的就要把你爹留给你的东西败光了。等他害完了我们,你就只能由着他摆布了!……”他还想喊,可一把湿泥糊住了嘴,再不能出声。

趁着李岩和众人分心之际,蒋锁猛然后退,钻进人群中。不管身后的一片大乱,他跳过一条小沟,直向河岸奔去。李岩刚刚统领这队乌合之众,手边没多少可用的人,一时组织不起追击,而且他也不清楚各人的能力。只要下了河,蒋锁便有机会逃脱,有机会让红娘子摆脱那种悲惨的命运。

那个穿红铠的少年将军撇了撇嘴,问李岩道:“可要我把他擒回来?”李岩微微一笑:“请将军借弓一用。”那少年二话不说,取下弓扔给他。李岩试了试弓力,深吸一口气,张弓搭箭,大喝一声:“着!”只见一道乌光似流星赶月,正中蒋锁后心。

蒋锁听见了那声大喝,下意识的要躲避,但那枝箭来得实在太快,他身子刚微向左偏,箭就已经刺入身体。没想到看着一股文气的李岩竟然有着不弱于青霞的射术,蒋锁苦笑,真是小看他了。

趴在地上,勉强回过头,想再看一眼身后,看一眼那个他想保护的女子。身后不远处有李岩,有拼命挣扎的石大蛋,还有那个红铠少年,但蒋锁一个都没有看见。他仿佛看见了,在更远处的帐篷里,那个女子正凤冠霞帔的等着她的郎君。女子抬起头,却不是红娘子,而是青霞。本来几年时光已经模糊了的那张面孔,现在却变得那么清晰。看着她,蒋锁再不觉得痛苦。青霞微笑着向他伸出玉手,他便也微笑着去握她的手。


牟文绶觉得自己的腰又疼起来了。

人一上了年纪,腰就容易疼,有事没事就来这么一下。这次在凤阳和淮安之间走了一个来回,腰疼的老毛病就又犯了。当然,这肯定是舟车劳顿引发的,绝对跟淮安起威客栈提供的特殊服务没有一丁点关系。

凤阳府的老杨公公还是一如既往的关怀备至,听说牟总兵身体不适,立刻派来两名技师给他按摩。听说老杨公公手里的技师是在南京紫明楼接受过专门培训,还都拿到了澳洲证书的。公公嘛,办不了事,就只能在别的享受上多下点工夫了。

美女的按摩确实非常有效,牟文绶的腰很快就不疼了。看着身边只围着一层薄纱的动人女子,壮心不已的牟总兵提枪上阵,大战三百回合之后,他浑身疲倦的鸣金收兵。只是第二天想要起床时,他昨晚刚恢复过来的腰又理所当然的把他撂倒了。结果诏书传来时他只能被人抬出来接旨了。

传诏的天使见牟文绶这副模样很是诧异,幸好老杨公公义气,在一旁圆场说,牟总兵听得流贼欲犯凤阳府,立刻回师救援,和流贼大战三场,斩首近千,流贼不逞而退,牟总兵也在战场上负伤了。

本来还有查验首级这个环节,但二十只银锭让这项工作变得无关紧要,而且这也不是天使南来任务。皇帝是让他来召牟文绶进京的。

原来建奴和朝鲜又打起来了。今年五月,奴酋黄台吉随便找了个鸟不语花不香小孩不尿炕之类的理由,越过鸭绿江去找李倧的麻烦。本来朝鲜人是不可能这么快就进京求救的,但这个使者搭上了澳洲人的海船,只用了五日就到了天津。崇祯想起牟文绶曾经出使朝鲜,而且现在髡贼又消停下来了,便让他进京以备咨询。本来按照皇帝的意思,如果出兵救援朝鲜,这事情也有可能要让他担着,但被杨嗣昌顶回去了,现在不能太刺激建奴。

牟文绶听了这话,顿时觉得像吃了三斤黄连一样。自家屋子都快倒了,还管邻居做什么?还没等他吐苦水,天使就告诉了他另一个消息:根据路上收到的可靠情报,澳洲人那里已经准备出兵朝鲜了,所以牟总兵这边不必担心朝廷做什么动作,再说朝廷现在也没钱动兵(其实连牟总兵之前去淮安的开拔银子都是找澳洲人借的,只是没人说出来罢了)。这番话总算让牟文绶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考虑到牟文绶腰伤未愈,老杨公公特意为他和天使购买了最好的起威服务,结果一路上牟文绶都在痛并快乐着。等快到北直隶时,他以极大的毅力强迫自己不近女色,总算渐渐好了起来。

这天到了德州,因为水浅船多,他们在码头上一呆就是一个多时辰。天气很热,牟文绶坐不住,便打算进城逛逛。可他很快就被码头上的一个场景吸引住了。


一个棚子外面,三十几个人正在排队,旁边还有两个拿着小旗的人在维持秩序。虽然都作大明衣冠,但凭借这一年多和澳洲人打交道的经验,牟文绶很快认出这两个人都是澳洲人,或者至少是“假髡”。

他让自己的一个亲兵改成百姓打扮前去探问,探问的结果让他惊诧不已。码头上几乎人人都知道那两个是什么来历,而且那个棚子里还有几个也是,这些人是来给人治病的。亲兵问他们,找澳洲人治病,就不怕被安上通贼的罪名吗?对方却嗤笑,这些人都是巡抚请来的,他们怕什么。

原来,建奴退走之后,为了尽快恢复漕运,朱大典花了很大力气组织人手船只,但德州一带受到瘟疫影响,恢复工作进展十分缓慢,运力严重不足。而且由于遭受兵灾,山东和北直隶都无法提供足够的物资和人力支持,河南就更不用指望了。被皇帝催得着急上火的朱大典似乎是病急乱投医,找上澳洲人求助,毕竟他们有成功控制疫情的经验。

但是元老院也有些犹豫,虽然朱大典在他的权限内给出了不少优待,但做这件事的代价还是太大了些。培养一个合格的卫生人才需要比较长的时间和相当大的投入,之前在招远已经损失了近百名医务人员,哪怕其中大多是当地培养的初级人才,也让卫生部门的元老心头滴血。要是主动派人去没有一点防疫措施的明朝疫区行医,别人不敢说,时院长绝对能把临高元老院搅成一锅粥。

眼看着事情要黄,之前被吴有性送来学习的几个徒弟主动站了出来,表示愿意去德州。因为种种原因,他们虽然和其他人做一样的事情,却还保留着大明衣冠,也不算正式成为归化民。在经过极力争取,又把吴有性这个师傅摆出来之后,他们终于获得了元老院的同意。药厂还答应从自产药品中拨出一部分磺胺和链霉素。

为了尽可能确保这次合作不给双方带来麻烦,元老院和朱大典都没有出面,此事名义上是山东巡抚颜继祖花钱请来几名江湖郎中给百姓治病。但由于德州地处要道,百姓也算见多识广,再加上之前吴有性在此地已经给人治过病了,因此百姓中很快传说起巡抚请来澳洲神医给大家治病。

由于之前吴有性在此地积累的声望,他的徒弟们说的话做的事都能得到积极响应,让扫大街就扫大街,让清理垃圾就清理垃圾,让打老鼠灭跳蚤统统照做。谢升的族人带头捐钱出人,净水的明矾和烧水的柴草更是不知出了多少。在牟文绶经过德州时,疫情已经初步得到了控制。只是曾经的起威客栈到现在都没有恢复营业,让他觉得有些小失望。


“元老院东北外交事务代办元老黄骅于昨日向皇太极递交了抗议书,对满清当局悍然入侵大宋友邦表示强烈不满和严正抗议。希望皇太极立即停止针对朝鲜的军事行动。”董白的声音在宿舍里回荡,她的身旁围满了人,却没有一个说话。马上就是早稻收获和晚稻插秧的季节了,因为生产氨水的工厂好像出了问题,今年的绿肥种植面积会增加许多,即使插完了秧也会非常忙碌,因此大家都很珍惜现在还能读报的时光。

“皇太极表示理解元老院的关切,并对此次出兵的原因向黄元老进行了解释,并向元老院保证,只要朝鲜国王能对前些时候的纠纷进行道歉和适当的赔偿,满清无意灭亡朝鲜。”在念这一段时,董白在发现周丹原本捏紧的拳头放松下来,果然还是担心自己的丈夫去打仗啊。哪怕整天说着伏波军天下无敌,但事关亲人,谁能完全放心呢?就像董白一直担心自己的母亲一样。虽然听说母亲会很快来到松江和自己团聚,但只要没见到人,心里还是悬着的。现在看这仗打不起来,周丹姐应该可以放心了吧?

跟她们想的不一样,此时在元老院内部,已经形成了出兵干涉朝鲜战局的共识。满清对明朝的攻势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元老院的利益,不光是棉花与起威人员的损失,更重要的是他们破坏了北直隶和山东的市场,影响了澳洲货物的销售。而且现在徐州宿州一带是元老院重要的煤铁来源,要是北直隶的情况在徐州出现,将会严重阻碍江南地区工业化的发展。眼下鲁西南和沂州还不能大规模驻扎兵力,不能完全保证徐州的安全,要防止满清入关可能对淮北造成的破坏,眼下最直接的办法是影响他们的粮食补给。

皇太极没有按照历史上那样在1636年冬季进攻朝鲜,此次在夏季进攻,应该是他们的粮食遇到麻烦了。如果元老院能在其中插一杠子,就会显著影响到满清的粮食收获。由于是夏天,汉江没有结冰,元老院的小型战舰开进去没有困难,可以很轻易的阻碍满清对朝鲜南部的掠夺。同时,朝鲜西人党现在的党争从两派发展成勋西、清西和宋西三派。由于朝鲜重视儒学,宋西派地位很低。元老院此举也可以增加宋西派在朝鲜国中的发言权。

为了尽可能降低成本,在发兵之前,黄骅还是奉命调停过一回。不过和江南日报上写的不同,兵临汉城的皇太极做出的答复远没有报纸上说的那么客气。

皇太极说,只有被李氏朝鲜推翻的高丽曾经短暂的向宋称臣,朝鲜与宋从来没有任何关系。相反的,朝鲜与大清是有盟约的。现在他们违背了盟约,理应受到惩罚。此事与澳宋无关,元老院的调停,大清没有理由接受,也无法接受。


皇太极觉得很憋屈,憋屈得鼻血都要流出来了。

冬天快过完时,豪格和多尔衮回来了。他们虽然带回了大量物资和人口,却损失了近千巴牙喇等精锐。八旗伤筋动骨,原计划对汉军旗和蒙八旗的扩充也被打断。最要命的是,这次远征中造成最大损失的几个错误,全部是豪格这一路犯的,这让豪格的名望受到了严重打击,也间接影响了不肯罚他牛录的皇太极。而多尔衮因为在从济南撤退时击退了明军的追击,皇太极连打击他的理由都不好找,只好捏着鼻子对他进行奖励,免得被人攻击得太厉害。

澳洲人的战斗力在这次远征之后再无悬念,因此皇太极坚决的顶住了要求讨伐旅顺的提议。但为了重新振作士气,他必须尽快获取一场大胜,因此他不顾快要见底的粮仓,发兵攻打朝鲜,只有从朝鲜获得足够的粮食、财物和兵力,大清将来才会有本钱和澳洲人分庭抗礼。因为豪格已经不能服众,这次他亲自统帅大军出征。

可没想到澳洲人又来捣乱了!回绝了调停之后,超过十艘澳洲船只驶入汉江,把正在逼迫南汉山城投降的清军断了后路。虽然赶在军心大乱之前逼降了李倧,但李倧的几个儿子,除了大儿子之外都在江华岛落到了澳洲人手里。

为了确保后路,皇太极一边和澳洲人交涉,一边派扬古利寻找安全的渡河地点。但没想到,扬古利向东还没走出一百里就被人伏击了。虽说袭击者穿着朝鲜人的衣服,但皇太极看过扬古利伤处的情况,又询问了遭到伏击的详细经过,事情就很清楚了。

无可奈何之下,皇太极只得咬牙接受了元老院的大部分要求,把刚到手还没捂热乎的财物交出大半,并做出不再继续向汉江以南进军的承诺,总算平安回到了江北。刚刚敲诈了朝鲜人一把,就被澳洲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满清上下都差点被气疯,尤其是下层军官和士兵们,这些财物可是他们家人不被饿死的保障!幸好此战最大的收获,李倧和他的长子还在手里没丟,多少能换到些东西。

不是澳洲人不想要李倧父子,而是皇太极看准了澳洲人没有他们嘴上说得那么坚决,死咬着不松口,又诈称早已把这两人送到了江北,最后以多给一千两银子和两千包米为代价,让此事不了了之。

至于澳洲人的另一个要求,选三千美女送给元老院一事,皇太极倒是爽快的答应了。只是朝鲜女子长相普遍不佳,再配合她们那种奇怪的服装,让人见之欲呕。黄骅勉强选了一百来人,就自己放弃了。

为了防止澳洲人兴风作浪,皇太极命令李倧将国都搬到开城,然后带着王世子返回平壤,想看看澳洲人还有没有后招。要是澳洲人对李倧没有动作,他就要回沈阳了。可还没来得及歇上一口气,他就听到了一个坏消息:皮岛沈世魁投降澳洲人。


“虽然我一直看不起你叔,但这次他真是条汉子。我得去给他上柱香。你们沈家就安心去临高吧,大宋绝对不会亏待你们的。”尚可喜一边跟沈志祥说着话,一边朝灵堂里走。

沈世魁死了,是自杀的,在决定向元老院投降后。其实早在两年前他就有投降元老院的打算,但一直没有实行。因为他觉得自己和尚可喜的矛盾太深,既然尚可喜受了重用,自己就很难有好果子吃。因此一直顶着压力把事情拖着。

但这次他拖不下去了。在皇太极攻打朝鲜的同时,留守的阿济格也发动了对皮岛的攻势。他带着东江镇的残兵勉强逃到石城岛,但已是损失惨重,无力再战了。走投无路的沈世魁终于在内部的强烈呼声中下定决心向尚可喜低头。他写了一封降书,又给尚可喜写了一封充满颓丧和凄凉色彩的私信,让侄儿沈志祥送去旅顺。信中提到了建奴对辽东汉人的残杀,提到了当年毛帅带着众人杀鞑子的往事,并希望尚将军善待石城岛上仅存的万余人,让他们能有机会回到故土。

尚可喜听说沈世魁终于认命了,这心里美的,简直要飞上天去了。他恨不得立刻见到老仇人跪在自己面前拼命磕头的样子。不过,作为一个受过元老院严格训练的连长,尚可喜没有忘记军队纪律。于是,他把降书和那封私信一块送交给上面,连封皮都没拆。

元老院很快就发来了命令,要尚可喜立刻带领所属部队前往石城岛受降。旅大的防务以及对石城岛的物资运输和人口转运工作将由登州方面临时负责。由于花生种植尚未结束,登州方面的运力也不充裕,因此人口转运工作需要在一周内完成。尚可喜连长维持秩序的压力很大。

等到尚可喜兴冲冲的赶到石城岛,却没有看到沈世魁来迎,只有沈志祥穿着丧服站在海边。听说了沈世魁自尽的原委以后,尚可喜只觉得难以置信。这是那个只会靠女人往上爬的商人能做出来的事情?一个只会呆在船上放炮的家伙,竟然有这样的志气,为了所剩无几的辽东汉人甘愿舍弃自己的性命?尚可喜说是要去上柱香,其实是要看看沈世魁是不是真的死了。

看着那张有些熟悉的面孔,尚可喜百感交集。虽然这个人曾经起意杀害自己,但他毕竟在种种艰难困苦中坚持到了现在,没有向鞑子认输。想起毛帅麾下的旧事,想想自家族人遭遇的惨事,尚可喜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做得更多。

这时外面有人来报,说东边的海面上出现了不少船只,海岸边也有军队集结,都打着鞑子的旗号。尚可喜朝着沈世魁的灵位端端正正的敬了一个伏波军军礼,转身出门。东江镇到此为止了,但毛帅和辽东汉人十几年的抗争,是不会被埋没的。


阿济格呆在岸边,手里拿着澳洲望远镜。

“澳洲人也来了?”他喃喃自语,“真是贪心的家伙。明明已经占了那么多富庶的地方,竟然还不肯放过这样鸟不生蛋的荒岛。”

去年他的巴牙喇由多尔衮带着,没有遭到大损失,但看着阿尔津的覆灭,他知道自己正面对上澳洲人也很难讨好。因此,当看见澳洲船出现在海面上时,他立刻下令让水师退到岸边,摆出不愿跟澳洲人冲突的姿态。

为探听澳洲人的来意,他派出使者带着礼物上岛。如果可能的话,他打算请求购买一些明军将领的物件,以及明军俘虏,以便向皇太极回报时有个人证物证。不论澳洲人只想获取人口财物,还是打算把这个岛占下来,他都要把事情理清楚才好跟皇太极报告。近年来皇太极对三兄弟越来越严,上次就因为没有亲自断后,自己被罚了许多财物。这次征伐皮岛不能竟全功,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才行。

没想到使者没回来,澳洲人却突然要登陆了。五艘冒着黑烟的澳洲船在阿济格大营西边五里的海边,放下了近百人和数门火炮,还有二十几艘船把没来得及靠岸的水师驱赶着向石城岛而去。阿济格着了慌,赶紧下令整队,同时派出第二名使者去问,这些人到底打算做什么。

这次使者倒是没有被扣下,而且带回了一条重要情报:来的是尚可喜。听到这个名字,阿济格就明白今天这事肯定不能善了了。这家伙这两年在复盖这边带走了小三百条人命,虽然皇太极多次向澳洲人表示不满,但澳洲人总是用误杀误伤或者并无此事之类的话搪塞大清,从来没有处置过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

他立刻命令步兵离开海岸,向内陆前进,自己带着骑兵断后。澳洲人的大炮射程很远,呆在海边只会挨打,必须尽快转移。

就在乱糟糟转移时,平地一声雷,澳洲人开炮了,断后的骑兵立刻乱了起来。这时斥候来报,那些澳洲兵冲过来了。阿济格登高一望,果然见到一群灰色的身影从西边涌来,虽然不足百人,却有着百战精锐的气势。阿济格咬咬牙,带着骑兵迎上去。上千人对一百人却不战而逃,这件事被皇太极知道的话,下场恐怕不会比阿敏好多少,他必须战。身边这两百骑兵都是精锐,他也有信心不致大败。

根据从莱州逃回的人说,澳洲人的阵列冲不得。阿尔津那队人当时眼看着要冲到跟前,莫名其妙的就倒了,后面看的人连怎么回事都没弄清楚。因此他始终和东江支队保持着一里以上的距离,并时刻小心远离海边和火炮。

……………………

“日他娘的,太不要脸了。”尚可喜脸色铁青。

因为要尽量阻止满清水师撤回岸上,东江支队不能原地固守,必须主动进攻,他已经做好了和鞑子打一场硬仗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鞑子根本不打算来真的,马不停的小步慢跑着,队伍绝不集中。步枪够不着,炮弹打不中,战士们前进,鞑子们就退,战士们停下了,他们又四面八方的凑过来,远远的围观,似乎海里面那些正在扑腾的水军跟他们一点关系没有。

“攻他们的大营,我看他们敢不敢不要大营!”尚可喜没耐心慢慢玩游戏了。


对方始终避战,哪怕被占了大营也不为所动,干脆利索的向北退去。尚可喜没有多少办法,也不敢冒进。等到阿济格退回岫岩时,只有五个人成为东江支队的战果,其中四个还是榴霰弹的功劳。

陆地上斩获寥寥,海上却收获颇丰,不但缴获了数十艘大小船只,还捉了几百建奴,其中官最大的是户部参政马福塔。这家伙可能是觉得石城岛能一鼓而下,想多赚点功劳,便上船准备打个头阵,结果因为船只位置太过靠前没跑掉。

或许是跟朝鲜人打交道多了,马福塔颇为能言善辩。跟尚可喜一见面就数落东江支队的不是,什么飞扬跋扈啦,不顾大局擅启边衅啦,破坏宋清关系啦之类,把尚可喜身边的勤务兵说得一愣一愣的。尚可喜只说了三个字:“吊死他。”

挂好了马福塔,又办了几件事,尚可喜坐下来歇息,端起搪瓷缸子咕咚咕咚喝水。忽然他瞥见勤务兵脸色发白,便笑道:“人家几句话就让你腿软了?没卵子的家伙。”那勤务兵只是摇头:“没,我没怕。就是……元老院……只让我们来受降,没让我们……”

尚可喜哈哈大笑:“还说不怕?不过你小子这也怕那也怕,偏偏就没想过,咱们要是连凑到鼻子底下的小鬼都不敢揍,首长会咋看?只要打赢了,好处到手了,报告里不怕写不出理由。”

“首长把咱们放在这儿,不是要我们看家护院的,是要我们张嘴咬人的。只有狠狠的在鞑子身上咬几个血窟窿,首长才算没白用咱们。”他得意的摇头晃脑,这几十条船能大大加快石城岛的转运速度,最起码节约一天时间没有问题,以后还能增加渤海湾这块的运力。在大宋,这种功劳不比斩将破敌小多少。想当初,他多次去复州盖州“武装侦查”或者“登陆演习”,虽然被上头警告了几次,最后却没有大的处分,不就是因为弄到了粮食,减轻了后方负担吗?

喝完水,尚可喜起身去巡查。虽然岛上百姓的营地有登州来的民政干部管理,但东江支队的武力还是很有必要的。跟着沈世魁退到石城岛的这些百姓都是抵抗满清最坚决的人,他们对能跟八旗兵打仗不落下风的东江支队很佩服。而且双方都是东江镇的出身,天然有亲近感。反而是登州过来的干部很是受了些白眼。尚可喜担心他带的战士们和百姓太过亲近,有可能引出犯纪律的事情,他不想做黄熊第二。

刚走了两个营区,一个登州来的干部小跑着过来找他。接过一个记录本,尚可喜低头看了两行,突然就眉飞色舞起来。


“镇江堡能坚持住吗?”皇太极的声音里流露出极大的不安,这在往常是绝不会出现的事情。

“能。澳洲人只出动了不到三十条船,只有两条以前那种大船,人数也不到五百。鳌拜手里有三十门炮,其中有三门仿澳洲大炮,专用炮子不下千枚,又有精兵两千余人,粮草可支三月,断不会失守。”宁完我的声音听起来倒是信心很足。

比起刚出征时,皇太极已经瘦了一圈了,愁的。澳洲人动作太快了,他刚过汉江八天,澳洲人就把江上的浮桥拆了。为了能把队伍带回去他费尽心机跟澳洲人交涉,舍弃大量战利品之后总算平安过河。

得知皮岛的变故后,皇太极担心后路再出问题,安排李倧迁都后立刻带兵返回。大同江和清川江他过得心惊胆战,生怕澳洲人把汉江上的事情再来一遍。幸好这种事情没有发生。

但刚过了清川江,皇太极就得到镇江堡的急报,有几十条澳洲船在鸭绿江口活动。皇太极立刻加派人手打探敌情,并要求先期抵达镇江堡的鳌拜加强对江口的防御。

自从澳洲人炮轰镇江堡后,皇太极对于江防和海防的重视程度有了大幅度提高。再加上得到了某个神秘人物的帮助,现在的镇江堡,拥有了远超过去的防御能力。因此皇太极手里的文官们对鸭绿江的安全还是很有信心的。

……………………

“轰!轰!轰!……”一连串炮弹在城墙上爆炸。夯土的城墙上出现了一条条裂缝,城头已经站不住人了。

“咱们是不是也开炮?”何洛会灰头土脸的跑回来问鳌拜。

“不,再等等。这帮澳洲狗子不能老这么放炮,等他们再近一点。”鳌拜摇摇头,“还以为城头这些炮已经打得够远了,没想到还是比不过他们。”

果然,见城头没有动静,澳洲船只开始向上游行驶,渐渐进入了炮台的射程。鳌拜见时机已至,赶紧下令炮台开炮。然后,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

“该死,还没准备好吗?”鳌拜一脸焦躁,“告诉石廷柱,要是澳洲船过完了他的炮都打不响,我把他的人都砍了!汉人就是靠不住!”

由于几个炮台被澳洲人重点照顾了一遍,乌真超哈的炮兵都跑光了。等开炮命令下来,石廷柱赶紧把人召集起来,可是还没调整好角度,澳洲人发现炮台让有人活动,又一轮炮弹打过来……折腾了几次,三门仿澳洲大炮被炸翻了两门,炮台上根本站不住人,更别说开炮了。石廷柱急得快哭出来了:“不是说已经谈妥了吗?为啥又来了?”


“就为了这个?”皇太极一脸懵逼。

进攻朝鲜之前,为了保证补给,皇太极征用了辽海行几艘澳洲船运粮并帮助渡河,没想到澳洲人竟然拿这个做理由来干涉。

“可是这是快两个月前的事情了,他们上次在汉江为什么不说?”皇太极纳闷的看着宁完我。

“他们说最近刚得到消息……”

“放屁!那时候我们还没出兵,还没把他们的商站围起来,他们完全可以得到消息,然后用电报发回去。”

“澳洲人还说,现在聚集在鸭绿江以南地区的朝鲜人——就是被我们抓回来的那批人——面临着什么人道主义危机,要我们为他们提供安全的食物和饮用水,不然他们就要接管这些人。”

“……太不要脸了。我们忙前忙后把人收拢起来,又千辛万苦的带到鸭绿江边,他们要做的就只剩装船了吧?镇江堡那边有新的情况吗?”

“没有,鳌拜出战受伤之后,澳洲人把住了我们渡河的退路,但没有上岸攻打镇江堡。”被澳洲人掐住命门,宁完我不能再保持之前的乐观,但他还在尽力寻找突破点,“现在睿亲王正在向上游寻找渡河地点,只要找到,我们就可以把身份比较高的人先带过河,那些肯定要不到赎金的,分他们一些也没大差。”

“唉,就算有渡河的地方,也不可能让这么多人都平安渡过,至少那十几万奴隶肯定过不来,辎重的损失也不会太少,还是只能让澳洲人一步……这次是我太心急了。”皇太极苦恼的揪住胡须。

本以为依靠从澳洲人那里买来的各种军械,可以很轻松的解决朝鲜。其实事实上也是如此,只是错估了澳洲人,尤其是错估了他们的出兵速度,才导致了如今的全面被动。

宁完我却说:“此事并非陛下急躁。澳洲人极强横,又得江南膏腴之地,已是势大难制。我大清若不能及早席卷北方,终难与之相抗。此番征鲜,虽未获全功,然其主已降,自可得其物力为我所用。纵有澳洲人弄鬼,得其北方半壁亦不为难。可再命李倧迁至大同江北,如此,他必不敢再有异心。”

听了这番话,皇太极脸色稍霁,旋又阴云密布。先是豪格,后是他自己,在两次战役中都没有取得令人信服的战绩,国内怕是又有人会不稳了。如何应付内忧,也是颇费思量。宁完我知道皇太极的心思,悄悄向西一指:“今冬可西狩宁远。”

皇太极有些犹豫,此次所获粮食不多,加上秋收也不会有多少,怕是不能支应。宁完我一笑,关宁军的粮食又何尝富裕?


“娘……”董白哭得稀里哗啦。

“儿啊……”董白的母亲也是心肝肉儿的叫着大哭。虽然董白比以前长高了,长壮了,还晒黑了,但白氏还是轻易的把她认了出来。

哭了好一会,董白才想起旁边还有归化民干部看着,忙擦干眼泪,拉着白氏的手跟她介绍:“这位是某某队长,是我们生产队的领导。这位是某某妇女主任,农场的女子都归她管。这位是任姐,是我的组长,对我可照顾了。……”她每说一个人,白氏便赶紧上去磕头,然后立刻被人扶住,没人受她磕头。

等见完了领导,董白便把白氏带去农场里她们的新家。原本来之前白氏打算在城里寻处宅子,但董白不愿离开农场,说了农场的许多好处,而且早在上个月,她得知白氏要来之后,便从农场新修的宿舍楼里申请了一处一室一厅的房子。白氏拗不过,只得依了她。

来到宿舍一看,屋子干净、敞亮,还有几样床铺桌椅之类的澳洲家具,镶了铁条的玻璃窗透明的就像没有一样。白氏虽然在来的路上已经见到许多房子上都有玻璃窗户,但自己住的地方毕竟感受不同,她看得连连点头。不过很快她就觉得不对,拉着董白问道:“这房子好是好,怎么这么小呢?”董白笑道:“大宋不兴几进的院落,别说我们住的地方,就是首长们住的房子也就比这个略大一些。”

“那如何有体面?”白氏不以为然,“上下尊卑都不讲究,如何让人心服?”

“您说的都是朱明那一套,大宋首长说,要让天下百姓都住进砖房,大宋朝廷才有体面。”董白笑说,“上次建筑公司有个梅首长来给我们农场职工修宿舍楼,这话是他亲口对我说的。杜甫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宋可是实打实的造出来了。”

白氏一把抓住女儿的手:“可是那梅首长对你有意?”

董白晕生双颊:“没有的事。梅首长是在动员大会上说的,有好几百人呢。”

白氏有些失望,找了张椅子坐下。董白拿来个搪瓷杯子,从热水瓶里倒出些水递给白氏。

白氏喝了一口,轻轻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澳……大宋治好了娘的病,又帮咱家还了债,按理说,娘不该说他们的不是,可有些话,我还得告诉你。”

突然严肃起来的语气,让董白有些紧张。她紧握住双手,等着母亲接下来的话。

“你年纪也不小了,娘也该给你找个人家了。现在咱们家绣庄没了,拿不出多少嫁妆,要想找个好人家不是那么容易,你要把以前的东西重新拾起来。要是一直在这里种地,不会有什么出息。我也听说过那个什么军属会的事情,丑话说在前面,你要真要嫁给那些军户,我就一头碰死在你面前,你父亲九泉之下也会不得安生!看看你现在,一身粪臭味,不说哪个高门大户能瞧上你,你自己都不觉得难受?还有刚刚在外面你跟那个什么任姐说话,哪有一点知书达礼的小姐样儿?我听着恨不得找个缝儿钻进去。你啊,要为自己做些打算了,不能净由着别人安排。娘当年要是能嫁到个大些的门户,也不至于落到现在的地步……”白氏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


董白听得莫名其妙,现在的松江城里城外,除了首长,哪里来的高门大户?而且农场女工和军队的联谊活动要求年龄在十六岁以上,自己还差三年呢。她见母亲语气有些不对,不好直接问,只是委婉解释说,因为刚参加了一个沼气安全知识培训班,身上的气味是有些大,不过洗洗就行了。合作社里有玫瑰味的香皂,洗完后身上还有花香。白氏一路辛苦,也正好洗尘。宿舍一楼就有开水房和浴室,十分方便。

没想到准备换洗衣物时又引起了白氏的不满。白氏觉得董白给她找的衣服不伦不类,颜色也太妖娆,穿着简直像缠头卖笑的下贱女子。董白好说歹说,又去邻居周丹(因为丈夫回了松江,看样子短时间也不会走,她便也申请了一间宿舍)家里借来一套还算传统的衣服,才把母亲安抚下去,服侍她好好洗了个澡。董白觉得母亲如此反常,不像是长久分离后的激动,必有原因,便小心的陪着母亲说几句诗文和笑话,逗得母亲高兴了,再探问她的想法。

原来白氏从苏州出发时因故没坐上起威的船,正心急如焚时,却遇上了申家的船要出行。申家乃长洲缙绅,出过申时行这样的大人物,现在当家的申用懋最近病倒了,百般医治无效,申家人只得前去松江求医。因为见白氏虽然一副落魄样儿,谈吐却甚是不俗,申用懋的儿子十分惊奇,便请白氏上船同去松江,路上还能让她陪自家夫人说说话。

申夫人对白氏也很满意,也很同情她的遭遇。当得知白氏的女儿在松江为她求药治病时,申夫人便考虑起了孙儿的终身大事,董白的孝行让她很看得上眼,她想到了松江之后见见这个孝顺的女孩儿。按照申夫人的意思,只要模样好性格好,婚事便好商量,嫁妆什么的并不要紧。听了这话,白氏的心里自然乐开了花。没想到了地方却发现女儿的模样和性情竟然全都大大变样,她如何不急?申家这样的大富之家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家都能攀得上的。

可还没等她细细向女儿分说,窗外忽然传出了很大的说话声。白氏吓了一跳,却见女儿走到窗口细听。那声音说了什么白氏一点没听明白,正要问女儿,董白先说话了:“娘先在屋里歇息,农场里有事,我去一会子。今天的晚饭在桌上,大碗扣着的便是。”白氏忙问缘由,女儿只说是台风要来了,农场开会布置防灾减灾任务,便匆匆出门。


大浪猛烈的拍打着海堤,溅起的水花足有两三层楼那么高,一队伏波军士兵背着铁锹麻袋竹笼等物,沿着石制海堤内侧匆匆前进,不时有细碎的浪花飞溅在他们身上,不过没有一个人闪躲。

“报告连长,我们离发现险情的堤段还有大约三百米。”一个浑身湿透的伏波军战士大声向带队军官报告道。

“同志们,加速前进!”连长李大民回头喊着,他和那个说话的战士走在队伍最前面。

虽然天色只是蒙蒙亮,但视野中已经能看见一面飘扬的旗帜,排查险情的某个小队正在旗帜下面忙碌着。

夜间巡逻时,一个小队发现某处堤段出现了轻微的塌陷情况,由于在暴雨之后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当时他们只是作了简单的记录。但当他们第二次巡查到此处时,轻微的塌陷已经变成了管涌。知道大事不好的小队长立刻派人联络最近的几支部队。李大民所在连队的待命位置离得最近,因此也到得最早。

“怎么办?”看见有几个地方土都拱起来了,李大民有些手足无措,这几天在培训班学来的那点知识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叫上五十个人跟我们去搬沙土,剩下的人把竹笼拆开铺在涌水和鼓包的地方,然后往上堆土堆石头。快!”姓吴的小队长是本地人,说着一口非常不标准的新话,幸好李大民和本地人打的交道多,没有听岔。

因为事先沿海堤准备不少物资,封堵管涌的工作进展顺利。在陆续赶来的军民共同努力下,不到三个小时,管涌便止住了。

风小了一些,第一批围堵管涌的人被换下来休息。李大民和那个小队长找了一个稍微背风的地方,一边抽烟一边闲聊。交谈中得知他叫吴嘉允,是本地张堰人,匠户出身,以前有点功名。元老院占领松江府时他正奉知府方岳贡之命在漴阙一带整修海塘,后来被吸收进了元老院的海堤施工队。由于他本有基础,又勤学肯干,在海堤完工后被提拔为小队长,和其它几十个小队一起承担着整个上海市海堤的巡查维护工作。

“元老院修海堤可是让我开了眼了。以前按照我修石塘的修法,哪怕是钱粮管够,六千丈的海堤我也得修一年。这元老院用同样的人手,按照澳洲修筑法,一年竟然修了几万丈。我们祖祖辈辈修海塘,到现在竟成了外行人了。这几年我边干边学,又请教首长,也只弄明白了六七分。”吴嘉允把烟屁股在地上摁熄,站起身来,“马上要涨潮了,我得再去堤上巡一圈。”

李大民也起身准备整队。为了保住黄浦江以东以南新开辟的耕地不被海水浸泡,这次团里的任务很重,要几天几夜呆在堤上。他们连不能老躲在后面让别人干活。

忽然海堤那边声音大了起来,接着两人便目瞪口呆的看到刚才还貌似完好的海堤垮了四五丈宽的一段,一浪一浪的海水从缺口处奔涌而入,人们惊恐的四下逃窜。

李大民赶紧命令吹号让连队集合。因为看见海堤决口,战士们有些惊慌,有人说口子太大,怕是堵不住了,能不能退后一点堆个土墙什么的。李大民大声说:“咱们的名号是什么?伏波军!你把屁股对着波浪逃跑,还算什么伏波军?同志们,为了元老院和人民,跟我上!”


海浪劈头盖脸的砸下来,砸得人晕头转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海水灌进嘴里,灌进耳朵里,灌进任何能存水的地方。腿上像绑了几十斤沙袋一样,手上更是一点知觉也没有。

李大民不知道他们在浪里站了多久,他只知道左右挽住他胳膊的战士还在,这让他安心不少。

由于巨大的粮食压力,元老院在黄浦江东岸至海边开垦出大片耕地。这些耕地在暴雨中有许多都淹了水,这一季的收获基本指望不上了,但水退后还能补种其它东西。可要是被海水淹过一遍,那就是几年之内都没有盼头了。如果不能在涨潮前堵住口子,受害农田的面积会大大增加,李大民深知其中利害。为了尽快堵住缺口,他让南边的战士们拽住麻绳,自己带着两名战士各自将一根绳子绑在腰上,奋力向缺口北边的海堤扑去。

沙土的堤坝虽然已经决口,但仍有不少地方并未完全垮掉,李大民趁着浪头和浪头的间隙,利用残缺堤坝的掩护,灵巧的前进,成功的到达了北边的海堤。但有一名战士却不慎被海浪拍倒,拉回来时已经没有了气息。

两根麻绳之间,一百多名伏波军战士紧紧的抱在一起,在他们面前,许多军民将一个个装满石块的竹笼和沙袋从两侧被投入海堤的缺口。等到海堤缺口完全合拢时,浪头已经开始冲上大堤,填沙袋的人都快站不住脚了。李大民和他的战士们互相搀扶着到后面休息,有些人已经完全走不动了,是被其他军民背下来的,他们的军装被撕裂了,脸上身上全是一道道血口子。

吴嘉允看着李大民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方知府输得不冤。”

……………………


青浦县一座农家小院里,几案上茶香未散,女子正在收拾杯盏,男子坐在树下闭目沉思。

“真的要做了。”男子用低沉的嗓音慢慢说着,“你还是先走吧。”

“走?去哪儿?家都没了。我不想再一个人孤鬼一样。”女子的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忧伤,“髡贼的气焰眼看着一天天起来,到处都有他们的人,我又能躲去哪里?”

“这次弄不好会丢掉性命的。”男子拿出扇子扇起来,“我为报仇是不在乎的,可是你……”

“人生自古谁无死?能如钱、瞿二公一般,死有何憾?再说,此生能得君为知己,足矣。”女子晃晃衣袖。男子知道,里面藏着一把匕首。

“也罢。此事诸公筹划久矣,又是趁着风天,髡贼大船皆不能动,当能势如破竹。我等未必便死。”男子摇着扇子,“此次当一雪破家之恨!”


老孙头左手提着锣,右手挑着灯笼,沿着一条小河沟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他是在巡夜,要是以前,他可不会在雨刚停的时候出来巡夜,但现在不一样了。

村子正好在大明和大宋的边界上,小河沟就是分界线。沟那边归青浦县管,还是大明的地界,日子苦得很,常常有人偷偷跑过来。前年来的多是本地人,乡里乡亲的,人熟,也守规矩,只要能有个扛活的门路都不会闹腾,本村有些人家还悄悄收在家里当长工,不告诉伏波军。去年就不一样了,越境的多是从更远的地方来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逮着什么吃什么。老孙头家里有两只从天地会贷的鸡也被他们偷去吃了。村里人对他们恨之入骨,个个睁大了眼睛,就像以前开镰之前守卫稻田一样,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就是全村精壮齐出,先把人找出来打个头破血流,再交给伏波军或者国民军处置。虽说因为打死人被大宋官府警告过几次,但守边的大宋官军毕竟人数不多,不敢对村里太较真。村民也学会了尽量不往头上招呼。

等今年过了年,情况又是一变。青浦县的大明官府害怕大宋官军像打南京一样打过去,弃官逃跑了,继任的县令到夏天也没上任。眼看着青浦县越来越乱,匪人一队队的乱窜,老孙头的村里也越发悬心。幸好附近驻有伏波军,大股匪人过不来,村民只要留神小股匪伙就行了。

老孙头沿着沟走了一段路,正准备回头,忽然发现前面的田埂有些异样,似乎塌下去了一块,他便低头走过去看。这一看可把他吓了一大跳:田埂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脚印。他再回头看看来路,雨后的土路上孤零零的只有自己的一行脚印。

“坏……坏了……”老孙头只觉得浑身发软,看这脚印至少有上百人呐。他后退两步,没提防雨后路滑,一跤摔倒,连灯笼都掉进沟里去了,只有锣还在,倒地时锣在腰上硌了一下,疼得他一时站不起来。

这倒提醒了老孙头,他赶紧把裤带上的槌拽下来,咣咣咣的敲起来,边敲还边念叨:“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求您保佑伏波军速速赶来救命啊!”

正敲着,远处忽然响起一片爆豆般的枪声,似乎是炮楼里的大宋官军发现敌人,打起来了。老孙头定了定神,赶紧爬起来,摸黑向村里跑去。

村民早就被响声惊动了,村长和民兵队长站在村口。见老孙头像泥鳅一样钻回来,他们赶忙问发生了什么。得知可能有上百人越界,村长显得忧心忡忡,民兵队长却大叫一声:“来得正好!”回头就召集民兵准备出战。


“呯呯!……嗙!”随着几声枪响,一个黑乎乎的身影重重的倒在泥水里。还有几个影子慌慌张张的跑回去了。

民兵的欢呼声响彻田野。这可不是往常抓流人,那个不许动火枪的;也不是以前和零散匪人的小打小闹,跟捉迷藏似的;对面可是实打实的跟你过招,弓箭火铳都有,虽然是夜战,看得不太清楚,但比起枯燥乏味的民兵训练可带劲多了。

“都给我悄悄的,一群猪!”民兵队长小声骂道。

按照平时应急预案的要求,民兵作战一般不离开村庄五里范围,遇险可放起花火箭求援。村长得讯后本想立即求援,但被民兵队长顶回去了。根据老孙头带回的情况判断,敌人应该是准备攻击炮楼。作为一个在国民军犯纪律被强制退伍的老兵(?),队长根本不相信有什么匪人能比他带的兵更能打,于是直接把人拉到村外通炮楼的大路上,打算至少牵制住一部分敌人。很快,他们便堵住了一队匪人。

可等到打起来他才发现,对面固然是乌合之众,他的民兵也好不了多少。一熄了火把,就有好几个人磕着碰着,而对面一放弓箭火铳,马上有四五个人找不着去哪儿了。又不是没练过夜战,怎么打成这个德性了呢?要不是他领头打了一个反冲锋,说不定糊里糊涂就败了。

等冲散了对手,发现对面不过如此之后,民兵们又表现得过于兴奋,跑起来就停不住,俘虏丢在后面没人看,全都嗷嗷叫着往前冲。要不是哨子还算管用,他们今晚就要闹出大笑话了。到最后,队长啥动作也不敢做了,就蹲在路边守着,有人来了不答暗号,就一排枪打过去。

队长带着两个人猫着腰走到那个中枪的人身边,一摸,还有气,便把他拖回去。那人哼哼,队长就抓了一把泥糊在他嘴里。他盘算着,这次抓了十八个俘虏,不知能不能得个通报嘉奖什么的。要是能允许重回部队就好了,不过想也不可能吧。民兵扭伤摔伤了七八个,还有三个人到现在也没找到,不知躲哪儿去了。怎么看也算不上一次漂亮的胜利。

天边开始发亮,去联络炮楼的人回来了,带来了伏波军的命令。命令上说敌人大部已经被击溃,但可能还有小股敌人散落在各处,要他们继续搜索残敌,并尽快将俘虏押解过去。另外各村都要随时准备抽调人手,等上边的命令下来,就跟着伏波军边防部队一块去青浦县剿匪。听起来这次匪人闹出的乱子似乎很不小。


“你是谁~为了谁~我的战友你何时回……”

伴着柳水心清亮的歌声,1637年上海市抗洪救灾先进事迹巡回报告会在国营农场的礼堂开始了。

“营长,营长,求你了!我做不了这个演讲,您就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吧!”

舞台后面,李大民正在苦苦哀求,而他的营长则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神色看着他。

“你小子好歹也是个连长,怎么一点脸皮也不要?昨天要你上台的时候,你可是半个不字都没说啊。再说,今天上午第一场,你不是说得挺正常的吗?就照着上午那样,说说你们当时怎么想的怎么做的就行了,怎么这会你要缩了呢?”

“我……我就以为只说那一场……”

“胡扯!‘巡回’两个字啥意思你不懂?你文化课全睡觉了?别磨磨唧唧的了,赶紧上台。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多说一场又不会出人命。”

“营长,这一场说完了怕是真要出人命了!”

“你吃错药了?这么光荣的事情怎么会出人命?”

“……营长,我老婆就是这个农场的,刚才我偷偷往前面看了,她就坐在下面呢。她要是知道了我干了那么危险的事情,我接下来的日子怕是就不好过了。”

“……我说你个大老爷们怎么连老婆都管不了呢?我告诉你,这次报告会,是宣传我伏波军光辉形象的政治任务,听清楚了,这是任务,是光荣的任务,你能对任务说不吗?”

“营长,您就别拿这帽子来压我了。您要是能帮我过这一关,我当牛做马报答您。您另找个人上去说,事情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只要不提我名字就行。”

“扯吧。你老婆不知道你在哪个连?再说报告内容都登报纸了,她能看不明白?”

“嘿嘿,我老婆大字不识一个,咱们连队上次改编后的名字我也没跟她说。只要台上不露馅,别的都好办。营长,只要您帮我这一回,两包圣船没的说,接下来打青浦县,我们连也绝对给您挣面子。”

“你这个连长都怂成这样,下面的还能好到哪儿去?得了得了,三包。”

“行,说定了三包。谢谢您了营长,可救了我的命了。”

“不许挤鼻流水!狗肉上不得席面。”

……


与此同时,台下观众席上。

“这台上说的什么啊!听都听不清楚。”周丹把一份报纸递给坐在旁边的董白,“还是你给我念念吧。”

过了一会,观众席里忽然传出一声尖叫。周围的人都扭头看过来。

董白的脸都红了:“丹丹姐你闹什么啊?”

周丹似乎没听到,只是哼了一声:“等他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这些人到底是为什么来送死呢?”不止一个人脑子里想过这个问题。

不管怎么看,七月底的这场变化都让人看不明白。虽然俘虏第一时间的说辞全是灾后生活无着,无奈铤而走险,但这两年附近州县都知道元老院来者不拒,只要来投靠的都少不了一碗粥喝,反倒是得罪了元老院的人没有好下场。而且这些人的武器装备也很不一般,普通匪人或者流民是拿不到的。

经过审问发现,这些人的口音,几乎都是江北的。结合过年前后有三百人盐丁莫名消失来看,这次出动的一百多人很有可能就是那些盐丁。

经过突击审讯,很快有人熬不住,招认他们确实是在赶去南京的路上被人拦下的。他们被带到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庄子里,好吃好喝的呆了小半年,除了习武没别的要求。习的也不是拳脚棍棒之类,而是弓刀火铳这些要上战阵的家伙。由于和外界几乎完全隔绝,他们一点不知道南京那件事的后续。直到最近,他们才被安排出来找澳洲人报仇,结果自然是毫无悬念的一败涂地。

即使弄清楚了这件事情,幕后指使者的动机依然让人琢磨不透。花了这么大本钱,就为了一次必定失败的自杀式袭击?这是有钱没处花吧?

就在此时,上海地区忽然谣言四起,有说缺粮的,有说缺银子的,说得有鼻子有眼。总之,因为风灾,元老院损失惨重,纸币流通券马上就要买不到东西了。一开始没几个人相信,银行粮行不都正常上班吗?可这时忽然有一个人去银行拿流通券兑银元,没兑着不说还被抓起来了。虽然很快就有官方解释说,那人是因为伪造流通券的罪名被捕的,但在刻意散布的各种谣言面前,还是有许多百姓不放心,赶去银行兑换银元。

这些年元老院的银元流通券超发了许多,但老百姓手里能有多少钱?六位数的银元数量对上海银行一点压力也没有。顾家因为溃决的海堤是他们承包建设的,正处嫌疑之地,这次也卖力的压制了其他商家大户的异动。

同时,上海警察系统也加大了对各类公共场所的管控力度,很快便抓获了几个散布谣言的人。经过审问,他们供认是受人指使。这个人叫张喟,是个算命先生,最近经常在小东门码头给人算命。可等警察们扑向码头时,张喟已经不知去向。

虽然对方的意图尚未明确,但为了阻止灾后的上海地区出现新的动荡,元老院批准了进攻青浦的计划。为了尽可能获取详细情报,此次行动将由特侦队突袭已获知的敌方据点,同时抽调一部分伏波军应付各种情况,并清理青浦县境内的各种土匪武装。


台风过去没几天,燥热的感觉又包围了江南大地的每个人。

虫鸣声包围的农家小院里,纤纤素手将一粒香丸点入小巧的香炉中,沁人心脾的香气很快便弥漫在小院的空气中。三盏油灯摇曳的光线里,一个男子正在伏案挥毫。

素手又轻挥团扇,为那个男子驱赶蚊虫的同时带来一丝凉意。几案上有一杯清茶,但这样的暑热天里却不足以消解暑气。本来一碗冰镇酸梅汤是极好的,但自从男子得知市面上所售的冰皆为澳洲人所出,他便一块冰也不肯用了。

不止是冰,油灯、热水瓶、火柴之类他一概不用,盐米布帛也要先确认是不是澳洲人产的。哪怕价钱贵上几倍,他也会买大明的东西。但即便这样,澳洲货物依然让人防不胜防。比如他现在用的宣纸,便是澳洲人新开的一个纸业公司的商品。仆人买回来之后,女子在纸卷包装上发现了澳洲徽记,便悄悄把徽记裁去了。要不是这样,他手头怕是连一张能用的好纸也寻不出来了。

男子写完字,拿起来轻轻吹了吹,让女子看。那是一首诗,充满了愤怒与凄凉的意味,和他之前的诗作比起来并不算出色,但她还是笑着称赞。男子似乎看出她口不对心,微笑着摇摇头。

“事情可还顺利?”女子本不打算问这个问题,但她还是没有忍住。

男子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说:“髡贼确实厉害。我原本以为能多少给他们添些乱,却收效甚微。但也无妨,反正他们本就是弃子,只要能引髡贼来就行。”

听了这话,女子微露不安,担心的抬头向外看了看。男子见状,伸手将女子拉过来,轻抚她的头发:“你放心,他们要先打破庄子才能知道这里。此时髡贼正是捉襟见肘,来不了多少人。我估摸着他们到这里大概还有一两天。你不是最爱那株桂花么?再好好看看它吧。可惜,等不到它开花了。”

“为报国仇家恨,身且不顾,又何惜一树桂花?”女子垂首。

“不错,国仇家恨。哼,又岂止是国仇家恨?可叹那张天如竟欲勾连髡贼,当朝诸公皆为其所惑。若此谋不沮,非亡一国一朝,实亡天下。”男子拍案,“幸有仁人志士,戮力同心,又得天助,此番必当重挫髡贼气焰,以警宵小。”

怀抱着心爱女子,仰头看天上一轮圆月,男子心中壮怀激烈。

第十章

或许是前些天睡得不踏实,这一觉睡得好沉。当男子睁开眼睛时,他这么想。

醒来时脑子还有些晕乎乎的,不知睡了多久了,现在可没时间犯懒。他扭头去看窗户,可往常习惯的位置并没有窗户出现。他心中一动,伸手去搂枕边人,可女子也不在身边。

不对,有什么不对劲,要赶快起来。等他挣扎着坐起来时,床前突然出现的两个人让他吃惊得差点从床上掉下去。

短短的发茬,毫无修饰的对襟衣服,目光中全无礼数,这是他无数次在梦中将其挫骨扬灰的髡贼!

“恶贼!还我全家命来!”他猛的扑向两人。只是由于全身还在发软,他重重的栽倒在床下,脸先着地。

两人中的一个一把抓住他的发髻,将他提起来:“许誉卿?”

许誉卿在一瞬间停止了挣扎,接着一口唾沫便出现在对方的脸上。对方却全无恼怒之色,只是狠狠的把他掼在地上,又小心翼翼的把脸上的唾沫抹在许誉卿脸上,然后站直身子,一脚蹬在许誉卿肚子上。

“一个小时之内要他开口。”他轻轻的对另一个人说,然后离开了这间屋子。

“报告,女犯已经开口了。”一个身穿蓝色制服的女子向他敬礼。

“不愧是周首长的高徒。”他拍拍女子的肩膀,“走,看看去。”

……………………


王微胆战心惊的看着向她走过来的男人。她想把眼睛移向别处,只是怎么都做不到。

“把你刚才说的再说一遍。”

“我……”王微浑身打颤,“我就是跟着……跟着夫君,在那里住……夫君说,你们杀了许家全家,现在又杀了钱先生和瞿先生,不光是他,天下士子都要找你们报仇。……听他说,现在他们的力量还不够,皇帝朝廷和……百姓们都被你们……蒙蔽了,要让天下人惊醒,就得做一场大事。把你们引过来,就是为了做出大事来,这样还能为家人报仇……”

“现在倒是引过来了,可结果呢?你们布置的五处机关都很毒辣啊,随便一处都能毁掉整个院落。但却一点用也没有。”男人的话语中满是嘲讽之意,“倒是你们用的燃烧弹是怎么弄来的,我们很想知道,这东西整个大明没人能做。还有,你们还有多少同党,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王微嚎啕大哭,“我一个妇道人家,他怎么会和我商议这些啊!”

“那就没办法了。”男人打了个响指,两个穿制服的女人走上来,在震天的哭声中开始了新一轮酷刑……


“你是……牧斋兄?”许誉卿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不错。公实兄,三年不见,一向可好?”钱谦益非常平静的行礼。

“……钱抑之不是说你死了吗?”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应该是个活人吧?

“唉……千古艰难唯一死。吾曾于某澳洲诗集中读到此句,当时尚不以为然,而今,信也夫。”你别看了,我没死。

“牧斋兄可是来劝在下投靠元老院的?”难道是刚才说得太隐晦了,澳洲人没听懂?

“非也,公实兄大才,何去何从自有决断,非在下所能左右。”虽然现在洗干净了,你刚才在刑房里哭天喊地屎尿齐流的样子我可都看见了,比我当初还不如,“在下此来,是为这半年来所见所闻所思甚多,欲向公实兄讨教。”

“还请牧斋兄指点,余洗耳恭听。”

“澳洲人言其为前宋崖山之后,吾不知真假,故于去岁末事了后南下广州、临高各处,访其备细。”

“可有所得?”

“吾于临高刘公心琼处,叨扰半月有余,多次深谈,又获准入元老院之图书馆,蒙其以书相赠,受益匪浅。澳洲人于孔孟之道,研习之深,实过于大明。”

“为何其行事之中,全无仁义可言?不知华夷之辩,又在何处?”

“公实兄此言谬矣。兄亦多历世事,大明治下,饿蜉遍地,民不聊生,大宋治下,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此非仁乎?”

“然使百姓不知天理,唯求人欲,岂非以夷变夏乎?”

“天理?小人喻于利,正是天理。大明所敬之朱子,宋人多目其学为伪,而追根溯源,以先圣之大意治天下。故大明固步自封,大宋却日新月异。吾观宋人制器,其人已得天地之至理,造化之大功。铁炮快枪,一日可成数百,巍峨巨舰,旬月可竟全功。此断非大明所能抗者,抗之则祸速。吾等当为万世开太平,岂能如当车之螳螂?”

“然则……”

“公实兄全家罹难,吾亦感同身受。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兄当慎思之。元老院宽仁,不欲绝人之嗣,兄若能捐弃前嫌,以天下万民为念,不唯子嗣得继,亦可光宗耀祖,流芳百世。”

“余深荷国恩……”

“大宋宽仁,不欲绝人之嗣,又岂会强人所难?眼下青浦、嘉善等处生民艰难,元老院虽有心赈济,无奈此地非其所辖,举动招尤。兄若能以天下苍生为念,努力为之,当可得享令名。”

“牧斋兄所言,莫非……善后局?”

“非也非也,公实兄非其乡人,多有不便,且不显兄之名。吾所言者……维持会。”


自从元老院破了魏塘和千家窑,嘉善县就败落了。

失去了缙绅大户,当地治安状况急剧下滑,盗匪横行,虽然县衙的胥吏基本完好,并未如缙绅大户一般被一网打尽,但没有钱粮,也就没有民壮,几个捕快如何是匪人的对手?到后来,这些人也和匪人勾结起来,开田庄者有之,放债图利者有之,搞得乌烟瘴气,县里收不上税不说,连继任的知县都有两任死于非命。本来嘉善县的税负在整个江南都是最重的,但这么一来,连嘉兴府的考绩都没法看了。

嘉兴府很着急,为了对上面能搪塞得过去他们想了许多办法,后来甚至拉下面皮,求爹爹告奶奶请各地缙绅前来置办产业。可当地百姓已经被元老院和匪人拉走了许多,安置流民又动不动就跟当地人起冲突,基本上收不到什么东西。到后来元老院的廉价棉布大量涌入市场,种棉花成了赔钱的买卖,便也没几个外地缙绅愿意去开田庄了。

后来这些官儿们见杭州的赵引弓和大明官府的合作弄得还算是“双赢”,便辗转求到元老院头上。可元老院没兴趣,因为嘉兴府拿不出钱来。最后只是由赵引弓出面,联合嘉兴徐家等几个缙绅,把嘉善县最西边几个能种桑养蚕的村纳入丝绸体系。其它的地方依然是由着匪人们无法无天。

嘉善县南边某处有一个庄子,本来是魏家的产业,魏家坏事之后便沦为贼窝,几经易主后,现在被一伙强人占据。本来这些人都是县中的良民,起事后也只是小打小闹,但去年突然崛起,利用大量来路不明的火器,占据了附近好几个庄子。周围的势力都怀疑他们得到了某些大户的支持,实情也确是如此。

“上次做的东西还合您的意吧?吴公子?”说话的是这伙人的头目,姓阮,人称阮老大。

“比上一批差远了,五个里面就有三个不发火。我那个本家的手艺如何我清楚,是你克扣了东西吧?”这个吴公子赫然便是吴蕃昌。

自从被张彝宪放出来之后,吴蕃昌做事便低调了许多。他回到海盐家中,和弟弟一起侍奉母亲。虽然不再去一线打打杀杀,但他心中从未放下复仇之念。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他在乍浦港遇上了一个久未谋面的本家兄弟,并惊喜的发现他居然会做火器!

看过几件样品之后,吴蕃昌非常满意。虽然他做的火器不能和澳洲快枪相比,但已经比大明的火器好得多了,而且种类相当丰富。他当即表示希望帮兄弟开作坊。

这个兄弟并不愿意抛头露面,还要求做火器的场所尽可能隐蔽,特别是要远离澳洲人,吴蕃昌寻了几处,都不太合适。海盐县虽然也被伏波军攻破过,但因为大多数缙绅大户都基本完好,很快便恢复如初,而且澳洲人的盐业公司在这里有分号,不易保密。正巧平湖陆家在嘉善占的庄子几年都是亏空,打算脱手,吴蕃昌便以很低的价格接下了这个庄子,开了作坊,还收买了一小队强人来做庄子名义上的主人,同时保护作坊的安全。


听到吴蕃昌这么说,阮老大叫起撞天屈来。

“天地良心,吴公子,做这勾当咱是千小心万小心,不敢逾越半分。给的什么材料,咱都原原本本的交过去,不敢克扣一点。那东西可是好相与的?一个不好,咱全伙都得上天。不敢在这个上头分肥啊。”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带我去见我兄弟。”吴蕃昌啪的一声把扇子合上,起身向外走去,摆在他面前的那杯茶自始至终就没喝过一口。

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在两间小屋里不断作响,旁边不远处还有一间屋子散发着土硝和硫磺的臭味。

吴蕃昌拼命用汗巾捂住鼻子,扇子一个劲儿的扇着,但那股味道还是直往鼻子里钻。本来他还想进作坊里边看看,但现在他只打算把兄弟叫出来说话。

没过多久他兄弟吴金荣就出来了,浑身上下乌漆麻黑,还散发出一股被火烧过的气味。看他这个样子,吴蕃昌不禁退了一步。

“啥事啊,兄长?”咧嘴一笑,白牙和黑脸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吴蕃昌苦笑了一下。他这个兄弟家里虽穷,但也能跟着族里读些书,小时候言谈举止似乎还有点儒生气。可自从没考上秀才后便有些离经叛道,甚至因为偷看李贽的禁书挨过打,后来更是抛下万卷书,行万里路去了。不知道他到底有着怎样的际遇,现在出现在面前时,文气是一点不剩,彻底变成了工匠做派,而且不管吴蕃昌怎么劝,他都不愿意改。

不愿多谈,吴蕃昌直截了当的指出了最近火器质量下降的问题。吴金荣听了,只是搓着手,说最近运来的澳洲火柴少了,他只能在药里多加硫磺,可能质量确实会受影响。

“你要知道,你族伯连着族里八口人都死在澳洲人手里,咱们吴家想要报仇,除了人手,就得靠这些火器。你一定要用心做,做得精细点。”吴蕃昌说得很严肃,“火柴不够,我去想办法,澳洲人最近整顿了万有公司,把火柴批发的生意收走了,现在还没找到合适的人去买。但你也要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可以用,可以保证发火。要不写信问问你师傅?”

“行,我琢磨琢磨。不过师傅怕是指望不上了,我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吴金荣搓搓手,“可想出法子之前,那澳洲快枪的弹药我就没法了,我现在只能用火柴药来做,师傅教的用水银的法子现在做不了。那几个铁匠除了卷枪管别的都不懂,教也教不会。对了,乍浦那边有点事,我这几天会去一下。你给我点银元,我顺便把上次说的游标卡尺买回来。”


自从上海兴起,乍浦就衰落了。

往日繁忙的港口,现在几乎看不见一艘大船,只有一些小船和渔船,会在这里进出。

日头渐渐西斜,可阳光依旧炽热。吴金荣眯着眼睛瞅着海面上的点点帆影,寻找着自己要找的目标。很快,就见一艘渔船乘风破浪,驶入海港。

“老孙,这趟买卖可好?”看见那人下了跳板,吴金荣便赶过去打招呼。

老孙本在呵斥几个手脚不够麻利的后生,斜眼一看是他,立刻换成一副笑脸:“我说怎么耳朵老是觉得热,原来是你。快快,到我家坐下说话。”

来到一处渔村里,老孙拉着吴金荣在自家屋内坐下喝水说话,他的老婆自去整治饭食。

“澳洲人最近不让渔家自己卖鱼了,稍微齐全一点的全得卖到他们的渔获点。要不,这次也能让你吃点大鲜。”只能用一点杂鱼和鱼干待客,老孙很是抱歉。

“哦?这是为啥?”吴金荣来了兴趣。

“谁知道。听说是他们缺粮了,舟山岛这边打的不够,还往远海去了许多大船,说是要捕捉鲸鱼。”老孙口沫横飞,“也是,你想想松江府现在比以前多了多少张嘴。今年先是旱,又来了场大风雨,坏了多少庄稼。就咱这村里,吃不上饭的也多啊。幸好我跟澳洲人还算熟,能买些澳洲干粮回来。多少能保着大家伙有口吃的,不至于饿死。”

这个老孙从两年多以前就在跟澳洲人打交道了。当时澳洲人刚打下了松江府和舟山岛不久,别人还不敢乱动,他便带着村里一帮人去金山卫外海捕鱼,还买了澳洲人的旗子。等他和驻守金山卫一带的伏波军认熟了,有时还能用蔬菜鸡蛋之类跟他们做点小买卖,顺便换一些日用澳洲货。等他赚了钱换了一艘船,更是连舟山岛都能去。只是他不愿意剃头,且因为家在乍浦,有大明官吏管着,不敢入澳洲人的渔业社,也用不得澳洲渔具,在澳洲人的大队渔船高强度捕捞下,这一年来他的打鱼收入已经降低了许多,也因此更重视倒卖澳洲货这条路。

吴金荣是他的老客户,虽然花在他这的钱不多,要的东西却大都古怪得很,得花一番心思才能得到。只是这次实在不巧,金山卫那里突然戒备森严,他自己也没弄到多少东西,更别说给这家伙带那些不能吃穿的玩意了。


从老孙家走出来,吴金荣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从不止一个人口中听说澳洲人缺粮,再加上金山卫伏波军的异动,他判断澳洲人可能会有大动作。具体的情报他打听不出来,不知道族兄的海盐县在不在澳洲人的计划里,但嘉善应该会是他们的目标。他立刻向嘉善县赶去。

他在马尼拉的日子不长,平日里主要是跟马科思学习做军火,直到仓皇出逃前一天才跟郝元的师傅见了一面,连他叫什么都没记清楚。虽然马科思也给他上过课,但次数不多,吴金荣的兴趣也不在这上头,教的东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记住多少。直到回到大明,想起被要求在穷苦人里传播思想时,他才开始猛翻带回的小册子,然后悲催的发现郝元的师傅是用西夷文字写的,而且和上课时不一样,没有汉语翻译……

他只好搬出郝元当时的说法,可时间过得太久,当初听得也不太认真,结果他说得乱七八糟,别人听得云里雾里,折腾了大半年,除了被人当成疯子,挨过几次乱棍之外没有任何效果。后来他干脆放弃说教,只以手艺糊口。等遇上吴蕃昌以后,他便一门心思的沉浸在制造军火的乐趣中。本来觉得这样也不错,可现在他才发觉没有可靠同志帮忙的痛苦,要是他能在金山卫等地发展同志,或许就可以早些得到消息。

不过想也不可能吧。这些年嘉兴一带的穷苦人多去投靠澳洲人了,至少也像老孙这样从那边分润了好处,有饭吃,有衣穿,几个人愿意听他说那些几乎就是造反的话?

快要进入嘉善地界时,路上出现了几拨匆忙南逃的人,说是前面过兵了。吴金荣心里咯噔一声,不敢再走大路,等天黑后悄悄摸回庄外,此时庄子已经燃起了大火,外面还有伏波军围得水泄不通。他正打算悄悄退走,却听见庄子大门口传来阮老大的喊叫声。

阮老大他们受不了烟熏火燎,试图冲出火海,却没一个是伏波军的对手,统统被拿住了。伏波军还没怎么逼问,他们就说出愿意投靠的话。

吴金荣知道不好,悄悄把身体潜伏在一条小沟里,无声无息的爬着。他要尽快通知族里赶快逃命。

可路上伏波军的封锁很严密,吴金荣七拐八绕,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赶到海盐县,还没见到城门,路上、船上便满是伏波军,一队队全是冲着海盐县城去的。他心里略微放松了一点,看来还来得及去庄子上通报一声。

此时,城北的庄子中的某间屋里,吴蕃昌对着窗外的海盐县城,重重的磕了一个头,抓起包袱就向后门冲。刚迈出两步,一发子弹击中了他的左腿。他倒在地上,疼得浑身哆嗦。两个人冲上去抓他,他咬牙从包袱里拿出一个铁球,大吼一声:“髡贼!”拽着索子猛力一拉。


“藩汉,你为何不劝阻他们?”归庄愤愤的说。

“能说的早就说了。这次你说了那许多,不也是无济于事?”顾绛满脸都是无奈。

就像北方那些蛮夷,一旦遭了灾或者缺粮,便把主意打到大明头上一样,澳洲人这次也动了念头。先是青浦县,然后是嘉善县,现在更是向昆山县和嘉定县伸出手。

只是这次他们的做法和往常不大一样,在派军队占据当地后,他们并没有建立类似上海市政府的机构,而是全交给善后局来处理政务。而青浦县善后局的头面人物,赫然便是和澳洲人有毁家之恨的许誉卿,只是他和王修微露过一次面后便不知所踪。此事之怪异,直令人人瞠目结舌。

“我是真没奈何了。”顾绛毫无形象的打了个大哈欠,“听到澳洲人要来,这千灯镇上的大户,个个欢呼雀跃,还有人说什么澳洲人不会收那么多税赋了,真是可笑。”

“是啊,等他们领教了澳洲人的累进税就知道厉害了。”归庄也摇头,“松江就不提了,广东那边,澳洲人的大农场都开到第八个了,地是哪里来的?惠州那些人刚迎来澳洲人时都以为能保住自家土地,现在却又如何?”

由于对澳洲人的事情感兴趣,归庄顾绛都偷偷去过广东和海南。在大开眼界的同时,他们也越来越为自己的家族感到担心。

广东是澳洲人的大本营,他们经营广州是真的下了大本钱。各种工厂商铺让人目不暇接,广东的缙绅们也通过入股或者自己办工厂挣了大钱。去年下半年正式把惠州纳入元老院直接管理后,官营工厂还没动,一堆临高琼州广州潮汕等地的商人就已经赶去看地界号房子,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了。

相比之下,杭州除了一个缫丝工厂,其它的都没法看,而且随着广东那边也办起了丝厂,江南缙绅的收入已经开始减少。至于松江那边的工厂,不但数量和规模没法跟广东相比,而且不容易入股。澳洲人经营的产业针插不进,其它产业也被招商局里的几个大家,像上海的魏家、徐家和孙家之类把持着,别的地方的大户想要入股,澳洲人那里都好说话,但就是这些人那关难过,有不少人扎他们的草人,咒他们不得好死。入股不成,自家的产业还被冲击得奄奄一息,几大商帮又被澳洲人捏在手里,大户们便只能指望土里的产出了。为了维持家业不堕,向澳洲人示好便成了理所当然。

只是,说好的忠君爱国呢?而且,示好就能保住家业了吗?看惠州那些缙绅就知道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不管怎么说,自家长辈就是兴不起抗拒澳洲人的心思。

虽然被人称为“归奇顾怪”,但他俩还是有维护大明的心思的,只是无计可施,不免有些丧气。顾绛忽然转过一个念头:“何不去寻此人问计?”他跟归庄一说,归庄也觉得好。


钱谦益提出的维持会计划没有获得元老院同意。

在他看来,自从元老院登陆江南以来,松江府的人口已经从一百万出头增加到一百六十多万,需要元老院提供粮食的也已经超过百万人,按照元老院的伙食标准,这些人一年光粮食就要吃掉三百五十万石。而按照报纸上给的数据计算,松江的几个农场一年只能产出两百一二十万石,加上作为赋税和天地会服务费收上来的粮食,一年也不过两百五六十万石而已。就算还能从运河上刮到几十万石漕粮,那也是入不敷出。更何况湖广那边已经打成一团糟了,能真正到手的很难说有多少。

在这样的情况下,今年这场台风就十分要命了。虽然钱谦益得不到准确数字,但看情形,松江城周围有四分之一的田地不用指望了,别的部分估计也要减产。平白少了近一百万石收入不说,还要赈济灾民,哪怕有顾半城他们出些粮食,元老院自己也大约要承担一百万石的亏空。而元老院在浙江、山东、南直隶的地盘全部遭受了各种灾害,估计都是自顾不暇,挤不出多少粮食来救急。现在华夏大地不是天灾就是人祸,各地都在拼命囤粮,你就算拿着银子也不见得能买到多少粮食。

按照钱谦益的想法,只要能帮元老院把这个窟窿填上,自己的地位就能大大提高,大明的仕途是没希望了,那就在大宋好好做出一番事业好了。善后局只限于一地,筹措粮食的能力不足,而他提出的维持会是一个不仅立足州县,甚至还能跨县、跨州的组织,能方便的调动江南多数缙绅的资源,获得足够的粮食。在伏波军攻入南京后,相当多的缙绅们都改变了态度,开始积极寻找投靠元老院的门路。张溥和周延儒当权以来,重用方孔昭、陈祖苞等人,便是顺应江南人心,对元老院示好的举动。对元老院来说,只要动动印把子,不花一个子就能获得百万石粮食,以后还能源源不断的获得各种支持,也没有收纳难民的负担,这种好事他们应该不会拒绝。钱谦益自己,也可以凭借在江南士绅中深厚的人脉关系,在大宋朝廷里爬到很高的位置。

可没想到,在他看来惠而不费的建议却被元老院毫不犹豫的打了回来。热脸贴了冷屁股,他一时也有些丧气。莫非是自己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人,被进了谗言?可这元老院不受贿赂,自己又是初降之人,无处打听,只得仰天长叹几声,暂时丢开手。


登陆上海三年后,元老院在上海的政务工作终于走上了正轨。农业、轻工业和重工业部门都涌现出一批合格人才(某些服务业倒是在这之前一两年就达到元老院标准了),开始高效运转,并经受住了台风、暴雨和洪涝干旱等灾害的考验,人民的生活得到了保障,没有出现一般物资短缺的情况。而且因为江南日报上连篇累牍的报道各地灾情,并与上海的灾后情况进行对此,更是让各地百姓和小生意人把上海视为乐土,纷纷赶来讨生活,让上海的市面比灾前更为繁荣。

快到七夕节了,农场里的女子们打算好好过个节。去年七夕正是晚稻插秧的时候,节日里该做的事情基本上就没做。今年好歹是在插完秧之后,正可以放松一下。虽然农场里衣食不缺,合作社里商品也算丰富,但巧果却偏偏没有,任洁去队里拿工分换了几块银元和一点零钱,让董白和周丹去外面的集市上买些巧果、丝线和豆麦干果之类回来,她还特意提醒周丹,一定要把买的酒藏好。虽然农场里一般没人在这一天查酒禁,但也不能带出幌子不是?

两人说说笑笑的走在大路上,此时正是棉纺厂下班的时候,穿着白布工作服的纺织工人们正提着各自的饭盒从厂门口涌出来。

“今年他们的活计会少许多吧,上桃的棉花少得可怜诶。”周丹叹气,“我们就不行了,本以为能松一点,谁知还要弄什么补种。过了节还有的忙呦。”

“行了吧,不补种你又要抱怨工分少了。”董白白了她一眼,“咱们算不错了,工分直接换粮。他们的工资是按银元算的,今年粮价都涨三回了,可他们工资还没去年多。上次我还看到他们厂有人拿夹衣去当铺换钱呢,不知道天凉了穿什么。”

“棉纺厂再差也到不了那个地步。那人我知道,是个滥赌鬼,欠了赌债还不上,才往当铺里跑。听说他的组长每天下班时都要检查他有没有夹带。”

一路走到集市上,正要到常去的大昌米行的分号买豆麦,却见门上贴着封条,门外还有警察拉出黄线,线外的围观群众黑压压一片。周丹是个爱瞧热闹的,凑过去问原委。人家告诉她,大昌内部有人偷偷把粮食运去伪明地界卖高价,昨天晚上船翻了,海事部门捞船时发现了大昌的粮食,于是今天一早警察就来抓人了,刚刚牵出一串人,从掌柜到伙计,一个没落下。


没买成豆麦,董白没觉得有什么,周丹却有些恼火。

董白有些奇怪,农场里不是没有豆子和小麦,只是手续麻烦些,少量的领些来泡巧还是能办到的,为啥这么烦躁?周丹只小声嘀咕了几个字:“五生不全啊……”

董白立马明白了,感情这位想的不是泡巧,而是求子啊。她脸颊微红,转头向集市里张望:“再往里走走,兴许还有人在卖呢?就算没人卖,农场里别的红枣之类不说,花生是尽有的……唔!”

没等她把话说完,两只粗糙的手便勒住了她的嘴。“谁TM要求子了?那个混蛋整天不把自个的命当一回事。要是他哪天没了,我一个人挣的那点工分哪儿够啊?前天他回来时我还揍了他一顿,也不知他改是不改。”

董白挣脱出来,揉揉脸颊,恨恨的盯了周丹一眼,说:“揍他,怎么揍的?我前天晚上听见隔壁有人喊哥哥,不知道是怎么……”

话没说完,一股猛烈的拳风袭来,但董白早有准备,侧身退步,躲得干净利索。“死妮子,就你耳朵灵。”周丹掌不住笑了出来。

董白也笑了:“说真的,丹丹姐你为啥不跟大民哥的爹娘住一块呢?以后真生了孩子,也好有人照应啊。”

周丹不笑了,叹了口气:“那你娘昨晚又跟你吵什么?你也知道,上一辈的人,规矩太多,看你这里不好,那里不对,跟他们住一块,没的自己寻气受!还不如分开住,各自便宜。”

“是啊,没在一块时总是想她,真住一块了,老觉得不自在。”董白也不笑了,“看她气闷,让她出去做些事,她也不愿意。”

正走着,看见路边铺子有卖巧果的,两人便过去买。一问价钱吓了一跳,今年的巧果比前年足足贵了一倍有余。周丹抱怨了两句,那贩子马上叫屈:“您两位都是吃皇粮的,哪知道现在外面的行情!一斤上好的面粉要四分多银子,元老院天恩浩荡,也得要两分银子才拿得到,炸果子的油也贵了,芝麻更是难买。您再看看这果子,走遍这条街,再没有第二家的果子能有这般好看。”

两人沿街走了一圈,把茶酒丝线之类都备齐了。今年浙江大旱,黄酒也贵了许多,倒是元老院的国士无双还是原来的价钱,只是酒性太烈,队里除了任洁没人喝得下去,只得咬牙买了一小坛黄酒。一路看来,果然还是那家的果子最好,于是两人回头买了一大包,把酒坛子也藏在下面。

周丹摸出一个果子递给董白:“小妹子,你在针线上还算做得,就是手脚太慢。来,吃个果子,看看能不能让手再巧一点。”

董白知道周丹是看她身子单弱,想让她多吃些好东西,心中感动,于是把眼一翻:“我可是全队第一个会用缝纫机的人,姐你到现在还不会吧?这果子还是你来吃。”


“石翁,久疏问候,向来可好?”

“好,好,好得很。听说你们都投靠澳洲人了,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先祝各位升官发财,公侯万代。”

满是酸气和怨气的对话,让归园田居里回荡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利用水旱灾害造成的压力,澳洲人的魔爪已经伸到了嘉兴府,不论是什么名门大户或者儒学名士,没人能阻止他们的军事行动。常熟和太仓虽然没有被兵,但也没有任何大的备战工作,缙绅们似乎对变天的前景都认命了,对澳洲人的态度很低调也很暧昧,野天子张溥也似乎没有阻止天地会在他的家乡展开活动的意愿。见此情景,苏州一带的缙绅大户也打算顺势而为,毕竟家大业大,又是祖祖辈辈积累下来的,不能一火烧了。

可澳洲人的态度也很奇怪。不论从任何角度来说,在浙江和南直隶南部大旱,粮食严重欠收的现在,背靠太湖,还能保证基本粮食产量的苏州对澳洲人来说应该有不小的吸引力。但不论是向赵引弓还是向天地会表达善意,都如同泥牛入海,没有任何回音。而上海招商局里的苏州人在一年前的招商局改制中都被边缘化了,说话没人理。

不是完全没人知道周家曾经的举动,但即便有人私下隐晦的向澳洲人表态,愿意提供周家的情报,甚至是族中重要人物或者财产的情报,以保全自家性命钱财,元老院方面也没有任何回答。

在这样看不到希望的情况下,苏州一带的缙绅们重新开始审视局面,希望能找到突破困境的方法。申家前些日子去松江给申用懋治病,对元老院的了解比一般人强,因此被众人隐隐看作首脑,而申家也积极奔走,将今年的中秋赏月会安排在原本是王心一的归园田居之中,而这座园子也已经被申家买下来了。

经过前期的大量工作,申家已经和大多数大户形成了一致意见。他们会组成一个类似行会的东西,抱团和澳洲人接触,通过对元老院提供物质上的支持和舆论上的美化宣传,以期成为元老院的长期合作伙伴,并保住自家的土地、奴仆、商铺和地位。考虑到元老院扩张能力的不足,如果可以的话,联合湖州等地的缙绅大户实际控制太湖流域甚至大部分南京以东地区,这样不论是对大明还是所谓的大宋,都能周旋一番。中秋会上,便要为下面的行动定下章程。不料久未露面的石翁却突然闯了进来。

石翁是个白身,虽然总是以文人形象周旋于大户和富商之间,但并没有什么势力,这是一般人对他的印象。而他近年来的所作所为,让消息灵通的人都明白他背后是周皇后的族人。莫非是周家甚至北京那位,得知此事将不利于大明,故尔派他来阻止?虽然向澳洲人示好是众心所向,但毕竟可做不可说,要是直接跟大明贵戚对上,许多人还是有些犯怵。

申家长子越众而出向石翁见礼,便引出石翁满含怨气的话语。这大明还没亡呢,一个个便要抢着向新朝献媚了。只是他也知道自己不能真跟这些人放对,说完那番话后,他微微一笑,说道:“计成一介布衣,岂能阻各位的大事?唯有一言相赠。”


“与虎谋皮。”灯火通明的大屋里,计成嘴里蹦出的这个词让在场的多数人都提起精神。

“何出此言?”不止一个人这么问道。

“想必诸公多看过《平髡纪要》,也多少知道一些澳洲人在松江和广东的所作所为。”计成手里拿出的不是往日常用的折扇,而是一叠书册,“但诸公可知,惠州的大户们又得到了什么结果?”

看见有人已经开始翻看书册,计成拿出扇子,在手心一拍:“惠州君子们当初迎伏波军入城时也是如诸君这般想,纳粮报效无不尽力。……岂料髡人外示仁义,内藏奸狡。髡人理政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初入广州时其干部不足三千,无力辖制惠州,便明示一切如旧,且轻傜薄赋,士民无不欣悦,以为太平安乐。……”

不论看没看书册的人都支着耳朵听计成的话,心里默默盘算。一直以来潮汕帮的人主做海贸,除了盐以外和他们没有多少竞争,在澳洲人展开大陆攻略后这些人几乎全数投靠了元老院,因此对方的消息也不怎么及时和详细。这里绝大多数人都不清楚惠州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料髡人潜出细作,细细打探各家阴私,两年后出一命案,髡人借机发作,三户大家家破人亡,且因天地会之故,其家产尽为髡人所知,旬月之内,烟消云散,连祭田也不能存。”

听着这血淋淋的话语,多数人都觉得不寒而栗,他们的打算并不比别人高明多少,如何能避免这样的下场?但计成没有给他们回味的时间,还在继续讲。

“这三家不但对髡人殷勤小心,还各有数人在髡人学校就学,有人已做了干部。可此事之后,被髡人尽数开革,一个个流落街头,好不可怜。”计成感叹一番,又道,“城中大户有不忍见其凄惶者,留于家中。不料髡人见人心相悖,再度发难,连容留之人亦不可保其家。髡人行的乃是法家制度,诛连广大,酷烈无比。不过两月光景,城中大户已是十不存一。”

“髡人夺其产业,乃大兴农场。原大户子弟,论罪不得至死者尽数充入农场,日日劳苦,不得一饱。有义民不忍见此惨景者,攀山越岭,冒死相闻。眼下河源等处,已有义民占据山泽,与髡人日日厮杀不休。……这些书册之中,便有惠州大族子弟的血书。”

一个申家族人忍耐不住,说道:“莫非阁下是要我等效法那些‘义民’,跟伏波军死战不成?大明官军都不成,我们能做什么。姓计的,周家是皇亲国戚,我们可……”话没说完,让人堵住了嘴。

但他的话也确实是在场许多人的心声,众人都盯着计成,看他有什么话说。

“某德薄能鲜,不入皇亲之眼,唯念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忍见大好河山沦亡于蛮夷,故效命于仁人志士,以图问心无愧罢了。”计成向众人一揖,“此番不求诸君改弦更张,只求诸位静以待变。三年之内,若局面仍无改观,诸位自可行今日之事。”


“阁下就凭这真假难辨的书册,便要在座诸位白白等上三年?”

“若是等不到三年,伏波军便打到苏州呢?”

“三年之后,澳洲人必定势力大张,那时我们还能跟他们讨价还价吗?”

“苏州缙绅们诺大家业,你们几个‘仁人志士’赔得起吗?”

“一介白身,便痴心妄想要插手大族之事,你这不是自全之道。”

“让你进来说话,原是看在周家的面子上。既然你跟周家没关系,以后也不用来跟我们说话了。”

……

听到计成的要求,众人纷纷出声斥责。眼前的这点家业已经快要维持不住了,计成此事不论成败,对缙绅们都没有什么好处,为何要做?至于惠州的那些人,小门小户,如何能跟自家相比?要是澳洲人真有那方面打算,再做计较就是,看他们的做法,琼州有海家,松江也有顾家徐家等人保得富贵,元老院总不会去学秦始皇吧?

“呵呵呵呵……”在一片嘈杂声中,计成突然笑了起来。他的声音虽不大,满屋的嘈杂却一点也压不住他的声音。

他举起双手,连拍三下。只听见屋外的人连声惊叫,“什么人?”“谁?”“何人擅闯……”但叫声都很短促,而且很快便安静下来。

紧接着,几个身穿黑衣,或手持兵刃,或赤手空拳的人破门窗而入。屋中人人变色。

“在下不过是个匠人,平生所学也就是弄些花草山石,垒个园子什么的,不值一提。不过在下年轻时走南闯北,也识得几个江湖上的朋友,承蒙他们看得起,认在下做个首脑。”计成侃侃而谈,“莫要看他们身在草莽,人人皆心怀忠义,无日不思报国……”

“计成,不必多说了,要做什么,爽快给个话。”众人一看,说话的人是文震孟的侄儿,作为文家的代表前来会商的。

计成拱了拱手:“文家海内名门,计成焉敢不敬?诸位忧心国事,共商救国大计,令人感佩。前有八月十五杀鞑子,今有中秋佳节图髡贼,前后辉映,光耀千古。”说着便拿出一张大幅白纸,“请诸君在此写下大名,使今晚之会能得个善终。”

文公子上前一看,却是一份盟誓,上面写明了某年某月某日,苏州大户某某某某等人于归园田居聚会,立誓驱逐外夷,匡扶社稷,并复江南旧貌云云。上面还明白写着某家出银多少,出米多少,出铁炭多少之类,无不与各自家业相合,看得文公子心下暗赞。

正看着,忽听一声“着”,接着“叮咣”一声,一个物件掉在地上。众人一瞧,却是一把精巧的手铳。计成上前拾起,对着灯火细细观看。

“好一柄象牙雕花六星连珠铳。不知申公子如何从髡人处得来此等利器。”他冷笑着看向一个年轻公子,那人正捂着手腕呼痛。


“我从何处买来,跟你……没干系。”虽然头上冷汗直冒,手腕上一片乌青还肿得老高,申公子仍然咬牙说着还算硬气的话。

“申公子,像您这样的贵人,还是别做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为好,刀剑无眼呐。”计成把左轮枪收了起来。

见风波暂时平息,文公子把纸上的内容向众人作了说明,众人不忿,但因为刚才击落申公子手铳的暗器来得实在诡异,他们都不敢大声喧哗。

见众人已经胆寒,计成便催促众人赶紧签字画押摁手印。见大家心怀犹豫,而石翁的神情愈发不耐,文公子轻轻说道:“我先写了吧。”

这一句话顿时将整个屋子惊醒过来,申公子当先叫道:“文兄,写不得!”文公子摇头苦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有人带头,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大户们一个个在纸上签了名摁了手印。申家族长和几个子弟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切,本打算向元老院卖个好,却不料成了这个结果。

等所有人都写完了,计成收起那张纸,对申家族长说:“此园阴气极重,山石又过于奇诡,可以赏玩,却不宜长住。为老先生计,为申氏家族计,还是早日卖掉为好。”申家族长唯唯诺诺,倒是那个申公子横眉怒目:“此乃申氏家事,不劳外人费心!”

要办的事情都办完了,计成带着黑衣人悄然离开,只留下一屋子富贵闲人面面相觑。

半个时辰后,在稍南一点的狮子林圣恩寺,计成将那张纸交与一个青年文士:“此地之事已毕,尊驾可以此速速催收钱粮,迟恐为髡贼觉察。”说完便转身欲走。

“既入佛堂,何不随喜一番?人说三教合一,木石道长又何必拘泥?”借着海灯的光线,文士细细的观看纸上的字迹,仿佛不经意的说道。

计成顿时站定:“在下否道人,张公子认错人了。”

那个张公子笑得十分灿烂:“想不到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木石道长也做这种藏头露尾的勾当,不过于在下面前却是不必。司马子孝兄乃是在下旧友。他虽不识计无否,对木石道长却是仰慕得很。”

“你到底有什么打算?”计成已经是脸色铁青,双手纂得死死的。

“在下无拳无勇,无福消受道长的漫天花雨绝技。”张公子不慌不忙,“曹公公对道长神交已久,元日道长在京师时未能一晤,公公深以为憾。”

“贫道闲云野鹤,当不得贵人青眼。”计成的手似乎略微松了点。

“噗嗤”一声,张公子笑出声来:“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道长就莫用这种言语来搪塞了。眼下朝廷处处缺钱,曹公公再求贤若渴,也知道孰轻孰重。公公要在下带话给道长,无论能做到何种地步,他都会保全舍人。”

“多谢了……”话音未落,人已溶入外面的夜色之中。


“金总兵死了,锦州没了?”祖大寿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这才几天,十天都不到啊!”

自从清兵探子过了大凌河,关宁军上下的神经就都绷紧了。没有人比他们更知道清军的厉害。为了防止对宁远造成太大的伤害,祖大寿从远不如前些年宽裕的物资里挤出相当一部分调到锦州,又给金国凤许下高额赏格,只为在清军来时锦州能守住,使清军对后路能稍有顾忌,至不济也要多坚持一段时间。谁知道竟败得如此之快!

“不可能!上次那么艰难,金国凤都能顶住,这次无论如何不可能打成这样!”祖大乐也一脸的不可思议。

“是……澳洲大炮,建奴运来了……澳洲大炮,几十门一齐放,当时就……轰塌了一块城墙。听说,金总兵带着亲兵冲上去,中了开花炮弹,当场身亡了……”趴在地上的探马累得快喘不过气来。

“澳洲大炮?不是红衣大炮?”祖大乐沉吟,“澳洲人前面刚跟皇太极打了一场,怎么可能还给他卖炮?”

“锦州已失,接下来就该咱们上了。让武库把存着的澳洲快枪都拿出来清点一番,弹药也匀一下。”祖大寿让亲兵去召集将领准备军议,“这次皇太极来者不善啊。”

“是不是跟可法联系一下?”祖大乐问道。

“先不急,打打看。”祖大寿摆了摆手。

……………………

崇祯十年九月二十日,刚刚攻克锦州的皇太极挥师西进,围困宁远,并攻克中后所、前屯卫。祖大寿向崇祯皇帝求救。

此时杨嗣昌正在准备按照他的“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之法剿灭流贼。由于澳洲人登陆松江后江南各地均不时报称不稳,又兼天下税负最重的嘉善县遭了灭顶之灾,整个江南没一处能把正赋加派收到七八成的,崇祯处分了好些官员也无济于事,杨嗣昌提出剿贼需用的两百多万饷银落实下来的连一百万都不到。眼看这些七凑八凑弄来饷银要被挪用去关宁一线,杨嗣昌心里的火腾腾的往上窜。他已经在私下里跟皇太极和谈了,要是谈成了还有一笔花费,这钱还不知从哪里来。可他还不能阻止挪用,连抱怨都不行,黄道周带着一堆书生等着抓他把柄呢。

为了把花费尽量控制住,他跟山海关的高起潜商量了一下,想让高太监别跟着起哄,别把军情说得太急,先让援军暂时留在山海关内,等祖大寿跟皇太极对上几个月,估计清军差不多该回去了,再出关去救宁远。高起潜同意了,还提出山海关城内粮草不多,派的援军应该尽量精锐,而数量不宜太多,免得断了供应。

在援军的选择上,杨嗣昌也动了一番脑筋。密云总兵唐通和新任山海总兵马科离得近,兵力也不算很多,对省钱是非常有利的,他便准备抽调这两人。可这个时候,宣大总督卢象升上书皇帝,要求带兵赴宁远解围。


对卢象升,崇祯皇帝是欣赏的,是信任的。对杨嗣昌,崇祯皇帝也是欣赏的,是信任的。这两人意见相左,崇祯就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杨嗣昌的意思他是明白的,建奴虽凶悍,不能立伤根本,流贼和髡贼却是腹心之大疾,如不能制,纵肢体健全,终如槁木。现在髡贼虽不时生事,大局上却暂无翻天覆地之忧。此时财计虚乏,当专务剿贼,不宜与建奴大战,故于关外可稍做忍让。关宁军深荷国恩,必然死战,建奴急切间必不能攻克宁远。即或有变,亦可鼓动旅顺的髡贼北上攻建奴腹心。

卢象升有解济南之围的功绩在身,对建奴的熟悉程度还在杨嗣昌之上,他的意见崇祯也要酌情考虑。在卢象升看来,建奴此番来势汹汹,攻城拔寨锋锐之极,不能战则不能守,眼下必须尽快将粮草援军汇集到山海关,援军前锋出关立营,为宁远形势,如此方能坚守军之心。髡贼贪而无信,绝不可靠。另外,作为一名部分知情人,他也隐晦提到不敢战则不能和的观点。

正在皇帝犹豫不决时,高起潜忽然传回了一份和之前态度大不一样的报告。报告中说,建奴聚集数十门大炮轰击宁远城头,守军伤亡惨重,眼下眼下双方正在对东面城墙展开激烈争夺,城头上的旗号一天要换几次。请皇帝速发援军,迟恐不及。

报告把崇祯吓住了,前些天还说固若金汤,怎么一下子就危如累卵了?他在心里把高起潜大骂了一顿,赶紧把杨嗣昌找来。杨嗣昌面对这种情况也不敢再坚持了,除了肚子里暗骂姓高的阉货没担当外,他建议立刻让马科和唐通出关救援宁远,同时让卢象升带着宣大兵也赶紧去山海关,和从河南北上的孙应元部会齐,一同出关救援。另外,还请皇帝命令登莱巡抚杨文岳立即联系澳洲人,请他们北上攻击辽南辽中。

崇祯对此建议一概照准,又叫周延儒负责筹划和澳洲人的谈判。可谁也不知道要许什么条件才能说动澳洲人出兵,周延儒也只有冒汗的份。

……………………


“大哥,他们又来了。”

“嗯,又来了。咱们的炮还能打吗?”

“不能了,幸好他们的炮弹也不剩多少了,咱们把缺口都用砖石堵上了,还有得打。咦?来的好像不是鞑子。那是什么人?”

烟雾散开,出现在祖大寿兄弟眼前的是一队灰衣人。兄弟俩举起望远镜,镜头里出现的是整齐的对襟小褂和灰布绑腿,随着低沉的鼓声,这些人齐刷刷的把肩膀上的澳洲快枪平举,瞄准。兄弟俩心有灵犀般的同时卧倒,接着周围便传来一阵惨叫声。这一面城墙上的台堞都被摧毁了,手持的门板并不能完全防住铅弹,有些亲兵中弹倒地,城上一片混乱。

祖大乐拳打脚踢的让亲兵站起来防备攻城,祖大寿喃喃自语:“澳洲人怎么也来了?”突然,有一个穿满清官服的人从灰色的队列中走出,直向城下走来。祖大寿再次举起望远镜,镜头里是一张他十分熟悉的面孔:祖可法。


在众目睽睽之下,祖大寿只是把祖可法射上城的箭当做普通箭矢,没有去看上面的信,而是举起弓箭命令祖可法退回去,然后双方接着打。当然,没有人认为祖大寿会一点想法都没有,毕竟他没有直接用乱箭把祖可法赶回去。随着夜幕的降临,大大小小的军官都把关注的目光投向祖家宅子,等待着消息传出来。

“信里说的什么?”这一天的战斗结束之后,祖大弼和祖大乐赶紧找到祖大寿商议。

“哼,说皇太极还在等我去见他‘一叙别情’。说此番大清和澳洲人联手来攻,宁远必不可保,希望我早点回心转意。”祖大寿冷笑了一声,“真当我不知道他们在济南城下是怎么输的?”

“大哥是说,那些澳洲人是假的?”祖大弼挠挠头。

祖大乐撇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不过在祖大寿面前他毕竟不如祖大弼亲厚,因此并没有出言。

“今年冷得早,眼看着海边就要冻上了,澳洲人没法来。”祖大寿耐心的跟兄弟解释,“而且他们巴不得我们跟清兵一直打下去,把血流干,顺便还能跟朝廷敲诈些好处,怎么可能来帮皇太极?要帮也是帮我们。”

“那就放心了。辽东今年年成也不好,皇太极最多只有八个月的粮食。已经半个月了,咱们再坚持两个月,他就一定得退兵。”祖大弼双手一拍,“他们的开花炮弹打完了,今天打过来的全是铁子。咱们能顶得住。”

“不止两个月。清军打得太快,一路上那些寨堡里都没几个能坚持上几天的,说不定单是里面的存粮就能让他们吃上一个月。”祖大乐终于忍不住说话了,“要是勒逼一下蒙古各部和朝鲜,或许他们还能多得些粮食。”

“那又怎么样?全算上也不会超过四个月吧。”祖大弼一瞪眼,“别看他们澳洲快枪比我们多,只要城墙不倒,半年也别想打进来!”

“可我们的粮食只够吃三个月……”祖大乐无奈的说。

“你放什么……真的?”正要开骂,祖大弼忽然想起了什么。

“没关系,以前又不是没缺过粮。只要城不破,总能有吃的。”祖大寿果断的终结了这个话题,“现在城围得太严实,没法求援。再说,要朝廷援兵勇猛能战是没指望的,只能靠我们自己死战。从明天开始,把东城墙上的土袋再垒高一尺,让对面澳洲快枪再也没用。告诉全军,祖可法今日暗通消息,那些澳洲人是建奴假扮的。只要我们自己不出乱子,皇太极不敢硬攻,他的女真八旗已经死不起了。”

“可法那里怎么办?”祖大乐还是有些在意。

“现在什么也不做,尽量拖着。”祖大寿板着脸,“真走到那一步,钱粮人物什么都没有,就只能任人摆布了。皇太极不会给我第二次机会。”


在后边一堆人的催促下,马科心不甘情不愿的带人挪出了山海关。

唐通用了一个月时间从密云蹭到了山海关,把沿途本来就没有恢复元气的各县都吃得精穷。他的到来让马科再没的推脱,两人的后台都是半斤八两,都没法跟正得意的杨嗣昌对着干,因此马科只能向宁远方向走上几步,先搪塞一下再说。

可这几步也不好走,前屯卫离山海关也就六十来里,建奴的人马两天就能赶到关下,中前所的人早逃光了,没人能阻挡建奴兵锋。马科第一天出关,就在关城外面扎营,他的前锋也只走出不到十里。大家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提防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建奴。

走了五天,前锋走了近四十里,后卫部队还能看见山海关的城墙。这时明军探马带回消息,前屯卫里没有建奴守御。得了这个消息,马科便命前锋速速占领前屯卫,同时他自领的中军也从中前所开始加速前进。

副总兵吴三桂带着他的亲兵走在中军队列偏后的地方。他几次请求当先锋,都被马科挡了回来。马科看吴三桂不顺眼已经有段日子了,没别的原因,就因为吴三桂的亲兵几百人都有澳洲快枪。

现在这个世道,不论文武,当官都是高风险职业。既然风险高,那自然就得追求高回报。要是手里没攥着大把银子,在上边结交不到好后台,指不定哪天就被下狱甚至砍头了,而且理由还光明正大,没人能说是在找茬。

为了早点回本盈利,马科在军资器械上动了不少脑筋。账面上的一千支澳洲快枪,他一上任便卖掉六百多,再除开上一任留下的亏空,能用的快枪不到一百支。粮饷方面,他也特别关照那些边商,要他们把银子和粮食布匹的比例再调整一下,银子的部分再多一些。不是他不爱兵,实在是朝廷财计不支,能到手的东西太少,要是自家再不想办法开源节流,哪里有银子去四方打点?更不用说家里婚丧嫁娶的花费了。再说这么做的也不止他一个。

可这个吴三桂,仗着老子捞得早,有钱,给自己的亲兵都置办上了崭新的澳洲快枪,还有事没事噼里啪啦到处放。你说,这不是打别人脸是什么?要是换了别人这么做,马科早就向上边递小话了,可这吴三桂不是一般人,老爹的情面大了去了,连被人生俘过一回还能当上副总兵,谁敢咬他?

不能咬他,憋在肚子里的气该怎么出?马科的做法是不给他一点立功的机会。这次出兵,不管走得多慢,马科都客客气气的把吴三桂摁在屁股后头,嘴上的理由自然是怕他出意外不好向吴襄交代。当然这也是一部分实情,吴襄从来都不是个心胸宽大的人。


虽然在一般人看来不用到前面去是好事——拼死拼活的事情不用当先,撤退时还能早点逃命,但吴三桂看的不一样。他的父亲告诉过他,方一藻和高起潜那边已经打点好了,只要能有点稍微看得过去的功劳,就能把他弄上总兵的位置,这个总兵对他完成任务是很有帮助的。可老这么下去,还能等着功劳掉下来不成?

等进了前屯卫,他便找到马科,希望能带人去前面打探建奴在中后所的动向,这件事危险性可能比较大,吴三桂估计没人愿意干。但马科只说塘马已经放出,现在前屯卫被烧得墙都不全,得先稳固守备,其它行动要等命令,便把他堵了回去。

没想到刚歇了三天,命令就跟着后方的粮车一块到了。卢象升的天雄军如风一般赶到了山海关,把屁股还没坐热的唐通挤到了中前所,要他监督粮草转运,同时命令马科尽快向中后所方向打探,掌握建奴的动向。吴三桂再次向马科请缨,同样没有结果,因为高起潜没说话。

“眼下粮草不济,军心不稳,不宜轻动。待粮草大齐,方可徐徐向前。敌强我弱,切不可鲁莽啊。”马科把话说得很稳重。

然后没两天方一藻的信也到了,要他们赶紧把确切消息传回去。这下马科坐不住了,方巡抚这次总管着出关大军的粮草转运,得罪不起,只得派人前去打探。当然,吴三桂的人依然是不用的,他派的是素来得用的一队亲信人马,带队的是一个积年的老夜不收。这些人胆大心细,宁远危急的消息就是他们突破重重阻碍带回来的。

探到的消息是中后所也没有建奴,马科松了口气。建奴围攻再急,也不可能不在宁远中右卫驻守,中后所没人已经是能预计到的最好情况了。他立刻命令前锋三百人进驻中后所。

一连几天,中后所一带都是风平浪静。但离中右卫三十里的地方,明军塘马的行动遇到了清军蒙古八旗的强大阻力,无法接近中右卫。马科得到消息便安心的原地待命了。

……………………


崇祯十年冬月十三,高起潜和方一藻稳定了出关的粮道,卢象升带着天雄军进入前屯卫,唐通在中后所督粮,马科自中后所前出三十里扎营,为攻击中右卫做准备。为了应对明军的攻势,济尔哈朗赶赴中右卫组织防御,豪格也开始向南机动。

冬月廿八日,天雄军全部进入大营,马科在大营东北方五里处再立一寨。由于建奴没有强力干预,立营的行动十分顺利,只是由于地已上冻,挖不了壕沟。

第二天清晨,卢象升刚刚起身,一道急报便送到他面前:建奴数千人趁夜绕过大营,急攻中后所,驻守的唐通支持不住,请求救援。中后所若是有失,则大军粮道不保,卢象升赶紧命令驻在离中后所十五里的虎大威救援中后所,又让他手里的一千骑兵立刻待命。

虎大威得令后急忙带兵两千赶往中后所。一路上他都在嘀咕,昨晚中后所那边没听见什么动静,也没有听见谁从他营前经过,怎么突然就有建奴出现了?但既然有令,只得听从,他抖擞精神,一马当先。

行不过数里,一队人马从斜刺里杀出,不过百人,身上衣甲不全,只持弓刀,却喊着蒙古话要他们投降。

虎大威心下了然,这定是建奴新近收纳的归附蒙古人,被派出来骚扰粮道的,当即拍马冲上去。对方不敢抵挡,四散望北而逃。众军欲追,虎大威赶忙止住,他们现在应该尽快赶往中后所,没时间在这种小目标上浪费。

又行出数里,那支小队又从后面跟上来。虎大威恼了,分出三百骑兵赶上去厮杀,却没想到那些人骑术极精湛,兜转几次,追兵就有七八骑落马。剩下的人不敢穷追,只得任他们远远的跟着。

就在此时,一骑塘马自中后所方向奔回,马上还载着一个文官服色的人。虎大威一看,这不是前些日子被卢督派回去催粮的杨廷麟吗?

“主事?”虎大威正要问问出了什么事,被颠得七荤八素的杨廷麟一把抓住虎大威的手:“速速禀告卢督,中后所有细作,今晨建奴赚开营门,已将营寨夺了!”

仿佛一个焦雷在头顶炸响,虎大威一时愣住了,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是谁?有多少人?唐总兵怎么样了?”

杨廷麟只是摇头:“我到中后所西五里处得知变故,便绕道赶来相告,不知建奴数目,亦不知唐总兵去向。只听闻溃兵见的赚开营门的是正蓝旗。”

“赚开?也就是说唐总兵没打就败了?”虎大威猛的抬头望着西边,“不好!”

分派了人手向卢象升报告,虎大威命令骑兵赶紧把后面的尾巴赶开,越远越好,接着便带着人马离开官道,向海边前进。按照他的想法,如果这真是一个圈套,他现在就非常危险了。果然他们刚离开不久,官道上便尘土大起,直向东边滚去。虎大威不敢多待,立即带领人马寻路西撤,就算那些建奴得到消息返回来,也抓不住他了。

由于留守的人不多,虎大威的营寨很快被攻占。清兵在寨中放起大火,浓烟在十里外都能看见。卢象升的大营中顿时慌乱起来。

卢象升本人还是很镇定,他把麾下将领们召集起来,大声鼓励他们:“不就是小股建奴袭了后路吗?没什么大不了的,营里存粮还能吃一个月,一个月内咱们绝对能打到宁远城下!天雄军比这艰难十倍的事情都遇到过!想想勋阳的时候,整天钻山沟,没吃没喝,咱们天雄军垮了吗?不是照样把贼寇们杀败了?济南那会,都说建奴满万不可敌,咱们不是照样把他们打退了吗?这次咱们一样能行!”


等营中安定下来,卢象升又把前方的马科和杨国柱请来军议。得到两人全力配合的保证后,杨廷麟也赶回来了。确认了后方情况,卢象升便准备解决粮道问题,杨马二人都有些支支吾吾,不敢去。卢象升正打算自己冒险去打通后路时,马科身后转出一员副将,正是吴三桂。

一千名骑兵奔驰在官道上。吴三桂的大胆举动得到卢象升全力支持,把天雄军最精锐的骑兵全交给了他。又把能用的塘马全撒了出去——那个传假消息的人已经溜了,最新派出的塘马全换了天雄军和宣大出身的。

根据吴三桂的估算,能一夜奔袭五十里,正蓝旗派出来的人数不会多,最多两千人。再者他们没有烧掉中后所,就得分出一部留守,袭击虎大威营寨的应该不超过一千人,自己的亲兵加上那一千骑兵都休息得不错,攻击数量相当的疲兵,胜算不小。这样功劳也得了,回撤起来也比之前方便得多。

……………………


吴三桂走后,卢象升在大营中巡视了一番,见军心士气还算稳定,心中稍宽。他的内心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镇定,营中粮食不足半月,这还是人吃的份,给牲口的草料甚至不足十日。这次出征,上下都透着诡异。按照皇帝得到的报告,宁远几乎是朝不保夕。可按照他现在掌握的种种迹象来看,宁远那边应该是和建奴处于对峙当中,马上陷落的可能并不大。本来他打算先在前屯卫或者中后所多呆一段时间,等粮草和情报更充分些再进军——跟建奴交手过两次,虽未落下风,但对方的悍勇却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可方一藻不停在粮草转运上叫苦,高起潜虽然没有明着催他,却在书信里不断拿他过往的战例暗暗激他向前,甚至还拿皇帝的旨意压他。

由于他过去和流贼作战时十分勇猛,济南解围时也没有消耗多少时日,崇祯皇帝也是渴盼着他马到成功的,卢象升无法推拒,另外粮草不足也让他难以持久作战,因此他不得不很快的进入作战位置。

偏偏就在刚刚压上来时,后路就被人断了,昨天晚上一点消息都没有传过来,今天早上中后所就丢了。这是一个要命的打击,更要命的是中右卫的建奴随时会扑上来。如果吴三桂不能尽快打通粮道,他们很可能会落到全军覆没的境地。

“报——吴副将击破建奴正蓝旗一部,斩首一百二十级。吴副将说,明日当可收复中后所。”

听到这个消息,卢象升心中总算稍微安稳了一些。他让杨廷麟带着些银钱肉食去犒劳他们,还要他叮嘱吴三桂莫要急于求成。

正当卢象升打算在天黑前再巡查一次时,东边的远处忽然腾起两股黑烟,看方向正是杨国柱和马科的营寨。


“混账!”豪格狠狠的把手中的杯子砸在面前那人的脸上,“正蓝旗怎么会出了你这样的孬种?”

那人一动不动,任杯子里的热水在脸上流下,只是盯着地面,周围也没一个人说话。

作为皇太极最得用的儿子,豪格深知他给父亲造成了多么被动的局面。眼下是他从卢象升那里挽回名声的最好机会,断掉明军后路本应是这次战役中最辉煌的一笔,可偏偏正蓝旗在这一笔里又留下了一个污点。两百多的伤亡,还把一个抢来的营寨丢了,大概又会被代善那一系私下里到处传扬吧。想起满达海那副嘴脸,豪格就憋不住肚子里的火。

不过,豪格也不是一味纠缠过去的人,发完火之后,他便开始思考下一步行动。皇阿玛应该已经得到了行动成功的消息,或许援军这几天就会赶来。不过明军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企图打通粮道,自己一时贪多,让一半人没了士气,现在只能靠剩下的一千人顶住明军的攻势了。不过没有关系,虽然卢象升在济南钻了他新败的空子,但在这里,自己占了地利,一定能看着对方像礁石上的浪花一样粉碎掉。

一个晚上过去……

半个白天过去……

明军始终没有出现,豪格终于忍不住了,他带着人出去寻找敌人,经过一番搜索,这才知道前天击败他的那队的敌人已经沿着海边偷偷逃走了。同时也知道济尔哈朗已经击败了前哨的明军,开始进攻卢象升的大营了。

……………………


“督师,杨国柱和马科都逃了。”杨廷麟的声音有着抑制不住的愤慨。

“吴三桂逃了,他们自然也会逃。倒是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卢象升的声音非常疲惫。

“廷麟既赞画军中,断无弃军先逃之理。”回答得斩钉截铁。

卢象升紧紧的握住杨廷麟双手:“前屯卫尚有王朴战兵数千,山海关中,关丁铁骑不下万数,伯祥可速去求援。营中可坚守半月,若半月后援兵不至,恐大局无可挽回。君其勉之。”

杨廷麟走后,卢象升缓步走到营门外,面对着大约五百名骑兵,推金山,倒玉柱,拜倒在地。骑兵们见主帅拜倒,也赶紧拜倒在地。

“众位将士,象升今日承情了,承情了!”站起身来,卢象升双眼含泪。他怎么也没想到,在吴三桂带着亲兵逃跑之后,竟然还有这么多人没有跟着一起逃,而是选择回来和他同生共死。他拔出刀来,大声喊着:“杀奴!”

五百骑兵大喊:“杀奴!”

营内的士兵也大喊:“杀奴!”

到最后,所有人齐声喊:“杀奴!杀奴!杀奴!”


崇祯皇帝皱着眉头。

他已经尽量克制了,但各种挑战他底线的事情还是让他经常处于崩溃的边缘。比如郑三俊对郑鄤一案的处置。

虽然温体仁倒了,但崇祯皇帝对他还是有感情的。由于周延儒复出后东林一系肆无忌惮的反攻倒算引起了反感,崇祯现在格外怀念温体仁当政时打击东林的手段,以及他找钱的本事。中秋节前,他遣人去乌程给温体仁送了一份厚礼,本以为能让朝中诸位正人君子稍微收敛一点,谁知他们一点不知进退。工部的案子,还有现在郑鄤的案子,郑三俊的包庇可谓明目张胆。看来得让他去狱中慢慢反省了。

处理完了手头的事情,崇祯把目光转向东北方。京营大概已经赶到山海关了。希望卢象升能带给自己一些好消息,就是这回给他的兵力太少了。本来还想把孙传庭调过来的,可一是钱粮紧缺,二是宁远形势危急,时间不允许,只能让卢象升带着几万人先去了。不过卢象升一贯以少胜多,马科也是平定了宁夏兵变的功臣,这次应该也会一样吧?

……………………


方一藻看着手里的小纸条。

杨嗣昌要跟建州议和,可这事说出去太难听,得偷偷摸摸的谈,结果谈了小半年,啥也没谈成。

皇太极的态度很好,可要价一点也不低。大明拿不出钱财,皇帝也不愿意把姿态放低,皇太极有些烦了,就故意对密使说:“既然你们什么都不愿意给,那就把卢象升的脑袋给我们吧。”

本来以为这就是一句气话,毕竟卢象升到现在为止跟清军打仗还没输过,应该是明朝皇帝最为倚仗的人之一,没想到得到的回答竟然是可以考虑。皇太极喜出望外,但并没有就实施方案跟密使详谈,只是承诺只要两年内确认卢象升死亡,就可以把谈判条件大幅度降低。

等到清军开始进攻辽西,经过一系列运作,终于把卢象升送到了皇太极嘴边以后,方一藻总算得到了皇太极的答复,过了年就可以重新开始议和了。

和周延儒不同,方一藻并不愿意借澳洲人的势去压皇太极。自从今年年初时,自家在歙县的家族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被髡贼逼得家破人亡之后,他便与髡贼不共戴天!

烧掉纸条,他拿出一封信,递给侍立在一旁的人:“告诉吴襄,让他儿子把前屯卫守好了,别出岔子。过了年,他就是前屯卫总兵了。”


本来是想明白了的事情,为什么还是会觉得不甘心呢?看着在风中飞舞的雪花,吴三桂静静的仰着头。

局面已经很清楚了,高起潜呆在中前所一步不动,京营更是缩在山海关里抱团取暖,离卢象升最近的大明军队便是他吴三桂这一千二百人了。三百多家丁,不到一千的溃兵,溃兵还大多是马科和杨国柱手下跑丢的。这点人要是离开了围墙,给清兵塞牙缝都不够。不管背后有什么原因,可以肯定卢象升不会得到任何援军了。吴三桂很庆幸及时得到了父亲的指点,虽然没有跟他说多少幕后的内情,但一句“小心后路”便足够了。

对自己的逃跑,吴三桂没有任何愧疚,他父亲、他舅舅很多次都是这样做的,然后领些不疼不痒的处罚,接下来该干什么干什么,过些年使些银子官复原职。在耳濡目染之下,他明白了该如何选择时机以便更好的保存实力,也逐渐掌握了逃跑的要领,要是像马科那样一跑就乱得找不到人可不行,那样太没技术含量了。

只是,在广东看到伏波军的勇敢无畏之后,吴三桂也幻想过明军,至少关宁军之间也能把后背放心的交给战友。但到现在为止,这依然是一个幻想,就算真有这种军队,也会落得卢象升这样的下场。

对他父亲吴襄来说,只要能做官和赚钱大概就够了,哪怕将来大明亡了,也能花银子投靠新朝。但开阔了眼界的吴三桂觉得,要是能拉出一支伏波军那样的强军,天下哪里去不得?只混在关宁军里做个元老院的暗桩,可不是吴三桂的理想生活。

他大把花银子加强亲兵的装备水平,又按照记忆中的伙食水平给亲兵加强营养,还大笔放赏让他们练习走队列、跑操和射击,花钱花得他老爹直嘬牙花子,自认为能跟同等数量的伏波军一较高下了。可跟建奴这么一打,他才发觉这些人离强军的标准还差得远,攻打一座被烧毁的营寨都磕磕绊绊,要不是他后来带头冲锋,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才能破寨。

这一战彻底打醒了吴三桂,他没有再试图打通粮道,而是毫不犹豫的带着亲兵逃了。只可惜那八百骑兵,只有不到两百人愿意逃走,剩下的都回头找卢象升去了。

“这卢象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


嗖的一声,一支长箭准确的扎入一名巴牙喇的眼眶,那人发出一声惨嘶,仰天倒下。周围的天雄军士卒大声叫喊着扑上去,杀退了那名巴牙喇周围的清军,一名军官提着巴牙喇的首级快步奔回,献给卢象升。

卢象升有些气喘,但身子还是站得笔直。已经是被建奴围攻的第五天了,这些天他亲自上阵拉弓射箭不下二十次,而挥刀冲到第一线搏杀也不少于五次。当骑兵在第二天打光,而建奴的包围没有丝毫松动之后,所有人都明白,单靠他们自己已经不可能生还了。但没有多少人逃跑,更没有几个人投降,哪怕是战斗最激烈的第三天,有些人已经拉不开弩弦了,仍然紧握着刀枪同敌人肉搏。建奴几次攻入营中,有些人身上的铠甲非常坚固,刀砍枪刺都没用,挂着七八支箭矢依然横冲直撞,全靠卢象升带着亲兵到处救火,卢象升自己便射死了五个这样的人。镶蓝旗是最早围攻他们的人,后来又加上了正蓝旗,但天雄军的大营依然没有被攻破。

不是没人建议卢象升突围,但都被他给否了。冰天雪地,缺吃少穿,要带着一群步卒突破骑兵的围追堵截,回到八十里外的前屯卫,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别提他们一直就没弄到敌人的准确情报,路上会遇到什么情况谁都心里没底。要是他丢下天雄军独自逃回去了,也不过是晚死几天而已。他只能坚守,至于坚守的结果,已经不用想了。

另一边的清军营地里,济尔哈朗涨红了脸,在寒风中流下了汗水。马光远不是什么大人物,乌真超哈右翼也不算精锐,但皇太极的意思让他觉得有些受不了:他的镶蓝旗在皇帝心里竟然成了攻个孤寨都要靠大炮才能成事的废物,而且这寨子还远远不算硬寨。

还是一边的鳌拜看不过去,上来宽慰他:“郑亲王,军中缺粮,陛下是急着把中后所的粮食运回来,你莫要多心。陛下听说屯齐受伤吐血,还让我取了支参来瞧他。”

济尔哈朗立刻向东北方向拜倒,语音哽咽:“臣谢主隆恩!”


营中燃起熊熊大火,风中飘荡着焦臭味。那是营帐和粮草燃起的大火,当然,也有人的。

单薄的栅栏早就垮了,土袋也被炮弹砸塌了。当建奴骑兵涌入营中,已经因为高强度战斗而虚弱到了极点的明军终于崩溃了,许多人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寻找着能躲避兵锋的地方,还有些人趴在或者蹲在地上,头都不敢抬一下。

那支曾杀得流贼闻风丧胆的天雄军已经不存在了。在这最后一战中,他们使用改进版的万人敌在几天内杀死了上百建奴,其中不乏中高级军官,但火器已经用尽,箭矢也几乎射光,他们的努力并没有换来胜利。

在最后时刻,卢象升下令点燃了营寨。由于早有准备,火势蔓延极快,整个营地都被卷入,除了少数人突出火场逃生之外,多数建奴骑兵同数千天雄军一起葬身火海。

当火势被扑灭之后,济尔哈朗和鳌拜在火场里找了许久,也没有办法确定哪具尸体才是卢象升的,只得悻悻回到宁远向皇太极复命。

……………………


茫茫大海上,四艘女王船和两艘轻帆船正向马六甲驶去,约翰?威德尔正在甲板上望着远处渐渐清晰的陆地。

从果阿的葡萄牙总督那里获得了贸易许可,再加上英国和荷兰的关系还算凑合的维持着,让船队可以平安通过马六甲海峡,不至于惹上大麻烦。

说起来,这次旅程比预想中还要艰难得多。由于澳洲货物的巨大利润让人眼红,为了尽可能垄断澳洲货物贸易,从欧洲到印度,荷兰人和葡萄牙人的船队在航线上的各个地方大打出手,这让科亭联合会的船队总是因故偏离航线。船队刚进入果阿不久,就遇上了荷兰东印度公司攻击葡萄牙船队的事件。由于被怀疑可能存在间谍行为,威德尔他们递交英王的信函之后,仍然被迫滞留了大半年才拿到许可。等他们离开果阿时,时间已经到了1637年8月底了。为了不至于错过风季,尽快前往临高,国王陛下的私商首席代表纳撒尼尔?蒙特尼决定推迟在亚齐等地开设商馆的计划,直接赶往马六甲补给,然后进入南中国海。

来到马六甲时,港口外面正停泊着一艘巨大的三桅帆船。说巨大可能有些不准确,船舷看着不高,也没有多高的船楼,但桅杆非常高,帆面很大。

“哦,上帝呀,真是太漂亮了。这是什么船?”威德尔看着这条船优美的曲线,感觉看到了一个迷人的姑娘,走下跳板时依然在嘀嘀咕咕。

“这是澳洲东南亚公司的新船,叫飞剪船。”一个声音从身侧传来,是熟悉的英语。

威德尔转过身,面前是一个打扮粗俗,活像个暴发户的人,他身后的船上挂着圣乔治旗和一面蓝底十字星旗。要是往常,威德尔第一眼就会注意到这家伙的船,但这次,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那艘飞剪船身上。


“夸克?琼,乐意为您效劳。”那人一脸肥肉,笑起来腮帮子都在抖。

威德尔同他轻轻握了握手,这才想起来,这个家伙就是那个著名的奴隶贩子。作为一名前皇家海军船长,威德尔很好的掩饰住心中的不屑,礼貌的向他问起飞剪船的事情。

“这艘船叫彩虹,我刚刚和它的船长见过面,她说是一个半月前从好望角出发的。你知道,澳洲人和小店主们在那里合作建立了一个转运站。”夸克的眼神中充满了羡慕之情,“真是好船呐,可惜澳洲人现在还不会出售这种船,不然我一定会马上买。我的货物可是很需要保鲜的。”

“您说的是‘她’?一个女人做船长?”威德尔十分惊讶,“澳洲人不怕厄运缠身吗?”

“她不是澳洲人,是个澳洲大人物的情妇,手底下的人都是她自己的一手带出来的。瞧,她就在那儿。不过澳洲人确实不忌讳这个,听说她有个妹妹在澳洲人的东南亚公司,也是当船长。”夸克很乐意向祖国来的人夸耀自己对澳洲人的了解。

“噢,这种长相的人也能入澳洲贵族的眼?”威德尔一脸的难以置信。

“您要知道,澳洲人的审美观点和欧洲人不同,苹果脸和双下巴在临高并不受欢迎,他们对鬓发球也不热衷。”夸克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经过交谈,威德尔确认这个暴发户确实有能力帮助他完成和澳洲人贸易。经过短暂的休整,离开马六甲的时候,两支船队已经一起行动了。只是不知为什么,夸克始终不让威德尔参观他的任何一艘船,这让威德尔觉得有些不快。

船队快驶出海峡时,夸克的船队全体向北侧海岸驶去。威德尔立刻命令跟上,根据夸克的说法,澳洲人在淡马锡建有一座城堡,凡是经过海峡的船只都要接受检查。

东南亚公司的旗帜和英国东印度公司的旗帜很像,这让威德尔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但澳洲人的行事却让这位老海军觉得有些不高兴。

根据夸克的说法,为了平息纷争,共创和谐安定的贸易环境,也为了给被元老院攻灭马尼拉的手段吓住的各方势力吃颗定心丸,前不久澳洲人元老代表薛若望召集了荷兰、葡萄牙、英国、柔佛、亚齐、大城王朝、郑氏和阮氏等各方势力,在巴达维亚召开会议。各方代表一致同意共同维护海上秩序,打击海盗和使用暴力垄断航道的行为,保护航行自由,并承诺互相减免关税,争取早日实现自由贸易。会议结束后,各方代表共同签署了《南海自由贸易协定》和《南海各方行为宣言》。为维护协商成果,元老院在被烧毁了二十多年的淡马锡建设据点,并派出海军定期巡航。当然,巡航费用的来源是向经过马六甲海峡的各方商船征税。

作为一个后来者,几乎不可能和平的在几大势力的排挤下占有一块地盘,如果不能使用武力,他该如何开拓属于国王陛下和科亭商团的商路呢?或许跟在那个暴发户后面能捞到一些残羹剩饭,但心高气傲的威德尔实在不愿意走这条路。

第十一章

以下内容来自皮特.芒迪的私人日记。

9月7日,星期一,晴,西南风

为了在西南季风结束前赶到临高,船队只在马六甲停留了一晚便出发了。

天气很好,船速也不慢,但夸克?琼的贩奴船却明显比我们的女王船更适应在这里航行,他们的帆是典型的澳洲帆式样——中国帆和三角帆的混合形式,吃风效果更好。我们的水手们操船操得快断气了,他们的人还是一脸轻松。

至于那艘让威德尔船长念念不忘的飞剪船,刚离开马六甲时还能远远的看见它的帆影,可它马上就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

根据安排,我们会先去一个叫淡马锡的地方,那里是澳洲人在海峡尽头的据点。他们在那里收取关税,维持秩序,并为过往船只提供补给和各种服务。现在,澳洲人是人们讨论的热点,欧洲有许多人都对他们十分好奇。虽然我收集了许多关于澳洲人的资料,但很遗憾,到现在为止,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对这些神秘的人所知甚少。不过从那些澳洲货物和我钱袋里的几枚像艺术品一样精美的澳洲银元来看,他们应该过着十分精致的生活。




9月8日,星期二,阴,西风

我们在夸克贩奴船队的带领下来到了淡马锡。

我对东亚历史并没有多少了解,只听说这里曾经被葡萄牙人烧毁过。但是我们来到这里时,却见不到一点被烧毁的痕迹。

码头区域的建筑非常壮观和坚固,而且十分整洁。我在欧洲见过许多码头,但似乎没有多少比得上这个。经过交涉,威德尔指挥官和蒙特尼先生前往澳洲人的海关办理手续,那是一栋大气的四层砖楼。其他人在获得许可之前只能留在船上。

这里停靠了不少大船,有相当一部分飘扬的旗帜和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很像。在马六甲时我便得知那是澳洲人的东南亚公司的旗帜,现在看起来依然觉得有些怪异。

根据东印度公司传回的情报,澳洲人几乎人人都会说英语,还有两位女性元老带着明显的盎格鲁人特征。现在英国国内有不少学者猜测澳洲土地上生活着相当一部分盎格鲁撒克孙人后裔,并且对澳洲文明产生了相当程度的影响力。在果阿时,蒙特尼先生的弟弟约翰?蒙特尼曾在某次酒后向我吐露说,国王陛下交给船队一项秘密任务:尽力联络元老院中的盎格鲁人后裔,争取为王国获得元老院在资金和技术上的支持。如果有可能的话,找到澳洲大陆的位置,并取得当地盎格鲁人支持,最好能带回一些工匠和雇佣兵。考虑到国王陛下面对的窘境,我想他大概从来没怀疑过这种猜想的真实性。

我本人对这种猜想也很感兴趣。我们的祖先从来不缺乏冒险精神,他们很有可能在某次航海(或者说海难)中无意间发现了澳洲大陆,在那里定居下来,并和宋王朝的难民们共同创造了光辉的成就。作为一名历史学者,我期待着在这次旅程中能发现历史真相。



9月18日,星期六,大雨,西南风

离开淡马锡已经快十天了。

本来按照夸克?琼先生的预计,我们应该已经到了海南岛南部的三亚港了,但一场不期而遇的暴风雨让我们困在南海中的一处小岛上。

按照从淡马锡得到的澳洲人海图上的标注,我们所处的小岛应该是西沙群岛中的一个。这里有一个澳洲人的渔业点,我们在那里获得了少量淡水和食物,当然,不是免费的。

澙湖里有一些避风的渔船,它们都悬挂着蓝色的三角旗帜。不少渔民在渔业点休息,有些人喝着那里提供的用褐色树叶泡的水。我听荷兰人说过这种树叶叫茶,但没有喝过。威德尔买了一杯,喝了一口便喷了出来,引来周围渔民的哄笑。我好奇的尝了一小口,实在是太苦了,而且有股怪味,但我忍住了没吐出来。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能喝得下去。

岛上的码头不小,夸克说澳洲人在这里大量采集鸟粪石,但我们并没有看见采集场面,听渔业点的人说矿工们要到明年一月以后才会来。我不是博物学者,不知道鸟粪变成的石头有什么价值,船队里也没人知道。

太阳号和安妮号受到了比较严重的损坏,但渔业点缺乏合用的船材,根据渔民的说法,短时间也等不到澳洲人的补给船来,我们只得暂时将这两艘搁浅,等待将来修理。

今天的风雨开始变小了,我们准备明天启航。




9月27日,星期一,晴,北风

我们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临高。

绕过海角,有一个很大的港口和一条很长的石质栈桥,这里的商船多极了,可能有数百条,不停的进进出出。根据粗略的观察,在我们的视线之内,有一半左右是澳洲式样,另一半则多是中国式的福船和广船,欧洲式样的船只很少。

澳洲船并不全是澳洲人的。我能看到的澳洲船起码三分之一挂着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旗帜,而挂着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船要少得多。这种现象让我感到深深的忧虑。澳洲商船性能的优异我们已经见识到了,而且这种船还能装备很强大的武装——虽然不能和他们的军舰相比,但对我们来说已经相当强大了。1635年末的一次海战中,马顿?特罗普带领五艘澳洲船击沉了十一艘西班牙战舰和运兵船。虽然南海在澳洲人的努力下变得和平,但英国与荷兰如果在印度或者欧洲发生海战(稍有远见的人都能看出来,等到荷兰和西班牙的海战告一段落之后,英国与荷兰几乎肯定会斗起来)的话,缺乏足够澳洲船的英国很容易陷入不利境地。希望我们此行能稍稍扭转这种局面。

由于我们还没有取得贸易资格,船上也没有什么货物,引导船将我们带到稍远的客运码头,这里的船比货运码头要少一些,但数量也很惊人,而且这里离那艘大铁船更近。跟那些流传很广的笔记说的一样,大铁船实在太过壮观,导致我们一时很难把注意力放在其它地方。

一艘澳洲海关的小艇靠了过来,通知我们所有人不得上岸,要在船上渡过十天的检疫期,除了威德尔船长和蒙特尼先生之外。




“一定要这么做吗?”威德尔的语气充满不快,蒙特尼也在一旁皱着眉头。

“是的。最近这里出现霍乱,已经导致八个人死亡,所以对入境人员的卫生要求会严格一些。”夸克?琼脸上笑容不改,“能让我们在英国商馆而不是检疫营洗澡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

“八个人的死亡就让他们如此歇斯底里?难道他们不知道经常洗澡容易得黑死病吗?”作为一名前皇家海军军官,威德尔对自己的原则立场是无意妥协的。

“那是不正确的说法。澳洲医学认为黑死病来自于老鼠身上的跳蚤。三年前澳洲人在中国大陆上的地盘也发生了黑死病,但他们依靠良好的卫生习惯和神奇的澳洲药物成功的控制住了疫情。”夸克的眼神中充满了敬仰,“公司还委托我专门购买了一批这种药物。可惜只能运到万丹,连苏拉特都运不到,没办法运回欧洲,这种药物不稳定,很容易失效。”

在战胜黑死病这一事实的强大说服力面前,两人最终同意去洗澡,并在浴室里受到了强烈的刺激。

“嘿,琼先生,国家的财政正面临着严重危机之时,东印度公司居然如此穷奢极欲?你们还算是清教徒吗?”这是从浴室里出来后,威德尔说的第一句话。

“请二位相信我对上帝和陛下的忠诚。瓷砖浴室在这里只是普通的生活设施,是保持健康的必需品而不是奢侈品。旁边的荷兰商馆一样有瓷砖浴室。”夸克严肃的说,“我和东印度公司的同仁们一直在兢兢业业的为国家服务。刚刚我得到一条消息,荷兰海军派人来临高了,为首的人叫米歇尔?德?鲁伊特,是个刚满三十岁的年轻人,对外身份是一艘商船的船长。现在他就在商馆里,是那个马顿?特罗普派他来的。”

“噢?”威德尔走到窗边,对着荷兰商馆的方向望去,立刻便有了发现,“琼先生,那个女人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澳洲人护卫她?她是元老吗?”

夸克赶紧凑过来,越过金属栅栏和灌木丛可以清晰的看到三辆马车停在荷兰商馆门口,周围站了好些荷枪实弹的警卫。他仔细看了一下那个欧洲人相貌的金发女人,摇摇头说:“不,我不认识她,不过她肯定不是那三名欧洲人女元老之一,那三个人我都见过。”

那个女人从中间一辆马车上扶下了一个秃顶的男子,这时夸克?琼猛的拍了一下他自己同样有些秃顶的脑门:“我知道了,她是克雷蒂亚?邦库特,荷兰东印度公司高级商务员扬?佛兰茨?邦库特的女儿。她扶下车的那个人是元老院最博学的钟利时元老,难怪有那么多警卫了。”

“一名博物学者?不会是来教教荷兰人怎么铸炮吧?”威德尔咬着手指头。


“非常感谢您,博学的钟利时元老。您的指点让我受益匪浅。向您和伟大的元老院致以崇高的敬意。”勒内?笛卡尔向钟利时深深的鞠躬,钟利时给他的小册子纠正了他在数学和光学上的一些错误,让他发自内心的尊敬钟博士。

“欢迎您不远万里前来,笛卡尔先生。”钟博士还是一副西装革履的派头,脑门上沁出汗水。不过房间里其他几个人头上的汗水都比他多,除了穿着比较凉爽的特里尼,此时意大利人正让仆人端出几杯格瓦斯。

落座后,两人立刻开始了热烈的学术交流。

“您那本充满智慧的小册子让梅森学院的人们都疯狂啦!人们日以继夜的讨论着其中的观点。得知我要来时,梅森先生还整理了费马和罗伯瓦等几位位先生的问题,写信要我带来,希望能得到您的看法。”笛卡尔说着掏出两封信,“呃……还有一封是笛沙格先生的,他是红衣主教黎塞留的技术顾问,也有问题想向您请教。”

“好的,我会认真给他们答复,不过首先我得请求科学院的同仁把信上的法语译成汉语。可以吗?”钟利时对红衣主教没有偏见,因此并无不快。

“当然可以。您说的科学院是……”

“我们澳宋科学院,它是个有四百多年历史的古老学会。”钟博士淡定的解释着,“几百年里它创造了无数辉煌的自然科学成就,我在那本小册子里提到的数学和光学知识便大半出自澳宋科学院的历代积累。”

“嗯,里面确实有许多令人惊叹的观点,有些我已经验证过了,但有些内容我暂时还不能接受……”笛卡尔说道,但紧接着他便意识到自己的说法有些不妥,赶紧补充说,“我无意冒犯科学院的成果,只是我不会轻易接受别人的观点。我只有对我能完全不怀疑的事物才会视为真理。”

或许是觉得这番话的说服力不够,他又拿出一叠纸来:“这是我之前写的三篇论文,本来我想把它们发表出来,但有许多地方在看了您的小册子后我觉得还需要进一步检验。不过前面那篇序言能体现我的哲学观点,您看了它就会知道,我对各种观点是普遍怀疑的。”

“我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请您放心。”钟博士接过那篇序言,“是法文写的啊,能不能请您先告诉我它的大意呢?我很希望聆听您的见解。”

“好的。标题是《科学中正确运用理性和追求真理的方法论》。内容说的是我从逻辑学、几何学和代数学中发现的几条规则。我希望建立一个不容置疑的学术方法体系。……”或许是德语表达起来有些词不达意,他冒出了法语,“……Je pense, donc je suis……”

钟博士回头望着弟子,克雷蒂亚皱着眉头想了想,小声用汉语说道:“我思考,……我存在?”

钟博士点点头:“很有意思的想法。如果您同意,我想请科学院懂法语的同事将其翻译成汉语,并争取在科学院刊物上发表。如果能成功发表,您将有机会成为澳宋科学院的院士。”

“非常感谢您。”笛卡尔有些激动,“不过能不能请您匿名发表?”


“匿名发表?为什么?”钟博士表示不解。

“呃,您的小册子在去年被乌尔班八世列为禁书。惠更斯先生和我也受到教会的注意,如果再惹上事端,我可能会像伽利略一样被判终身监禁的。”

“那个本子被教廷禁了啊,还真是荣幸。”钟博士微笑着摇了摇头,“不过这有什么关系,联省共和国不是一直坚持宗教自由吗?教会应该不会对您下手吧?”

“如果战争形势没有变得糟糕的话,或许我能得到某些大人物的庇护。但局面像现在这样继续恶化下去,恐怕会非常……”

一直没有说话的德?鲁伊特突然打断了笛卡尔的话,急速的说:“尊敬的钟元老,我们是圣诞节之后两周从阿姆斯特丹出发的。在我们出发前一个月,西班牙军队已经通过了法国南部叛乱地区,开始进攻法国中部。一旦法国军队不能尽快获胜,红衣主教的权威很可能受到严峻的挑战。如果皇后安娜掌控了局面,法国的立场必定大为改变。根据我们刚得到的消息,郁金香的价格今年发生了灾难性的下跌,国内动荡不安,到时候在两面夹攻之下,联省共和国将无力维持,只能退出战争,而教廷的介入也将使共和国目前的宽松环境不复存在。”

钟博士将此时的欧洲关系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他做出惊讶的表情:“这不可能吧?我们已经消灭了马尼拉的西班牙人,他们的财政应该比……之前更紧张,如何能出兵法国?”其实他想说的是荷兰打赢打输关我屁事,笛卡尔回不去更好。

“您还记得保罗?高山吗?那个天才的日本人。去年年底加斯科尼人的骚乱就是他的杰作。”德?鲁伊特仔细观察着钟博士的表情变化,并且很高兴的看到对方的面部开始变得僵硬起来,“他得到了西班牙首相奥利瓦雷斯伯公爵的赏识,负责改进大炮,并利用他杰出的谋略让法国南部变成一锅沸水。”

“这个消息你们是如何知道的?”钟博士开始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去年十月在腓力四世的一次晚宴上,有人看见他和妻子唐娜玛利娜一起出现。”汉斯?普特曼斯说得没错,澳洲人果然对那个日本人非常忌惮,德?鲁伊特想着。他又补充说道:“我们本想当面向诸位元老告知,但迟迟得不到元老院的接见……”

“嗯……谢谢您提供的这条消息,我会报告元老院的。”钟博士说着便站了起来,又转头对笛卡尔说,“不论有何变故,元老院的大门始终对您敞开,在这里您可以放心的进行各种研究,在元老院治下没人能威胁到你们,教皇也不行。”

“非常感谢您的好意,我也盼望着获准学习元老院的知识,您设计的计时装置我已经仰慕许久了。”笛卡尔欠身回答。


以下内容来自皮特.芒迪的私人日记。

10月8日,星期四,晴,西北风

美好的日子,但结尾太糟糕了。

终于结束了漫长的等待。今天中午海关刚一宣布,七十多个水手便欢呼着涌上跳板,扑向码头上的酒馆。虽然仍然不能离开港区,但可以踏上陆地还是让他们兴奋不已。

港区里有两家酒馆。其中一家是澳洲人自己开的,卖茶、酒以及一些看起来很不错的饭菜。它的中文名字我不认得,不过水手们似乎都管它叫彩虹酒馆,因为招牌上画着一道彩虹,透过大幅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装饰得相当精致,红色的桌布带着白色的蕾丝花边,桌上还摆着很好看的花瓶,里面插着鲜花,餐具也是很上档次的白瓷和青瓷,淡淡的花香从漆成白色的门缝里飘出来。另一家叫“德尔加多夫人的小屋”的酒馆看起来便没那么考究了,不论招牌、内部装饰、餐具、侍者的服装……可以说从任何一个方面看它都是十分粗俗的,门一打开便有一股异味从里面喷出来。

不管是谁,都应该更喜欢彩虹酒馆才对,但我看到的却是德尔加多小屋里人头攒动,而彩虹酒馆里却没有什么人。水手这种生物果然只能呆在肮脏的环境中么?

由于对船上的伙食感到厌倦——那帮蠢货昨天把一只鹅变成了焦炭,而那本该是我的晚餐——我今天早上没吃多少东西,于是我决定先饱餐一顿再去探寻历史的真相。怀着一颗好奇的心,我来到彩虹酒馆,坐下后,侍者向我递上了书写着汉语、葡萄牙语、英语和德语的菜单。这里的菜单上除了菜品名称和价格之外,还配有逼真的图片,即使看不懂文字的人也能知道点的是什么菜。我不禁为酒馆的周到服务暗暗称赞。

我原本以为这里的酒会跟检疫期间他们卖给我们的酒差不多,也就是朗姆酒或者中国白酒一类,最多口感更好些,没想到在酒品菜单中见到了葡萄酒和威士忌。

“请问这两种酒是从欧洲或者澳洲运来的吗?”我指着菜单问道。

“不,那是元老院自酿的。”侍者很有礼貌的回答,“以前没有,去年才有葡萄酒出售,威士忌是今年才有。”

我十分惊奇。低纬度地区没有好葡萄,即使运来了葡萄也酿不出好的葡萄酒,印度和东南亚的葡萄酒全是从欧洲运来的,既少又酸。威士忌就更难了,那是用特制大麦芽酿出的蒸馏酒,还得用橡木桶储存好几年。澳洲人是怎么做到的?

我感觉这酒中隐藏着澳洲人元老院的历史,于是我点了一杯叫张裕的葡萄酒和一杯威士忌,又叫了面包和洋葱。本来我还想要一块黑胡椒烤牛肉,菜单上的价格并不很贵,但侍者告诉我这样菜暂时被元老院禁止了。

“卫生部发文说烤肉无法完全杀灭肉类中的病菌和寄生虫,为了保护大家的健康,建议大家食用完全煮熟或蒸熟的肉类。”侍者向我表示歉意,并给我推荐了一种叫土豆烧牛肉的菜,我同意了。

酒先端来了。葡萄酒很不错,虽然味道有些不一样,但它并不比昂儒葡萄酒差劲,威士忌的味道就有些怪了。我把侍者叫来问他原因。




1637年的秋天和冬天,元老院陆续接到了多封从欧洲寄过来的信件。

到得最早的是西班牙国王腓力四世和首相奥利瓦雷斯伯公爵的信,是委托耶稣会转交的。腓力四世向元老院攻占马尼拉的行为表示了强烈抗议,而奥利瓦雷斯伯公爵则希望元老院就此事对西班牙政府造成的财政损失进行补偿。元老院对信件没有作出任何答复,只是交给大图书馆归档保存。

接下来是奥兰治亲王腓特烈?亨利的信件。这位联省共和国的执政在信中热情的赞扬了元老院开明的文化和两国的友谊,并希望加强双方的合作。他重点提到了元老院的所出售武器装备的优良性能,还请求元老院放宽武器出口限制,作为回报,“联省共和国将成为元老院在欧洲最坚定的盟友,并愿意在全球任何地方为元老院的利益而战”。对此,元老院回了一封同样热情洋溢却空洞无物的信。

紧随其后的是英国人,结束了隔离检疫的威德尔向元老院递交了皇帝的信函。但不知是什么原因,收信人只有澳宋皇帝,却没有元老院,这让临高方面十分不快。再加上港区发生了纵火事件,约翰?蒙特罗又企图行贿海关人员,司凯德便将威德尔和蒙特罗所希望的贸易谈判搁置起来。夸克?琼试图斡旋,但司凯德强硬的表示,此事只是针对英王和科亭商会,与英国东印度公司无关,夸克?琼不应该置身事内。

元老院中有人质疑此事是否有些反应过度,毕竟英国作为一根搅屎棍应该是很有用的。司凯德在元老院会议上辩解说:“本时空的欧洲搅屎棍,理想状态应该是只让它存在买办资产阶级,而不存在实业资产阶级。但英国孤悬于欧洲大陆之外,如果我们只是向英国出售船炮,未必能从根本上打击和削弱它的手工业基础,甚至可能反而在某种程度上促进它的发展。因此,我认为军火贸易应该有所侧重,重点应该是荷兰,而且要尽量和英国拉开差距。只有通过战争手段,向英国人乃至欧洲人证明手工工场造的武器和船只绝对无法同元老院制造的相抗衡,这样,才能逼迫英国和其它欧洲国家的资产阶级逐渐走向买办之路。”

“那我们直接向保王军出售军火就行了。让后来内战中的保王军和议会军把伦敦打成一片白地不是更方便?”有人问道。

“保王军其实是比较善战的——在克伦威尔冒头之前。但查理一世最大的弱点除了因为信仰问题和糟糕的税收政策失去了民心之外,还有一点是他缺乏港口和船只,我们向他出售军火的话,极有可能最后落到议会军的手里。即使我们不考虑查理一世糟糕的财政状况,低价出售甚至无偿支援他一批军火,并送到他手里,他也很难获胜。伦敦平民军没有多强大的战斗力,但他们几次出手搅黄了国王的好事。在我们的军力无法决定性的影响欧洲形势之前,一个接受我方支援势力的失败会给我们带来许多麻烦。”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司凯德继续说道,“黑尔到了欧洲,有些同志担心他传播的某些思想可能会对我们的事业造成危害。在这里我要说,除了思想,还有一个可能更为具体的危险:他可能促使欧洲国家提前升级它们的产业。和查理一世一样,即便有黑尔帮忙,糟糕的财政状况也让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不可能取得最终的胜利。但先进技术的传播却有可能分走一部分我们产品的利润,甚至增强敌对势力的抵抗能力,毕竟飞剪船也很难在一个月内到达欧洲。这种进步可以让欧洲的实业资本家生活得更好,甚至提前进入工业革命。因此目前我们必须尽量让西班牙人在战争中损失的财富更多些,使他们拿不出多少东西来支持黑尔的技术开发,顺便让欧洲的买办资本更加壮大。荷兰是个比眼下的英国更值得扶植的对象,英国的内部纷争让他们暂时无力对外扩张。而且扶植荷兰除了可以打击英国的工场,同时还能牵制法国的大陆霸权。”

还是有人不同意司凯德的看法,认为

让荷兰人领先得太多未必是好事。荷兰也有自己的工场手工业,技术实力也不弱,如果扶它起来,等到摧毁了英国的手工业,又让谁来对付荷兰的手工业?自己动手吗?更有人说司凯德的计划纯属脱裤子放屁,等元老院把广东和江南消化掉,把工业体系建设好了,欧洲那边还不是想揍谁揍谁?

“就算有我们提供的武器装备,荷兰人也很难轻易获胜,英国人比荷兰人强的不止是生产能力。就算荷兰人赢了也没什么,到时候英国人就会成为一条好狗。再退一步,哪怕荷兰人真把英国人干得永世不得翻身,他也别想一家独大。毕竟荷兰在大陆上,欧洲的国家还很多。只要欧洲乱局不定,等我们把军事基地建到欧洲,谁都翻不起浪了。”

司凯德觉得有些话可以说得更清楚些:“我们打吕宋岛伤亡了三百多战士,如果没有黑尔,会超过三十个不?现在他到欧亚大陆另一边了,我们干掉他的可能性还有多少?在座的人有谁能确定他会发展到什么样的地步?会不会带着一帮人鼓捣出个工业革命来?欧洲越乱,工业基础越差,他可能做到的事情就越少,元老院将来征服欧洲的花费就越小。我们现在的问题是需要时间培养人才来支持扩张,要是海军现在就能开船过去把欧洲人的坛坛罐罐全砸烂的话,还费这个劲做什么。”

接着何影又站出来简单介绍了一下将来针对西方的殖民和贸易的计划。

第一步是在印度洋扩大影响。现在加勒堡和果阿都还在葡萄牙人的控制之下,但在荷兰人的攻势面前只是勉强维持而已。虽然元老院向双方出售的船只和火炮在性能上并没有差别,但葡萄牙的人力物力比荷兰人差得太远,因此总是处于下风。司凯德计划由东南亚公司出面在两地建立据点,先把手伸到印度洋再说,葡萄牙人应该也会欢迎元老院来保护他们的利益。如果条件允许,还可以顺便和马尔代夫苏丹国展开贸易,甚至迫使其臣服。等在印度周围拥有了足够的军事据点,就能把《宣言》的事情在印度洋再来一遍。这对打破荷兰人对航路的垄断非常有必要。

第二步是建立并维持从新加坡(元老院刚刚正式发文,将淡马锡改名新加坡)以及锡兰到好望角的直航航线,在基础设施初步完成后可以考虑向好望角移民。随着元老院地盘的扩大,犯罪人员也在急速增加,使得管教人员严重不足,各处劳改队大多发生过恶劣事件,最严重的一次有一百多人逃跑成功,还有三名管教被打死。如果能把一部分非重犯流放出去,既能减轻元老院的负担,还能促进南非地区的开发,扩大元老院在当地的影响力,一举两得。

第三步是吸引更多的国家来从事对欧洲的贸易。相信通过之前各种事件的影响,元老院的自由贸易政策能够引起很多有心人的注意。而在好望角一带建立的贸易港可以大幅度减少欧洲各国的航程,降低成本,使那些囊中比较羞涩的家伙也能凑钱搞海贸,比如那个如今正在焦头烂额的红衣主教黎塞留。在这个过程中,元老院将逐渐在非洲扩大影响力。

第四步是支持葡萄牙的复国运动以及光复外交。葡萄牙人时刻盘算着复国,而黑尔很可能成为他们复国过程中的不确定因素。如果能通过提供军事物资援助等手段换取将他们将马德拉和休达让出来(或者仿照19世纪香港澳门的例子辟为租界也行),元老院就将在地中海口获得稳定的立足点。此后进一步深入欧洲就容易得多了。当然,这一步必须建立在元老院组建起足够庞大的远洋船队并在非洲拥有足够规模的据点之后,根据殖民和贸易部的估计,根据投入的不同,大概还需要五到十五年。


以下内容来自皮特.芒迪的私人日记。

11月10日,星期二,晴,北风

明天我们就要离开临高了。

由于一个看似严重的小问题,我们最终没能在临高进行贸易。

整个船队的人都很失望。科亭商会的几位这些天差点把头发和胡子都揪下来。这些日子里我们清楚的看到,临高确实是一个巨大的宝库,各种实用的澳洲日用品、金银制品、白糖、丝绸、瓷器等等,无不是价格便宜,质量上乘的。只可惜这座宝库的大门对我们关上了。

不是一点都不能买,我在一个零售商店里买了一套十分精致的澳洲骨瓷餐具,装在一个同样精致的藤制盒子里。但我试图购买更多瓷器时却得到了售货员的告诫,她告诉我如果行李中超过三套瓷器,就必须出示贸易许可证或者元老院开具的特别证明才能通过海关,而且海关对个人携带物品的总量也有规定。于是我只得作罢。

虽然不必担心亏本——马六甲可以买到大量的胡椒,但看着无数财富在面前滚动,自己却捞不到的感觉实在难受。这两天威德尔和蒙特尼两位先生一直在研究澳洲人的法律法规,试图找出能合法带走的最大货物量以及货物种类,结果各买了一匹丝绸、两件瓷器和两大包茶叶,以及一些小饰品。约翰?蒙特尼因为之前试图行贿澳洲官吏被捕,什么也没买成,他哥哥便利用他的名额买了一些瓷器和玻璃器。我因为被允许的限额比他俩少一些,又打算留些钱币应对接下来去中国大陆的旅途,便只买了一幅很有东方艺术气息的绢画。

画是用颜色鲜艳的丝线在绢布上绣成的,一个穿着中国式盔甲的中年男人站在山崖上望着远处,一旁还有几个硕大的象形文字。听说这是五百年前宋人王朝的一位伟大将领,而那几个字的意思是要取回失去的土地。整个画面非常有气势,连那些象形文字也好像在飞一样,只是右下角的一串阿拉伯数字多少破坏了整个画面的感觉。

澳洲人使用公元纪年已经在很多记录中被提到过,但关于他们计数方式的记载很少。从我这些天在游览中的种种经历来看,他们所使用的两种计数方式中,阿拉伯数字得到了更广泛的应用,而且这种程度的应用应该在到达临高之前很久便开始了。考虑到阿拉伯数字的这种写法在上个世纪才定型,澳洲和欧洲的交流在一百年之内应该还比较频繁的保持着。据说那两位盎格鲁人元老都是新教徒,这也可以作为证明。只是这种交流在欧洲没有留下记录让人觉得十分奇怪。

我今天试图按照夸克?琼先生的指引去寻找新教徒的教堂,但没有成功。在一座庄园门口,我被守门人比划着告知这里不接待访客。根据琼先生的说法,那是一座具有清教徒特色的小教堂,我有些疑惑,既然天主教徒和清教徒都在澳洲人中间有信徒,为什么偏偏没有圣公会的信徒呢?



四艘挂着圣乔治旗的帆船在蔚蓝的大海上乘风破浪。天气很好,威德尔的心情却很糟糕。

澳洲人在谈判中表现出了让人无可奈何的傲慢,让船队上下一筹莫展。无论是公开任务还是秘密任务,他们一个都没有完成。从一开始,几个人能自由活动的范围就被局限在东门市等少数地方,别说那两位女元老了,连克雷蒂亚都没再看见过。至于澳洲大陆在哪里,蒙特尼打听过几次,没有得到一点线索,反而引起了澳洲人的注意,后来不管去哪里都有人跟着。

就在此时,结束了商品交付的夸克?琼回到临高办货,得知威德尔处境的他给出了一条建议:去中国大陆碰碰运气。

按照他的说法,元老院在中国大陆的地盘又一次扩大了,需要大量的奴隶去开矿。他最近一次送货的地点已经进入了长江口数百英里的地方,而原来的明政府却处于混乱状态中,无法有效履行管理职责,说不定威德尔船队能够在明政府管理区域开辟贸易据点。

根据通过各种方式得到的信息,现在澳洲人在广东的实际控制区只有广州和惠州,以及肇庆和韶关的部分地区,惠州东面的潮汕一带仅仅是名义上服从临高的自治领或者说自治殖民地,而更东北方的福建全在明政府的统治下。如果能取得汕头当地实力人物的信任,或许可以进行贸易。

但这个想法很快就破灭了,潮州府的海面上全是澳洲巡船,南澳岛上也有驻军,停船检查了好几次,船队什么证件都没有,没敢说是去汕头,只说是去大员,那里还是荷兰人的地盘。

可是这一带海面上船只来往极多,每当船队开始偏离航线时,便有澳洲巡船前来为他们导航,直到看见一鲲身的热兰遮城堡,澳洲巡船才离开。

大员港一片冷清,几艘渔船有气无力的在海湾里飘着。随着刘香的投降以及元老院在台湾岛上的扩张,大员港的贸易额一降再降。鹿皮和硫磺等生意已经不再通过荷兰人中转,而岛原之乱又让元老院掌握了对日贸易的主动,惨不忍睹的业绩让汉斯?普特曼斯不止一次的考虑是否应该关闭大员的贸易点,只是日本幕府的态度让他迟迟下不了决心。荷兰东印度公司从澳洲货以及对马尼拉的奴隶贸易中获利丰厚,也不太在乎大员港的相对少量亏损,于是大员就这么半死不活的混着。

看这里实在没什么油水,威德尔差点掉头就走,但想到身后神出鬼没的澳洲巡船和缺员三分之一的船队,只得勉强忍耐下来。由于斗殴和纵火事件,船队的水手们被抓了许多,虽然通过交涉,蒙特尼先生的弟弟获得了释放,但水手们却多数被判处了监禁。在澳洲人的地盘补充水手是非常困难的事。东南亚公司并不直接在酒馆招募水手,但有航海技能的人可以在成为元老院的归化民时有一定的优先权,而东南亚公司的船上条件比其它势力好得太多,不论是为了挣钱还是保命,已经身处元老院地盘上的人宁愿无所事事的等着进净化营的名额也没几个愿意再上欧洲船。


过了些日子,威德尔总算招到了足够的水手,也等到了他盼望的天气:大雾。

一般没人敢在雾天起锚出海,但威德尔不是一般人。他受够了被澳洲人像防贼一样盯着,决心无论如何也要甩掉那些眼睛。几天里他摸清了大员港主航道的情况,在雾中强行拔锚出港。正如他所料,这一次澳洲人没有再跟上来。

离开大员,船队继续北上,由于斜风以及能见度不高的原因,船速一直不快。等到浓雾散开,船队还没来得及升帆,威德尔便沮丧的发现又有两艘挂着启明星旗的船出现在海平线上。

海警船将他们带回澎湖接受检查,一番鸡飞狗跳之后,确认他们没有从事走私、偷渡等不法活动,于是船队又一次被放行了。由于元老院对台湾北部的汉人居民实行了比较宽松的政策,福建和浙南有许多不愿意剃发的人企图偷渡到台湾北部。这对元老院的管理造成了不小的困难。

因为去向一栏填写的是日本,船队不得不又沿着台湾西海岸继续向北航行。幸好台湾北部的巡船没有南部那么严格,在付出一笔贿赂后,威德尔他们终于拐向了中国大陆。

……………………


以下内容来自皮特.芒迪的私人日记。

12月7日,星期一,阴,西北风

感谢上帝,我们终于进入了中国大陆的港口了。

这里是个叫做台州府的地方,当地官员似乎并不欢迎我们,但看在2000枚银币的份上,他们装作不知道。

当地居民对我们十分热情,许多人都向我们兜售蔬菜和肉类,一个姓陈的绅士更是亲自来和我们交易。我们在临高没有买到的澳洲货竟然在这里买到了不少,价钱比起临高贵得不是很多。当地的丝绸和瓷器虽然不如临高的那么精美,但也属上乘。我们总共花掉了上万枚银币来购买货物。那位绅士希望我们用船上的火绳枪和火炮付款,但我们还要准备应付各种突发状况,因此只给了他几支状况还不错的火绳枪以及一门小炮。

在确定建立长期合作关系后,我向那位绅士询问了澳洲人船检的问题,毕竟我们没有获得澳洲人的贸易许可。他建议我们准备好足够的物资后从台湾岛的东边返航,经鹅鸾鼻前往吕宋,不过要小心暗礁。吕宋岛上的澳洲人只在马尼拉一带的海面上巡逻,其它地方很安全。这一路唯一需要小心的是鸡笼港有澳洲人,不过那一带的巡船还是比较好说话的。听他对线路如此熟悉,我想他一定在经手很大的走私生意。

码头装货的进展缓慢得让人难受。我在临高见过一艘制式货船从下锚到起锚只用了半天,而给我们装货的工作在磨蹭到天黑时还没开始。蒙特尼先生去交涉了,希望货物能早点装好。



以下内容来自皮特.芒迪的私人日记。

12月20日,星期日,晴,西北风

漫长的等待终于结束了。中国人的效率低得让人难以忍受,而且不放过任何一个向我们索取贿赂的机会。虽然这在过往的航海者文献中习以为常,在欧洲也不少见,但见过了澳洲人的办事效率之后,这种事情便让人觉得不快了。都是中国人的后裔,为什么差别会这么大呢?仅仅是因为元老们的勤奋和廉洁吗?

就在我们即将启航时,那位陈姓绅士又匆匆赶到码头,向我们提出了再支付十支火绳枪的要求。为了避免在此停留得太久以致节外生枝(据说最近前来贸易的商船已经超过了平常的数量),我们答应了他的要求。

根据得到的情报,澳洲人在南边的温州海面有巡船。为了避免麻烦,我们准备出海后先向东行驶一天,然后再向南行驶。


……………………


“消息可是真的?”临海陈家宅内,陈姓缙绅刚坐下,门外便闯进来好几个人。

“慌什么!”陈姓缙绅面带怒色,“贼寇再多,那也只在金衢地界,来不得台州府。你们只在家中安坐便是。”

一人忙赔笑道:“并非我等无故惊慌。那徐振之说土寇杀官造反,十分厉害,我等无兄长之能,自是难以镇定。”

“徐振之并非大言之人。我刚得了南康府故人的信,江西解巡抚已命江西各府解送兵马钱粮,贼寇气焰可知。”陈姓缙绅品了口热茶,又道,“不必忧心,金华府有铜墙铁壁,台州府必定无事。”

“那兄长为何买这许多枪炮?”

“一来为防本乡歹人为乱,二来若贼寇攻至金华,台州亦得出兵相助,须得及早操练起来。”

前些日子,徐弘祖自五岭北还,经金衢道来访。虽然陈函辉在靖江做知县,不在家中,陈家人还是热情相待。不料徐弘祖不谈一路所见风物,先说了一番他在衢州府所见到的一件大事。

就在一个月之前,密密教教主张普薇趁着江西大旱在铅山起事,教众们数日间便席卷数乡,又南下攻宜黄、南丰,连下数寨,四方饥民多有相从起事的,江西震动。此时徐弘祖正在饶州府,听闻此事,不敢再走江西境内,便转头向东直奔浙江,心里想着顺便再去雁荡山走一趟。

却不料刚到衢州府,还没歇几天,府城竟然失陷了,连带着他也陷在城里。原来张普薇除了自己带兵南下攻城略地之外,还分出一小队人向东攻打。这些人绕过有所防备的饶州府不攻,却奔袭百里,乔装混入衢州府城,突然发难夺取了城池。幸好这些贼寇只是攻打大户,开仓济民,并不多行杀戮之事,徐弘祖才保住性命,等到局面稍微平静,城门开启后落荒而逃。


“还有多久才过年啊。”三子躺在田埂下面,嘴里咬着一根干枯的草茎,“好不容易得了些好东西,还不让吃不让穿,五哥以前可没这么小气。”

“才冬月间,别急。三子,我知道你心里不美气,可话不能这么说。”石头一屁股坐在他身边,“今年天旱得太厉害,谁都指望着开了城能吃些好的,可你也看了,东西就那么多,姓邱的带着五百张吃饭的嘴,那个张教主也没给钱粮,五哥也为难。”

“那姓邱的算个屁!别看他人多,咱们的一个能打他十个。咱们占下西安县城两天了,他们才慢慢挪过来。以前咱们也就打下几个庄子,可那时候给咱吃的啥?现在呢?”三子一骨碌爬起来,伸手指着衢州城,“这肯定是那个姓苟的家伙撺掇的!我们跟了五哥多久他多久,一个败军之将,要不是他把髡贼引来,我们还安安稳稳的呆在徽州呢,哪至于跑到话都听不懂的地方。他算老几?整天跟姓邱的眉来眼去,对咱们兄弟这个不让那个不许,打仗他不往前冲,打完了他显威风来了……”

他越说声音越大,石头赶紧一把捂住他的嘴,回头看看远处没动静,把心放下来:“行了,咱是出来练兵的,兵练完了就该回去了。我弄来了一条大狗,晚上把柱子叫上,咱兄弟几个好好吃一顿。”

“行,吃了那个狗东西。”三子站起来看看远处,两排队伍在夕阳下依然稳稳的背对他俩站着不动,“这些人都是好的,咱不能由着那狗东西吃里爬外糟践了,钱粮一定要争。咱也不是要开拔银子,就是饭菜要给足。死鬼胖子说髡贼那里一天三顿,天天有鱼肉,咱没有那么大排场,可一天也得吃两顿饱饭吧?你看那张教主派来的人,站在那里都打晃,晚上站他面前他都看不见,能练得出来?”

“这话对。昨晚我说要领布给咱们这一百多号人做冬衣,鞋也得有双像样子的,这马上就腊月了,有些人还穿单呢。五哥还没说话,姓苟的先说:‘此事若不得上使分派,恐其不乐。’”石头也站起来,小声说道,“咱们虽说也算是入了教,可讲道这事五哥从来是不冷不热的对付着。这次张教主他们打南丰,却让我们独走一边,吃穿自己筹划不说,还要领着一大堆叫花子。明面上是看重五哥,心里头没把咱们当自己人。”

“我呸!不是我们在前面拼死拼活的抢城,那个狗屁上使能进得了衢州?”三子又要开骂。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石头冲他摆摆手,“晚上到我那里来,记得把柱子叫上,别让姓苟的知道。”


晚上,在一间曾经属于某个大户的宅子里,三个人在正厅中一边就着热酒大吃狗肉,一边发着牢骚。因为密密教原本在金衢一带传播不广,为了尽快扩大信众人数,邱上使催逼刘柱尽快做出大批观音菩萨像,还常有呵斥之语,刘柱心里也很不痛快。此时他喝得脸上通红,嘴里叽里咕噜的骂着。

“两位哥哥,我刘家往日里也虔心敬神礼佛,虽然不能像大户那样斋僧,但佛前也是点着灯的。可家里遭难之时,有一个菩萨或者神仙来搭救吗?我为啥还要敬那些一点不见灵验的东西。”刘柱嘴里喷着酒气,“现在这帮人搞的事情,直是妖魔鬼怪一般。说是吃素敬菩萨,念经不必出声,那还逼我刻那菩萨像做什么?不就是为了多收入门礼吗?礼出得多的,儿子可以压过老子,婆娘可以盖过男人,乌烟瘴气!”

“所以咱们该吃肉吃肉,不必理会这些破规矩。”石头给他递去一块肉,“等到队伍收拾好了,咱们跟五哥说一说,不跟他们一块了,另找地方过。我看张教主他们打仗不行,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他们已经垮了。”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厅门口响起,三人一看,赫然便是毛五。

三子和石头赶紧跳了起来,刘柱因为酒喝多了些,腿脚不稳,想站起来却使不上力,又坐倒在凳子上。

“有肉吃也不叫上我,自己躲起来偷偷快活,还拿我当哥不?”毛五笑着数落他们。

“五哥,这话我们受不起,你就是我们亲哥。”三子嬉皮笑脸,“那个邱上使不是在你那儿吗?他又吃素,我们吃肉让他知道不好吧?”

“屁的吃素,人家送他的腊肉他吃得可香了。”毛五撇撇嘴,“躲起来吃的,生怕我看见也要吃,就跟你们一样。”

石头不好意思的红了脸,赶紧转移话题:“五哥,你刚才说张教主他们垮了?”

“对,我留在那边的人送信来了,密密教的人已经被明军打垮了,张普薇带着江义周八他们躲进山里了。”

“那我们怎么办?把姓邱的弄到的东西都抢过来?”三子有点激动,那帮人没出什么力气,拿东西倒是老实不客气,他早看不顺眼了。

“没出息,把人收了东西不也就到手了吗?苟兄正把姓邱的几个手下聚在一块吃饭。幸好你们还没喝多,拿家伙,咱们赶紧去把姓邱的抓起来,明天那五百人就闹不起来了。”

“苟兄?他不是投了姓邱的吗?”

“我让他投的。”

“您就那么信他……”

“他至少不会正事没办完就偷偷摸摸喝酒。”

“……那五百人咋分?”

“愿意留的留下,留下的一人给片肉吃,免得他们再跟密密教牵扯不清。那些这几天刚入门的衢州信众也不能放了,这些人都是咱们的基业。”


进入腊月,正冬腿已经差不多要准备拿出来晒了,金华府各地应该正是忙碌的时候。可这个冬天却不一样,到处人心惶惶,不论村庄还是城镇,人们无心做活,时刻盯着路上或者田边的动静。

朱万化带着几个仆人匆匆赶出府城,直向南方而去。天黑得早,这时候出门,多半就得在城外过夜了。在这个随时可能闹贼的当口,不在城里歇息是很需要勇气的,但守在城门口的壮勇却没一个人对朱公子的行为表现出一点诧异的神色。

夜深了,南边十几里外的一个山村里还有微弱的灯火。两个人的身影在窗户纸上晃动着,显得格外诡秘。

“田兄,此事就全托付给你了。”朱万化言辞恳切。

“不过数百贼寇,定能不负所托。”田凉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他伸手抹掉沾在胡须上酒珠,又说,“只是听说金华府里开了间卖澳货的铺子,这里的事情若是被他们知道了,怕是大大不妥。”

“无妨。”朱万化笑道,“眼下金衢人心不定,难免有毛贼兴风作浪。”

“若是他们有电台,即便将这些人尽数诛灭,消息也难保不泄露出去。”田凉还是不放心,“眼下练兵未成,可不是伏波军的对手。”

“我让人去看过了,没有什么电台。倒是田兄你,在这里练了一年兵,怎么还说没练成呢?”朱万化心中不快,语气就重了些,“你知道不知道,这一年总共在你们这两千人身上花了多少银子?十万两!你以为这是我朱家的钱?这是江南士绅的钱,这是东林和复社的钱。他张天如的钱可不是好拿的,要是练兵不成,别说你小小一个田凉,就是我朱家,也得遭灭顶之灾!”

或许是觉得话说过头了,朱万化喝了一口酒,稍微把语气放缓了些:“你练的兵我也见过,论严整,可以说是一等一的精兵了,现在差的只是真刀真枪的打一次。只要见了血,这些人绝对不会比别人差。”

田凉没有说话,默默的把朱公子的酒碗倒满。

朱公子又说:“知道我带了多少银子来吗?五千两。明天,我要校阅全军,亲手把这些银子发到每个人手里。”

田凉还是没反应。

朱公子看他这个样子,笑了:“莫要多想。只要你这次打好了,我自有银子给你。”

田凉低头拱手:“多谢朱公子。”还是没多少笑容。

朱万化站起身来:“夜了,早点歇息吧。等将来打跑了髡贼,你不但能报仇,还会是我大明的栋梁,不管银子还是官位都不会少,前途无量啊。”


伴随着熟悉的掷弹兵进行曲,一排排灰色的身影迈着整齐的步伐迎面走来。一声响亮的口令,他们齐刷刷的端平了枪。

“放!”“呯!呯呯!呯!……”

无数子弹从身边呼啸而过,身后传来一阵惨叫。扭过有些发僵的脖子,看到的是一地的断肢和残躯。有的人没了半个脑袋,有的人肚子破了,肠子流了出来,冰冷而又粘稠的血浆缓缓的流淌着,漫过自己的脚背。

没有人还能站立,除了自己。

再把头转回来,老团长游老虎穿着当年那身营长的军装,怒吼着,挥舞着大刀扑过来。

要逃,要赶快逃。心里这么想着,可脚底下怎么也动不了。

一股大力传来,天旋地转。

再定住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五花大绑的站在刑场上。周围全是短发的归化民,他们愤怒的叫喊着,手里不停的扔着各种东西。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那是郭芙,不,是郭三娘。她还是当年照顾病中自己的那个样子,眼中泪花闪动。

“咔!”清脆的声音把自己的注意力从郭三娘身上引开,只见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脑门。枪口后面是河马那张胖脸,脸上是阴险而得意的笑容。

忍不住又扭头去看郭三娘,她穿着护士服装,人也越发漂亮,只是眼中依然闪烁着泪光。

就这么完了?不,不能。还没把三娘抢回来,怎么能这样去死?挣扎无用,吼叫也无法出声,该怎么办?

“呯!”

一挺身坐起来,田凉发现自己坐在地上,后背已经湿透了,正在冬夜的寒意中微微颤抖。

天边微微泛白,一处房子上面已经冒起了炊烟,今天是校阅和出兵的日子。田凉轻轻叹气。

他毫不怀疑自己会取胜,毕竟在临高时有过不少治安战的经验。只是想到朱公子急不可耐的要和伏波军决一死战,他的心中便无法安稳。

刚从军中叛逃出来时,他获得了张溥的妥善保护。再没有人会因为他的连队训练成绩不达标而威胁要撤他的职,也没有人会逼着他上各种他听不懂的学习班,更不会有人在背后取笑,拿他作为一直升不了官的反面教材。相反,和他见面的所有人——包括派人送他到金华的张溥——都将他看作岳武穆或者戚继光,都将他看成大明中兴的希望。虽然因为保密需要不得不暂时藏身山中,但没有人怀疑他将来能带出一支扭转乾坤的军队。

他以为终于得到了向元老院报夺妻之仇的机会,每天都拿出比在伏波军时更认真的劲头去训练。

但很快他就发觉情况没有预计的那么美好。那些交给他的人左右不分,他便拿出在伏波军时训练新兵的那套方法,只是没有布条子,改成最初版本的左脚草鞋右脚光脚。有两个人不听号令,不肯光脚,他便狠狠的揍了他们一顿。不料这两个人是朱家的亲信,在朱公子那里告了他一状。虽然朱公子没有明着拆他的台,还压着两人来向他道歉。可没过多久,这两人便被提拔成了他的副手,各自带领三百人单独训练。


田凉心里恼火,但是他安慰自己没关系,分走六百人,手里还剩下一千人。只要把人训练好了,盖过那两个蠢才,分走的人还会回来。

他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剩下的这一千人中,选拔骨干,争取伙食,训练场上一起流汗,休息时间还教他们唱军歌,学认字。在他的严格训练下,这些人只用了不到三个月就能令行禁止,第四个月时就能走出严整的队形,而那分出去的那六百人走起来还不成形状。

第四个月开始练习火枪。发下来的是两百多支有些老旧的南洋式步枪,弹药也不多,每支枪只有三发弹药可以用来训练。他并没有像那两个人一样马上集中十来人进行实弹射击,而是先手把手的带着所有人抠分解动作。等到第六个月朱公子来检查训练效果时,他派出的十个人在二十步距离上的齐射成绩是三十中五,另外两队只有两中和一中,而且他这队的射击速度比另两队快得多。

本以为这下可以吐气扬眉了,不料朱公子在对他进行经济奖励,并对两名副手进行口头批评之后,没几天便做出了一个让他目瞪口呆的决定:从他的一千人里给两个副手各分两百人,以便提高那两队的水平。不但直管的人一下少了四百,收入也降低了。原来的四百空饷是他一个人的,现在改成了按照各自人数分配,理由是提高那两队的训练热情。